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一片纷乱,脚下信步行去,偶一抬头,竟发现眼前的地方很熟悉……没错,就是这里,就是那时候周锡鸿带我来的酒馆,我怎么不知不觉走到这里了?不过,这里倒是清幽,既然来了,索性歇一歇。想着,我一挑帘子,走进了店中。
这会儿不是吃饭的时间,店中没什么客人,我就让掌柜给我挑一间最凉爽,最安静的地方,谁知,他就把我带到了当初和周锡鸿见面的那个雅间。不由想起上一次我们激烈的争吵,和争吵的起因,我的心情更差了,微微皱起了眉,不过,到底还是坐了下来。
只点了两样小菜,倒要了一大坛酒,老李看看酒坛,一脸不赞同。见他这样,我不禁莞尔。
当初老李可是看着我长大的,如今虽有主仆之分,但恐怕总难把我,和当初那个他要他照抚的孩子,完全分开。他又朴直,虽不多话,但神情举止间,常会露出长辈看待任性孩子的无奈表情,倒让我好笑之余,不觉心中一暖。于是,我伸出手,硬拉他坐下,陪我喝酒。
老李无奈,又不知怎么拒绝,最后,真陪我一口一口喝起来了。
他本就话少,我心中有事,也不开口。因此,一室寂静,只偶有一两下杯盏相碰之声……这样的安静放松,倒让我心中纷乱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终于能心平气和地想想事情了。
因为这样,我喝得并不快,大半时间倒在发呆。偶一抬头,就见窗外已是红霞满天,原来,那样嚣张的太阳,也终有落下去的时候……
正在这时,忽听竹帘一响,我一惊,回头一望。老李则是立刻站起身,手已经按在佩剑上了。
就见一人,一手持扇挑起了门帘,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之上,和我视线一对,就是一笑,朗声道,“真巧啊……李公子……”
我一愣之下,却是轻叹一声,还真是巧……却见来人眉目俊雅,身姿修长,一袭青衫,样式做工平平,却偏让他穿出了一种风流洒落之意……却不是我刚刚还念及的周锡鸿,周狐狸,又是哪个……
我呆望他半晌,揉揉额角,不觉苦笑一下,无奈地道,“进来吧。”
他自然不会推辞,带着一脸灿烂笑容,就溜达进来了,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我旁边。
我瞟他一眼,没理他。
他却得寸进尺,拿起一个杯子,斟上酒,就向我敬过来,一面还掐着嗓子道,“大爷真是无情,许久不来看望奴家,让奴家好想。”
我虽是心事重重,仍不禁一笑,骂道,“你个小妖精,大爷今天心情不好,少来招我。”
周锡鸿眉毛一挑,一脸兴味盎然,笑问,“噢,哪个人这么大胆,竟敢惹李公子心情不好?”
我看看他,心中有些迟疑……知道他鬼点子多,或许会有什么好主意,可是……
正迟疑间,就听老李躬身道,“人多起来了,臣出去看着吧。”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老李走后,我只是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低头不语。
周锡鸿也不催我,竟自顾自吃了起来。
半晌,我终于轻叹一声,抬起了头,问道,“独孤桓的事,你可听说了?”
周锡鸿一下停住了筷子,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笑道,“果然是因为陛下?我就说这个独孤桓好端端地,怎会为了那样神奇的原因被抄了家。”说着,摇了摇头,放下筷子,抿了口酒。
我愣了一下,这个周狐狸反应还挺快,我才问了一句,他就猜到是因为我了,虽不中,亦不远矣,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阻拦,玄瑾或许有事,但独孤家应该没事。我不觉有些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因为我?”
周锡鸿笑道,“很简单……给独孤家安的罪名,实在牵强,摆明是诬陷。可弹劾独孤家的,是太后的人。独孤家又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如果只是因为得罪了太后,要整死他,实在容易,用不着安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罪名,而且这种案子入了大理寺,还要查很久。这样看来,太后真正想对付的并不是他。那么太后想对付的是谁呢?能让太后拐这么大一个弯儿来对付的,除了安德王,也就是陛下了。”
“如果是安德王,太后急不可耐地找了个这么蹩脚的理由把人抓进去,必是确信能拿到安德王要命的把柄,才会这么着急,这么肆无忌惮。如果是这样,这两天安德王竟然毫无反应,就很奇怪了。”
“那么,另一个可能,就是太后抓人是对付陛下了。不过,这也不对,无论怎么看,现在都不是和陛下决裂的最好时机,她这么明目张胆向陛下示威,实在说不过去,而且,即使独孤家是陛下的人,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这步棋意义不大。那么,唯一可能的情况,就是,太后想对付的不是陛下,却是陛下庇护的人,她无法直接处置,只好想出这样迂回的法子,尽量弱化和陛下的矛盾……臣猜得可对?”
我呆了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苦笑。真让他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如果不是二哥的下落太重要,太后也不会在我罩定了玄瑾后,还去找独孤家的麻烦,而且,太后应该是认为,我也希望找到二哥,不会太介意她用出这种手段,所以才这么干的吧。
周锡鸿见状,微微一笑,拿起筷子,又开始吃了。
我犹豫了半晌,终于轻声道,“独孤桓,是玄瑾的父亲。”玄冥教高层人物的出身,是只有少数皇室高官才知道的秘密,周锡鸿自然不知道。
这回,周锡鸿愣了一下,才问道,“慕容澹还没找到?”
二哥出逃那件事,目睹的人太多,虽然因为我的阻挠,没有正式定案,但也不是秘密,知道的人着实不少。所以他会猜到这点,我倒也不奇怪。于是,我点了点头。
周锡鸿面现疑惑,问道,“若是这样,陛下为何要阻止呢?”
不该阻止吗?当然,他又不知道我和二哥纠缠不清的关系,正常来看,二哥应该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无论我要庇护玄瑾的理由是什么,都比不上二哥的下落重要。可是,偏偏我就是不正常,汗……所以,我只好长叹一声,道,“你就别问这么多了,只说有没有办法能把独孤家救出来。”
他做出一脸苦相,叹道,“陛下什么都不告诉臣,还要臣想办法,这未免有些……”
把问题丢给了他,我的心情不禁轻松起来,笑道,“少废话,到底有没有办法……对了,不但要把人救出来,而且……”
“而且还不能影响陛下和卢相的关系,对不对?”不等我说完,他就接了下去,然后一张脸更苦了,抱怨道,“陛下,您可真会为难人啊。”
这小子还真灵,经过上次的事,他一定知道了,先生对我的重要。所以再不试图挑拨我们的关系,刚刚说话时,也只说太后,半点没提先生,这次也一下就猜出了我的顾忌……这小子,这么精,或许真有办法呢。
我心情更好,扑嗤一笑,举起手中筷子,就敲上了他的头,骂道,“少跟我装模作样,快想!”
“是是是,”他一迭声地应着,揉了揉额头,一脸的委屈。
我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李大爷还真是难服侍啊,”他夸张地长叹一声,也不再说话,哗地打开折扇,轻轻摇着,抬起手,小口小口噙着酒,低头思索起来。
出乎我意料的是,没过一会儿,他就啪地收起扇子,抬头笑道,“陛下,臣有法子了。”
“哦?真的?快说!”我赶紧道。
就见他微微笑道,“陛下不好出面,让别人出面就是,比如,安德王……”
“不行!”我一下皱起了眉头,上次的事情,已经让先生误会我和安德王有什么默契,如果再通过他救了独孤家,那我就真跟他纠缠不清了。
周锡鸿被我一句话打回去,倒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道,“陛下别急,陛下不想和他走得太近,以免与太后矛盾过早激化,这也很对。那么,就让安德王自己去帮独孤家吧。”
我愣了,疑惑地道,“什么?这怎么可能……当日先帝大力提拔王氏,安德王被迫回归封地江南。独孤桓是王氏的人,当时正在江南为官,两人明里暗里斗得不亦乐乎。安德王碍于王氏风头正胜,多有顾及,吃了不少亏……如今又怎会主动帮助独孤家?”
周锡鸿轻笑道,“很简单,我们就用太后用的那招。”
我有些明白了,眼睛一亮,道,“你是说,诬陷?”
“没错,”他立刻接口道,“陛下可有办法与独孤桓秘密联系上?告诉他,咬死了一切皆为安德王所指使……这样,安德王想不管都不行了。”
这倒是不难,以玄瑾的武功,大理寺牢房看守再严,若只是进去说句话,应该不成问题,不过,“不过,安德王是只老狐狸,独孤家一直跟着王家走的,如今却这么说,他又怎会看不出问题?”
周锡鸿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微笑道,“没关系,即使他明知道对方是诬陷,也没法置之不理。因为他会怀疑这是太后为了对付他而指使的,那太后必然早有安排。即使不是太后指使,太后又怎会放过这么好的对付他的机会。如果他不全力反击,必然难脱干系。所以,安德王只有两条路,一是灭口,二是脱罪。不过,想暗杀玄大教主的家人,恐怕既没人能做到,也没人敢去做吧?而且,太后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所以,安德王只能……”
“……只能自认倒霉,一边骂娘,一边接下这个鱼头去拆了?”我接了下去,笑着抬起头,看向了周锡鸿。
他也正看着我,一脸得意。
我们视线一对,不由同时哈哈大笑。
83.牺牲
事实证明,强强联合的成效果然好。三个臭皮匠的智慧尚且不容小窥,何况我们两个诸葛亮呢。在我俩苦心谋划,和相关人员,包括玄瑾和安德王,全力配合下,这招移祸江东,非常成功。
当独孤桓突然改了口供,安德王方面几乎是立刻有了行动。先是几名御史弹劾负责调查此案的按察院官员,在和州期间,行为不检。然后,就是和州那里,突然冒出很多证据,证明问题不是出在坝基。于是,大理寺内部对此案产生了重大分歧,渐渐地,对案件的争论,逐步演变成相关人员彼此质疑攻击,当然,此时内容已不限于本案了。
不过,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这种敌对状态很快从大理寺扩展开来,没多久,几乎席卷半个朝廷,朝堂上日日唇枪舌战,别提多热闹了……后来想想,我也明白了。现在是如此敏感的时刻,朝廷中本就是外松内紧,各派之间的平衡危如累卵,我这手轻轻一拨楞,还不就是一地鸡蛋黄。
虽然这么说不太厚道,不过,不过,还是蛮有趣的,呵呵……
那边吵得正欢,这边我和周狐狸看得眼花缭乱,窃笑不已。
如此足吵了半个多月,吵到快出了伏,吵到玄瑾的伤彻底好了,两派终于筋疲力尽,朝堂上才渐渐安静下来。
最后,和所有引起激烈争执的问题一样,独孤桓的案子,被草草了结。公布的结果是,坝基的确有问题,但问题不大,当然也不存在当初想象的贪污之事。所以,对独孤桓的处理极轻,只将他的敬国公降为了敬国候,罚了一笔钱,全家就放出来了,绝大部分家产发还。
事情到此,完满解决,我方坐收渔利,大获全胜。
这件事还带来两个直接结果,一个就是,独孤家从安德王的对头,一跃成为安德王的人了。没办法,即使不算欠的偌大人情,只说这事闹这么大,独孤家再想玩中立也不行了,当然,更不可能转投太后。
另一个就是,安德王求见,并且,带来了一个消息。
以我的本意,并不想见他,可是,这一次给他找了这么大麻烦,多多少少有些于心不安,所以,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见了。
谁知,见面后,两句套话说完,安德王就直入主题,说出了一件,让我几乎瞠目结舌的事情……
“陛下,敬国候听闻,陛下对独孤家四子瑾颇为赏识,深感受宠若惊,托臣来向陛下求个恩典,允许独孤瑾入宫伴驾。”
独孤家四子瑾,那不就是,玄瑾?入宫伴驾,这是啥意思?……然后,我傻了,张着嘴,呆呆看着安德王,半天没说出话来。
安德王微微一笑,补充道,“臣的意思是,陛下已很久没有召选侍书了,这个独孤瑾品貌具佳,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原来,真的是那个意思。我的脑子有点锈,半晌,喃喃问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可是,那个……玄瑾已经不是独孤家的人了。”
安德王立刻接道,“原来玄瑾身为玄冥教教主,不得不脱离宗族,如今他已卸除教主之位,自然可以归宗,这个不是问题。”
这时候,我的脑子才渐渐重新运转起来。
首先一个问题,独孤桓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特别嘱咐玄瑾,不要说我和这件事有关系,只说嫁祸安德王的主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么,就不是感恩图报了……应该是觉得经过这件事,独孤家的前景不妙,所以,急于找个靠山。
那么,安德王又为什么要来做这个媒呢?
我后宫之中,也有数名安德王一系的人,只是不太得宠。如今,定是独孤桓从玄瑾处得知我们的事,又告诉了安德王,安德王立刻就想顺水推舟,干脆让我收了玄瑾,以拉近和我的关系。
我一下皱紧了眉头,安德王也就算了,他一向无耻,我也知道。可是,独孤桓怎么会这么做?用自己的儿子来换富贵安乐?玄瑾那样洁如冰雪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市侩的爹?
我骤然想起,早上,玄瑾和我说今天他大哥想进宫看他,我只当是因为事情了结,要和他说说情况,就同意了。如今看来,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玄瑾的大哥真是来和他说这件事,那对玄瑾的打击不知得有多大……刚刚费尽心机把人家救出来,转脸就被人家给卖了,何况,这么做的,是他最亲的亲人。
想到这儿,我已经坐不住了,敷衍道,“这件事,朕会考虑,且容后再议吧。”
安德王倒不介意,应了一声“是”,真的行礼告退了。
安德王一走,我片刻不歇,直奔明晖宫。
匆匆赶到明晖宫,问了宫人,知道今天来的客人还未走,正和茗公子在偏厅谈话——自从我和太后坦白了玄瑾在这里的事情,就再没让他易过容,并且让他恢复了男装打扮。还好明晖宫的下人,都是最训练有素的,对于茗姑娘突然变成了男子,大部分人唯一的反应就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改口,开始叫茗公子,而另一小部分人,则连愣都没愣过,直接改口。
我自然直奔偏厅,可等我来到门口,却又犹豫了。这时我已认定,玄瑾的大哥此来必是为了那件事,如果我就这样进去,三个人都不免尴尬。于是,我绕到后面,从里间进入,轻手轻脚地,躲到了偏厅的屏风之后。
我到的时候,厅内一片寂静,从屏风缝隙中偷眼瞧去,只见厅中站着两个人,都是一身白衣,身姿挺拔。一个容颜清冷绝俗,神情淡然,负手而立,正是我的玄美人。旁边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虽无玄瑾的绝世姿容,眉目之间,却和玄瑾有几分相似,也算是清雅不凡,只是,此时眉宇之中,带几分鄙夷愤恨,与他的面相颇不相配,这个,应该就是玄瑾的异母大哥独孤熙了,玄瑾是偏出,而他是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