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雪城这样的男子,与他为敌,不如令他为己所用。而软来硬来,他都不见得领情,唯有把情份放在朱靖身上。
一定决定了,皇帝便再不迟疑,开了金口。『好,众卿听了,今日朕既然亲临,这口喜酒便不能不喝,既然韩小姐也为庆王求情,朕也愿如此成全一对佳话,众卿以为然否?』
侯雪城的眼睛在众人脸上四下环视一圈,所有人都觉得心中冷风飕飕,有如被冰箭扎了一下,都心知只要说个『不以为然』,恐怕接下来难以善了,要引火上身了。
众人都极怕侯雪城注意到自己,俱都忙不迭争相称颂皇上英明伟大,睿智非凡,体恤臣下。
既然一切事情水到渠成,朱靖便牵著侯雪城走到主位之前,此时老太君已然苏醒,她对於目前情势也只能接受,坐於皇帝主位之下首,等著这对『新人』来拜礼。
主礼司赞是第一次替男人主礼,声音十分乾涩。『一拜………』正唱间,只听一个娇怯怯的声音叫道:『慢著!』
事情显然又有变化,所有人都觉得心脏难以承受,心中不住暗骂。这场婚礼,真可说是看尽了热闹,可别连自己的性命也给热闹赔了去。往发声处看去,那发声者竟然是韩晚楼。
韩晚楼已经褪下喜服,正匆匆奔到厅堂来。皇帝对於这位韩相国的爱女一向十分喜爱,此时又觉对她有愧,於是缓下了脸色,温言道:『韩小姐有话想说吗?』
韩晚楼对皇帝斯斯文文的行了个宫礼,『皇上,今日之事,并非晚楼之错,晚楼也没犯七出之条,却还没入门,便下了堂,实在觉得无辜。所以想有个要求,不知皇上能否恩准?』
皇帝还没发话,侯雪城侧眼瞄著她,已开口道:『你又要刁难什麽?』
韩晚楼笑盈盈的转向侯雪城,她想整他已非一日,但总是吃瘪。每次幻想侯雪城哭丧著脸,就觉得心中很得意,可惜总是只能幻想。这次终於给她逮到了机会,哪能不把握?
『我哪里算是刁难?侯雪城,现下你是新人,我是旧人;你算新妇,我是弃妇,我把朱靖让给了你,你总该顺著我点儿。』
侯雪城想想也有道理。『好吧。你想怎麽样?快说吧。』他只想快点拜完堂,拉著朱靖马上走人逍遥去。不管韩晚楼有什麽刁钻的要求,难道凭自己的能力还办不到吗?
皇帝看了韩相国一眼,也有些无奈,说道:『韩小姐但说无妨。』
韩晚楼跪下谢恩,然後起身,背负著双手,巧笑倩兮的绕了两人一圈。她拿著手上捧著的新嫁衣,向前一送。
『我这嫁衣,在十五岁那年就亲手缝制好了。怀著梦想,满怀幸福的想与靖哥共结连理,一直想穿上它与靖哥成亲。可惜今日也只穿了几个时辰,总是没让它进了洞房。』
侯雪城不耐烦了。『这和我何关?总不会要我穿了它。』
韩晚楼竖起食指,笑嘻嘻的道:『正是这话,侯公子好生聪慧,一猜就中。』
朱靖愣住了,『这怎麽可能,雪城是个男人,怎能穿女子的嫁衣?』
韩晚楼目中泪光萦绕,『靖哥,我也只这个希望,这件嫁衣,可载满了我的祝福。靖哥不要我,连我的祝福也不屑收吗?』
朱靖无言以对,转头看著自己爱人。而侯雪城只是死盯住韩晚楼手中的红衣,脸孔阵青阵白。可恶,早知道当年一看到这霉女就先杀了她,也没日後这些霉事了。
但男子汉大丈夫,答允的事情,怎能矢口反悔?
侯雪城陷入了两难。
事情僵窒了许久,皇上轻咳一声,正要发话。侯雪城终於开口,『这件嫁衣给你穿过,也不知里头有多少霉气缠绕,这可不是吃了几碗猪脚面线就能解除的。我大静神功即使练到第九重,可也没把握能不能敌过你的霉气。更何况………。』
侯雪城停了半晌,终於问道:『这衣裳,你从早晨穿到现下,也整整一日了,上头定都是你的皮屑汗臭。你总也该洗过,才拿来给我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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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孤城 第三部 尾声-後篇风华
韩晚楼听了简直要脑充血,这人心里所想的,竟不是穿女子嫁衣的侮辱,而是嫌弃自己霉气无敌。最可恨的,还当众说自己身上有汗臭,简直不可原谅。
所谓熟可忍,熟不可忍。她原先只打算为难侯雪城一下,看看他郁卒的神情,当然,若是侯雪城肯开口求恳,那是最好不过。这下韩晚楼死也不愿放过他了。
她跺足。『我管你有什麽忌讳,若你不愿穿,那就当你说话和……放那个气一样,大家都看到了,日後所有人皆要看不起你。』
侯雪城脸色铁青。穿什麽衣裳,对他而言其实都没有什麽差别。女子男子的衣裳,都不过是身外物而已,他半点也没感到什麽耻辱或是不悦。
但他最介意的,就是怕衣上有汗味,那要他穿上简直比死还难过。他转头望向朱靖,忽然灵光一闪,终於发现了新契机。『朱靖今日和你一样,忙了一个晚上,想必身上也都是汗味,定然不会嫌弃你这衣裳。我看就由他来穿上罢。』
这下轮到朱靖脸色铁青了。『你要我穿?』
侯雪城看他一眼。『难道你要我穿这件汗臭衣裳吗?』
朱靖深吸一口气,苦笑道:『但你看我的身形,你认为我穿上,不会撑破吗?』
侯雪城奇道:『撑破有什麽关系,反正也只有这一次。』
韩晚楼脸色不佳。『你觉得没关系,我觉得有关系。靖哥怎能穿的下?若你没诚意,那就………。』
『慢著!』侯雪城截口,『谁说我没诚意?就穿给你看。』他用两只手指夹著新嫁衣,拿到离自己最远的距离,使力抖了抖,再抖了抖。韩晚楼看他抖了半天,仍是一脸嫌弃,忍不住发怒。『这上头有虱子吗?有蟑螂吗?有臭虫吗?有那麽脏吗?』
侯雪城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的道:『你今年也快二十了吧?放了快五年的衣裳,谁知道上头有什麽?就算什麽都没有,至少也让霉气多消散些。』
和侯雪城说话,那绝对要有非常深的涵养,才不会气爆而亡,韩晚楼忽然同情起朱靖。
像侯雪城这样个性的人,也许也只有靖哥能包容。自己虽说喜欢侯雪城,但也想长命百岁,若侯雪城是个哑巴就好了,一定非常完美。若她手中有药物,一定毒哑他!她深深吸气,再吸气,终於勉强牵起嘴角。『那你到底抖完没有?』
『当然还没有,若可以拿去清洗一下,我也不必那麽麻烦了。』
『靖哥!』韩晚楼几乎尖叫起来。『你也说说他!』
朱靖咳嗽一声,『雪城,皇上和大家都在这里呢,可不能等著,要给我们主婚呢。我背上伤势有点痛,想早点休息。咱们还是快点达到晚楼的要求较好,若你不愿意,………我穿也可以……。』
侯雪城看著他背後隐露出的血迹,这才不甘愿的道:『应该可以了。』他仍不放弃抖最後一次,然後开始解自己衣扣。朱靖连忙抓住他的手,就怕他当众脱衣,『雪城,罩在外头也足够了。』
侯雪城听了便将双手抬起,朱靖日日替他更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接过嫁衣,轻轻的替侯雪城披上,将他长发从衣领内拨出,握住他的手穿入衣袖,然後跪下来替他的袍摆抚平。
这其中的轻怜蜜爱,温柔款款,侯雪城自己没感觉,反正每日都是这样更衣的。但在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一时都沉默了。
堂堂一个王爷,镇守边关的猛将,却愿替爱人这般仔细的服侍,那该有著怎样的耐心和爱意。在场的达官夫人俱都忍不住回头看了自己夫婿一眼,然後黯然低头。
侯雪城的外号叫做『雪袖红衣』,这说的是他杀人无数,溅血斑斑。却是第一次身穿红衣。他低头看著自己身上刚披上的嫁衣,神色有些不自然,抬头看到所有人都盯著他看,连朱靖也是目不转睛,心想:『这些人不会离我那麽远,也闻到了这衣裳上头的味道吧?』
他正自心下疑惑,却不知道,所有人都为他展现的风姿而呆住了。那种说不出的绮丽的风情,但眉宇间又一贯的英气勃发,不可思议的揉合了俊秀与刚毅,简直叫人惊叹,连远在主位上高坐的皇帝也看怔了。
那冰雪一般冷峻的气质,傲岸的神态,身处上位者流露出来的威仪,加上那如火般魅惑的风情,绝非一般人所能抵挡。
皇帝忽然完全原谅了朱靖。这样的一个男人,恐怕连自己年轻时也不能抗拒的。若是自己晚个二十年时碰上这人,必然要比朱靖还疯狂。他低叹了一声,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终於发声道:『好了,开始行礼吧。』
朱靖微微一笑,紧紧握住侯雪城的手。那含蓄一笑之间,如深潭不兴波,却又将所有的情意都流露出来。
侯雪城其实并不是很明白为何朱靖如此开心。但是朱靖快活,他也快活,忍不住也回他一笑。他容色本就俊秀绝伦,此时展露笑颜,有如冰雪初融,清胜晨霞。在场之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朱靖露出不悦之色,不愿侯雪城被人如此凝视。他著意侯雪城走到天地桌前,面北而立。
这时引赞看新人就了定位,立即高声唱词:『跪,献香烛。明烛,燃香,上香,俯伏,兴,平身复位。』
侯雪城扬扬眉毛,见朱靖已然下拜,只得跟著一起拜下。一连串拜完,换通赞唱:『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侯雪城这下皱起眉毛,这中原的繁文缛节为何那麽多,一天到晚就看人拜来拜去。他凝立不动。
但朱靖斜眼看去,见他没一起拜下,连忙扯了扯他衣角,侯雪城忍住一肚子火,只的再次拜下。才正刚起身,就听通赞又唱:
『一拜天地--。』
侯雪城握紧了拳头,他这半生纵横天下,何曾这样到处给人低头叩首。他忍下气,又随朱靖拜下。起身时,却被那带霉的裙摆绊了一下,若非轻身功夫极佳,只怕就要当场跌个狗吃屎。
『二拜高堂---。』
侯雪城忍无可忍,他本就目空一切,今日实在自觉受尽了委屈。此时有如闪电般掠到司赞身边。他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语气里尽是杀意。『你什麽意思?故意整我来著?拜来拜去烦不烦?快让我入洞房!』
那样庄严隆重,有皇帝亲自主婚的典礼,本该严肃静穆,但此时所有人都忍不住笑出声。第一次看到有人那麽坦然,竟在成亲之刻,大声宣告急著要洞房的。
笑声越来越响亮。侯雪城十分不悦,冷冷回目。登时,哄堂的笑声在侯雪城锐利环视的目光中嘎然而止。
皇帝却也忍不住露出微笑。老太君怕他生气,连忙低声道:『皇上,这侯公子向来身处化外,乃山野之人,不懂礼数,皇上万万看在老身的份上,别与他计较。』
皇帝笑著摇头。『朕没不开心,这孩子很有趣。』他一挥手,命令司赞,『继续。』
朱靖急著要侯雪城放开司赞的衣领,『最後一拜啦,你权且忍忍,上头都是我尊长,叩拜是应当的,数十年教养之恩。』
侯雪城这才松了手,给朱靖扯著回到天地桌前,他也不看朱靖,当先对著皇帝和太君拜了下去。然後抬起头,面容冷硬。『还要拜什麽,一次说来!』
司赞抖著声音,『夫妻交拜--。』心惊胆跳的看著侯雪城照做了,他忙不迭的叫出最後一句。『送入洞房------。』
所有人都嘘出一口长气。好一个漫长的黑夜啊,想必天亮就该来临了。连朱靖都松懈下来,这一夜的压力,大悲大喜,争斗成亲,也真是够他受的,恐怕要老了三年。他喘了一口气,脚步
都不自禁跄踉一下。
喜娘要牵著侯雪城的手,带他入洞房。侯雪城自是不愿让她碰触,事情既已了结,他便不再恼恨。回首注意到朱靖步履不稳,便问道:『你怎麽啦?背上伤势痛楚吗?』
朱靖只怕他又惹来祸事,只想快入洞房休息,忙点头。『真有点痛了,我们快点………。』话还未说完,已被侯雪城拦腰横
抱而起。
即使抱著那样一个大男人,以侯雪城的功力,自然是脸不红气不喘,举重若轻。但朱靖可红透了脸,这下以後可永远别见人了。他急促道:『快放我下来!』
『不怕,你不重的,我也不嫌弃你。』侯雪城难得哄著他,语气里带著意思罕见的温和。一步一步跨入洞房。
所有在场众人寂静无声,引领听著侯雪城最後一句话。
『我都很小心,注意没碰到你的伤处。朱靖,你为何脸色发白?那麽痛吗?今夜的游戏你别施力了,换我来………。』
司赞连忙高叫:『礼成---。』
终於把侯雪城最後一句语声硬是压盖下来。但整个厅堂的笑声,据朱靖事後打听,持续了半个时辰。连皇帝都笑出了眼泪。
远处一声高昂嘹亮的鸡啼,划破了静夜。在东方山岭之间,这时露出一道光芒,登时霞光万道,辉映大地。
天终於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