都给我住手!
喊杀声渐停。一时之间,厅内众人皆望向楚青。众多或震惊、或愤怒、或鄙夷的眼神,让楚青如芒刺在背。
楚钟秦更是难以置信,大骂一声:孽子!
楚青心中一抽,只能暗自咬牙,片刻后再吼一声:放下武器!
沉默,一片仿若死寂。好半晌之后,众人渐渐才有了动作,让开一条路来。当包围圈散开,楚青一眼望去,只见吴子风与薛无名二人已是满身的鲜血,勉强以长剑撑地,直立不倒。
吴子风额角冒血,血模糊了视野。他以手背抹去眼上热血,方才看见楚青这边的动作。吴子风登时一愣,愣过之后忽然放声大笑:哈哈!解气!痛快!
薛无名亦是为之一愣。他刚想开口,未料到胸中气海翻腾,硬生生咳出一口血来,忙以衣袖抹去。
吴子风瞥他一眼,一手撑着不戒剑做拐杖,一手扶住薛无名的胳膊。两人的模样,实是已狼狈不堪,半斤八两。
楚青大急:还不快走!
吴子风的衣衫已大半染了血,额角的血让他一头乱长发粘在一起,湿哒哒地挂在脸侧。薛无名手臂之上一道见骨的血口,鲜血顺着手中长剑向下滴落。二人对望一眼,未说话。忽然,吴子风咧嘴笑起来:臭小子,谁要你多事!
他眼一转,冷眼扫视众人:来吧!再战!谁要成为老子吴子风所杀的最后一个敌人?!
你们!楚青为之气结,急道,真正死在这里,就是你们所谓的路么?!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所!在此放弃,岂不太早?!
吴子风与薛无名都未吭声。就在此时,却听门外传来楚芳星的疾呼:走水了!后堂走水了!
楚芳星急急奔来,招呼群雄去救火。众人眼见楚青拿自家老子徐州府尹做要挟,都知这架是再也打不上了,于是大多奔去救火。那满脑袋茶叶的方崇,走过楚青之时,狠狠地呸出一声来。
吴子风与薛无名二人之困已解。楚青放下手中长剑,将气得面色发青的自家老爹,交到楚芳星那边。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爹,楚青知罪。
说罢,楚青放下背上的薛飞,跪地冲楚钟秦磕下三个响头。
再然后,楚青再度背上晕厥的薛飞,继而跟随互相搀扶着的吴子风和薛无名,走出了府衙大门。
第七章 无怨无悔我走我路,就算有悔也来不及了口牙!
◎ ◎ ◎
脑袋瓜子嗡嗡地响。薛飞努力动了动眼皮,还未睁开眼,就听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臭小子,既然醒了就赶快起来干活!打两壶酒来!
不愧是疯师父!这高手高手高高手的等级就是不一样!他才刚刚醒、连声都还没出呢,疯师父就知道了,这这这简直是太神了!
薛飞不由地在心中升起对疯师父的十万分敬仰。可刚敬仰完了又觉得哀怨,默默地在心中流泪千行:疯师父啊疯师父,不要老是拿徒儿当免费的跑腿长工啊!
就在薛飞于心中大为发表不满与抱怨之时,却听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我去打酒。
好人!真正是好人!楚大哥啊,你简直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啊啊啊啊啊!
薛飞不禁在心中发出了由衷的感激,就差没有流下海带状热泪,来表达对楚青的感激和赞叹之情了。可怜那楚青,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拎着酒葫芦往外走,丝毫不知道自个儿又被发了第一百零一张的好人卡。
听到楚青离去的足音,薛飞忽然觉得奇怪:这一觉怎么睡得这么难受,脑袋好像比平时重了很多似的。这么一琢磨,先前那些个画面骤然袭进薛飞脑中
乱糟糟的道武义会、疯师父和二师傅立在人群当中、喊杀一片与血点飞溅、他想冲进包围圈却被楚青死死拉住不放
疯师父!薛飞大惊,猛然睁开眼,猛地直起身来。这一下起得太快太急,登时让薛飞眼前黑乎乎的一片,这么一晕乎,整个人就从床铺上一咕噜地滚了下来。
吴子风瞥去一眼:叫魂啊叫?!老子还没死呢!
薛飞一手捂着磕在床沿的后脑勺,疼得嘶嘶直抽气。一边抽一边瞪大眼望过去,只见疯师父坐在对面的床榻之上,正拿手上的绷带扯着玩。
见疯师父额头上贴了块狗皮膏药,黑咕隆咚的像块补丁似的,薛飞一时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吴子风狠狠瞪他一眼,随手抄起枕头丢了过去:笑屁啊笑!他妈的那个姓苏的混蛋,等老子伤好了,跟他没完!
疯师父一张阴沉沉的脸,本来算是极具气势的。可只要一瞥见那狗皮膏药,薛飞就忍不住嘴角上扬,不由自主地咧开夸张的弧度。他赶紧用双手拍了拍脸颊,尽力保持不会被疯师父痛扁的表情。四下一望,薛飞赶紧问:二师傅呢?
还在姓苏的混蛋那儿治,吴子风微微垂下眼,他受了内伤,比我重。
苏薛飞挠了挠头想了半晌,忽然左手成掌右手成拳,猛地一拍,啊!我想起来了,就是楚大哥说过的那个什么鹤’什么秋涧’的苏医师么?
吴子风白他一眼:说到姓楚的臭小子,你打算怎么办?
啊?什么怎么办?
眼见自家徒儿一脸的疑惑,吴子风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拍过去:臭小子,看你那傻样儿!长这么大了还不开窍!
疯师父这一次下手倒不重,薛飞也不疼,抬眼笑呵呵地望:嘿嘿,疯师父说的是,我娘也说我晚熟。
吴子风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再一下,最终放弃了和这不开窍的笨娃儿继续说下去,只是扬了扬手: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姓楚的小子人还算不错,这次为了你算是把他老爹和正道都给得罪光了。这份情,算咱们欠他的。
薛飞有听没懂,光明白了最后一句,于是重重点了点头:嗯!疯师父你以前说过,仇必报,情必还。既然楚大哥帮了我们,这恩情是一定要还的。
吴子风登时无语,半晌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屈指扣上薛飞的脑门,你这蠢娃儿,气煞人了!谁跟你说这个!恩是一码事,情是一码事,问题在于你这臭小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啊?薛飞捂着脑门发呆。
算了算了!吴子风的耐性彻底被耗得光光,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这臭小子,跟你说了也没用!总而言之,若不是因为我们,你也不至于欠这个情。如何还都是其次,重点是你到底喜不喜欢,莫委屈自己了。
薛飞瞪大了眼,忽然觉得今儿个的疯师父好像跟平时的疯师父不太一样:疯师父难得说这么多不骂人的话,而且这个话,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关心么?!
登时感激得泪流千行,薛飞热泪盈眶老泪纵横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把扒住吴子风的裤管:疯师父啊啊啊,你这是关心徒儿么?是么是么?呜呜呜呜呜,徒儿入门一年零九个月,第一次不是附带的长工啦!
眼角乱抽,吴子风登时有种跳起来拿不戒剑剑鞘猛砸这蠢小子后脑勺的冲动。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吴子风猛地一抬腿,立马把抱裤管的某人踹了出去。
当楚青走进屋中之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他赶紧丢下两坛酒,伸手扶起跌坐在一边的薛飞:你没事吧?
薛飞还没答话,吴子风倒是瞥来一眼,冷哼一声。随即,他一手抓起酒坛子,拍开封泥狠狠灌下去一口。舌尖辛辣的味儿,让吴子风大呼一声过瘾!
姓楚的小子!再度灌下满满一口,吴子风用手背一抹嘴,看在这两坛酒的份上,那蠢娃儿,你带走好了!
啊?
啊?
楚青和薛飞异口同声道。在呆愣了半晌之后,薛飞先前感动的泪水,此时化为哀怨泉涌:
疯师父啊你怎么能这样啊!枉费徒儿我刚才还很感动!可,可可可你怎么能为了两坛酒,就把徒儿给卖了啊啊啊啊啊?!
◎ ◎ ◎
传说,江湖之中,有两名剑客。
喜欢吃肉的剑客,他只有一柄剑,一支烤肉签,一个朋友,一个徒儿。
喜欢吃素的剑客,他只有一柄剑,一杯梅花茶,一个朋友,半个徒儿。
故事,总由传说而来
我是纯洁的江湖传说分隔线
吴子风狠狠地瞪着笑眯眯的薛飞,眼角抽搐,再抽搐。
薛无名执起被吴子风扔在地上的纸,默默地读了一遍。读完了,薛无名登时无言,只能望着薛飞,浅浅地扬起唇角。
臭小子!吴子风狠狠地瞪过去,这玩意儿,谁教你写的?!
哎?写得不好么?薛飞无辜地挠了挠后脑勺,接过二师傅手中的纸,自个儿也审视了一遍,徒儿我觉得我描述得很到位啊!把疯师父和二师傅的特质都写进去了。
站在一旁的楚青见他师徒二人吵架,也不好插口,只能在心中苦笑:特质是都写进去了没错,不过这丢人的玩意儿,也把脸丢到姥姥家去了。薛飞啊薛飞,诚信固然重要,可做人有时候不能太诚实啊
吴子风眼角乱抽,身后就把那张纸夺了过来,三下两下撕了个干净。这动作立刻引来薛飞的反弹:
啊!疯师父,你怎么可以这样?!
一边说,薛飞一边蹲在地上,把那天女散花一样飘散下来的纸片捡在一起。他撇了撇嘴,硬生生将泛酸的味儿憋了回去:
疯师父和二师傅要走了,徒儿写点东西做纪念都不行么
吴子风再没言语,只是冷冷哼出一声来,别过脸去。
一时之间,四下寂静。只听山泉飞涧那潺潺水流,击在石上轻声作响。
水花被清风卷来,微微打在薛飞的面上。微一松手,那碎乱的纸片,就随着风散落开去,飘落至山涧之中。片刻的工夫,就被浸得湿了,随溪流缓缓向下游漂去。
此处正是鹤翁秋涧。自那日道武义会之后,楚青领他们来这儿找医师苏慕宁疗伤,已过去了十余天。
吴子风所受多是皮肉伤,包扎过后也就罢了。而薛无名的内伤虽然并未痊愈,但亦无大碍。两人便向苏医师辞行,即日离开鹤翁秋涧。
一听这话,薛飞立马喊了一句我也去!,然后立刻收拾行礼东西。虽然他并不知疯师父和二师傅将去何方,将往何处。
然而,吴子风一句话就断绝了薛飞的希望:臭小子,你跟来做甚么?!
呜呜呜呜呜,他薛飞已经成为被疯师父和二师傅厌恶的碍眼的家伙了么?薛飞登时蹲在墙角,默默地泪流千行。
在尝试过抱大腿、扑裤管、奉茶说好话、跟疯师父对着骂等一系列的方法之后,薛飞终于意识到:这一次,疯师父和二师傅,是铁了心不会带他一起走了。
思来想去,薛飞总想给疯师父和二师傅送点什么,好让他们不要忘记自个儿。在向苏医师求招儿之后,薛飞根据苏医师给的模板,打算写一部《风薛二人转》用以纪念。没想到,疯师父非但不高兴,反而给撕了。
越想越觉着郁闷。薛飞蹲在地上,默默地看着脚下的泥地。
吴子风别过脸,就是不去看薛飞,二话不说。楚青望望薛飞,又望望吴子风,深知这时候就算自己说话也起不到效用,于是也只有选择沉默。
平时并不多言的薛无名,忽然伸手拉起薛飞的手臂,将人拽了起来。
二师傅薛飞撇着嘴喊了一声,声音似是被山涧的水润过了一般,听着有些变调。
薛无名不禁好笑,轻轻拍了拍薛飞的肩膀:薛飞,你该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就算是师徒,也总有出师的那一天。
可是,薛飞偷偷用眼角瞄疯师父,可是徒儿的剑法还没学好,基本功也乱七八糟。这根本不是出师,是疯师父赶我走啊
说到这里,薛飞忍不住大哭起来:疯师父,你别赶薛飞走!我以后专心蹲马步,再也不偷懒了!还有还有,家务事我都会做,不会再抱怨这个抱怨那个了!只要疯师父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吴子风不吭声,就是嘴角乱抽。薛无名望他一眼,又望向薛飞:傻小子,你的日子还长着呢。跟着我们避世,百害而无一利。
我也去避世好了!薛飞忙不迭地喊出声,我也要避世!什么正道邪道,都不是什么好鸟儿!我也跟着疯师父和二师傅去避世哎呦!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是这种熟悉的感觉!薛飞捂着脑门,又给砸蹲在地上了,疼得直抽气。然而这一次被砸,他非但不觉得郁闷,反而熟悉到两眼都放了光,星星眼地抬头去望那个挥着剑鞘的人。
臭小子!吴子风抓着剑鞘狠狠戳着薛飞的背,避你个鬼避!死小鬼毛还没长齐,想什么避世?!你说回家看你娘老子呢,啊?!还有你那些先天高人的大侠梦呢,啊?!连点脑子都不动,什么玩意儿!
疯师父薛飞撇着嘴喊。
似乎是山涧的水花溅了过来,视野之中一片扭曲。一头乱发、黑着脸的疯师父,在那一片扭曲的水雾之中,面目显得狰狞。
一年零九个月,上长命山拜师学艺,只不到短短两个年头,可疯师父和二师傅却早已成了他薛飞心头里的特喜欢。只是现下,疯师父和二师傅,不要他了
其实他不蠢,他也不笨。他明明知道,疯师父和二师傅是选了一条正邪皆不容的路,一条不好走没尽头的路。所以,不想他跟着走冤枉路兜圈受罪。可是,可是,虽然心里头明明清楚的要命,却还是忍不住怨气冲天啊
见小鬼蹲在地上,吴子风再不多言,只是转过身去,冷冷丢下一句:走了。
薛无名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薛飞的肩膀。
薛飞不吭声,不吭声,不吭声,不吭声,他偏就不吭声
足音越行越远,渐渐被秋涧山泉的水声所淹没。薛飞猛地直起身,冲那渐渐消失在山道之上的两抹背影,狠狠地挥起了手:
疯师父再见!二师傅再见!记得回来看徒儿啊啊啊啊
啊啊的回音在山谷中回荡,伴着水声萦绕。只见山道之上,那抹绿色的人影,回过身来,望了一眼。那一头乱发的瘦削人影,却不曾回头,只是抬手举了一下膀子,就算是招呼过了。
再望,再望,再望转过山壁,便再不见了那二人的身影。薛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下巴支在膝盖上。
楚青知他现下心情复杂,于是便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坐在薛飞的身侧。
希望良久,久到楚青以为这死脑筋的家伙就这般变化石了的时候,薛飞忽然开了口,希望老天保佑,二师傅长命百岁。
哦?楚青挑了挑眉,不保佑你疯师父?
二师傅说了,疯师父那疯疯癫癫的个性,阎王老子都不敢收,薛飞抱着膝盖发呆,不过,如果二师傅有什么事情,疯师父一定会疯得更厉害所以,二师傅没事,疯师父就没事
嗯,放心,楚青轻轻点了点头,他们或许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好人,却是活得对得起天地良心的人。老天会佑他们的。
薛飞狠狠点头,点过之后又发傻。傻着傻着,忽然轻声问出口:疯师父走了,二师傅也走了。他们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好聚好散楚大哥,你说这世上,有什么是可以长久不变的呢?
情义。
那有一天,你也会走么?
对上薛飞黑亮的眼,楚青轻轻扬起唇角:只要你不嫌,我便不会。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薛飞赶紧问。
没什么,楚青笑笑,将那句心中第一位的人给咽了回去,只是轻道,不着急,慢慢来。你二师傅说得对,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薛飞偏着头望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你的意思是,我们也会是好友么?
难道不是么?
会像疯师父和二师傅那样好么?
咳,这嘛
楚大哥,你的眼角又开始抽筋了。
咳!
喉咙又疼了?
不不疼。
哦奇怪了,为什么每次一见到我,大家的眼角就要乱抽呢?疯师父是,楚大哥你是,就连那个老山羊也是。
山风轻拂,溪水长流。潺潺溪流之间,只余下轻浅笑声,漾在耳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