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雪香进他房间这么久怎么还没出来?是趁机看看他有没有私藏什么违禁物品,或是偷拿了苑家的东西么?不过释然没做亏心事,他从应家带来的只有一身玄衣,身无长物,未留分文,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苑雪香拿了两套衣服从屋里出来,身上满是灰尘,脸色有些病态的潮红,还带着细微的咳嗽:“你屋里怎么那么多灰也不打扫?”
释然苦笑,来的那天不及收拾就去拜见老夫人,领了五十鞭回来在床上躺了九天,第十天一早又被派去打水,到晚上累得沾床就睡着了,今早起来一直跪在院子里,还真得没抽出时间打扫。“等释然罚跪结束了,就立即去打扫。”
“我没怪你的意思,只是没见过这么脏的屋子。”苑雪香虽然在极力压抑,但咳嗽声仍然若隐若现,“咳咳……我只找到这两件衣服,先撕开一件包扎伤口。”
释然一看是他那套玄衣和另一套苑家下人的衣服,心想:在苑家至少还要待五年,下人又不是随时都能领衣服,总需有件替换的,看来只能撕那件玄衣了。于是从苑雪香手中取过玄衣,撕下几条,给自己包扎好伤口。
“这件料子倒是柔软,裹伤口不会太痛……咳咳,对了,我还有事,不能耽搁,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好好休养。”苑雪香表情很不自然,快步走向院门,忽然又回头道,“记得下次看见鸡汤碗上贴着字条,写着要释然喝,就是给你的。”
释然心想:果然鸡汤不是随便可以喝的,是写了条子定了人的。听苑雪香的意思,他也会轮上一次,以前常听人说鸡汤很补身体,终于有机会尝尝味道。
晚饭钟声敲过以后,释然从地上站起,气走百脉舒活了一下筋骨,除了头有些晕,腹中饥饿,背上的伤痛减轻许多。他拿了一个木盆,注满清水,洗洗脸,头脑清醒不少。拾起地上扔着的那件血衣,放入盆中用清水浸透。泡一个晚上,那些血迹就会好洗一些,衣服没有破损,洗净了应该还可以穿。
释然穿上另外一件干净的外衣,将破碎的玄衣叠好,拿回屋中,以后还可以用剩下的布包伤口。他看了一眼满屋的灰尘蛛网,果然很脏的样子。再看看天色尚早,自己又还有些力气,决定打扫一番再休息。院子里抹布扫帚倒是不缺,释然在家中常干这类活计,手脚利索,不到一个时辰屋里屋外就打扫干净收拾一新。
现在看上去,这间屋子就与他在家中住的那间没什么两样了。释然很有成就感的坐到床上,这才发现床头枕头边上有个用丝帕包的小包袱。摸起来软软的没什么分量,打开一看竟然是几块糯米的点心,是仿照江南糕点的样式作的。包袱底下还有张字条:释然,点心是送给你的。
虽然不知道苑雪香出于何种目的要送糕点给他,但是既然是吃的,他现在又很饿,犹豫再三决定先吃了再说。
点心入口细腻甜润,又没觉出下了什么毒药,吃了一个之后,释然忍不住又吃了一个。一共就四块点心,吃完两个,释然把剩下的两块包好,打算留到早上再吃。明天说不定有什么重活,早上吃点东西,身体才能撑得久些。
无人打搅,一夜安睡。
次日清晨,鸡还没叫,释然就早早起来,把昨晚泡下的衣服洗净,在院子里晾好,天光这才放亮。他回房吃完昨天剩下的两块点心,就看见苑忠铁青着脸走进院子。
“释然出来。”
“是。”释然问道,“今天有什么工作?”
“昨天我走了以后,二少爷可是来过这里?”
“二少爷?他确实来过,不过只待了一会儿,他就说有事匆匆走了。”释然不解地回答。
“他当时说话是不是伴着轻轻的咳嗽?”苑忠急切地询问。
“开始没听出来,后来二少爷讲话的时候确实总有些微咳。”
“一定是了,一定是到过这里之后才发病的。”苑忠叹了口气,“听大夫估计的时辰也差不多,释然,这回你有的受了。”
“怎么了,二少爷生病了么?”
“你别关心别人了,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苑忠用一种很怜悯的眼神看着释然,“老夫人现在要找你问话,你最好据实回答。二少爷可是老夫人的心头肉,谁若是让二少爷有了什么闪失,绝没好果子吃。”
一路上苑忠没再解释什么,似是一直在惦记着二少爷的事情。释然也没什么好问的,他大概明白昨天二少爷来过他这里,回去后可能突然病倒,他当然脱不了干系,只能听天由命。
苑老夫人阴沉沉的坐在堂上,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今天早上雪香没来给她请安,一问大夫人,先开始遮遮掩掩说他贪睡没起来,后来还是在苑老夫人严厉的目光下泄了底。大夫人说出雪香昨天不知偷跑到哪里玩,弄了满身的灰尘,回来就不停地咳嗽,折腾了整晚,吃了药到早上才昏睡过去的事情。
原来苑雪香从小体弱多病,尤其起风扬尘的时候就会咳嗽不止,轻则十天半月,重了能咳出血来,从一出生就带着这个病根,虽一直吃药调养仍不见起色。鉴于他的体质,苑老夫人舍不得让他像他哥哥雪华那样拼命地习剑练武,苑家将来有雪华支撑,雪香只需活得开心长命百岁就可以了。所以苑家上下都极宠着这位二少爷,大夫人更是对这个儿子精心呵护百般照顾。雪香虽然生在蜜罐里,知道家里人都是为他好,表面上一直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但是他的内心却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的痛苦寂寞。很少有人知道,他连做梦也想像父亲和哥哥那样成为一代剑侠,闯荡江湖建功立业,那才是真男儿好汉子。像他这样见不得风雨尘沙的病弱身躯,注定了一辈子与他的梦想无缘,他怎能不悲哀,不痛苦?苑雪香原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直到他遇见了释然。听说释然生具七阴绝脉不能习练正统内功,所以一直遭应天笑冷落,甚至毫不吝惜地把他当赌注送给苑家为奴。差不多背景的两个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释然挨了鞭打的第三天,苑雪香曾经偷跑到那荒凉的小院看他。透过窗子看着昏迷不醒的释然趴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苑雪香才深深的体会到自己有多么幸福。释然挣扎着放到嘴边的那个冷馒头,是苑雪香把它拿走,又换成热的;给他准备了鸡汤虽然他没有喝;帮他提水;为他上药,送他点心……每做一件事,苑雪香都觉得很快乐很开心,能照顾比他弱小可怜的人也是一种幸福。苑应两家的恩怨他多少有点了解,所以他都是偷偷地帮释然,不敢让别人知晓。昨天在释然屋里找纱布的时候,苑雪香吸入太多灰尘,老毛病又犯了,他害怕会牵连到释然,一直没说出自己去了哪里。
但是苑老夫人神通广大,终于还是查到苑雪香偷了“凝霜”去过释然住的院子。于是二话没说一大早就差了苑忠把释然叫过来,打算兴师问罪。
释然跪在地上如实叙述了从昨天早上一直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包括二少爷给他上药,进屋找东西,送了点心给他,洗衣服打扫房间,每句话每个细节都没落下。
“很好,不错,雪香的病就是因你而起。”苑老夫人沉着脸,声音尖厉,“你自己知道到错了么?”
“释然知错。”释然记起有本医书上记载,有种病人只要接触粉尘就会咳嗽流泪,看苑雪香昨日的症状大致相符,定是因为他房中灰尘太大引发疾病。从苑忠忧心忡忡的表情推测,苑雪香的病一定很严重,也难怪苑老夫人发这么大的火。归根结底,全是他释然的错。
“这可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来人,请家法出来。”苑老夫人厉声吩咐,“打二十鞭,拖到石牢里关三天。除非他求饶要回应家,否则医药饮食一样都不许给他送进去。”
五
石牢里阴森寒冷,铁铸的大门紧紧关闭,隔绝了一切,仿佛从阳光灿烂的人间忽地一下跌进黑暗腐朽的地狱,唯有墙壁上三两个气孔,透进些微的光,宛如缥缈的烟,吹一口气就会消失不见。
释然赤着上身,背上早已血肉模糊,双臂却被铁链分开吊起,光着脚站在冰凉粗糙的石地上。铁链不长不短,只要释然一失去知觉站不稳,整个身体的重量就完全由吊起的双臂承担,牵动背上伤口,又把他痛醒过来。
那天夜里开始下雨,叶叶声声敲打着庭院中干枯的草木,一种非人间的凄凉。
高烧痛楚饥饿反复折磨着释然的身体,双腿早已没有力气站立,他索性任由背上的伤口再度撕裂,让早已被勒出血来的手腕承受全部体重。昏迷中他做了许多悲伤的梦,梦见了母亲流动着忧伤笑意的眼睛,临别时父亲漠然地叮嘱,又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早已不在人世,分不清是梦是醒,只是无来由的心痛。
雨下得更大,苑雪香躺在病榻上呆呆地听着,忽然间一阵无由的恐慌让他心惊肉跳。
“……咳咳……娘,早上奶奶没说什么吧?”苑雪香晚上才醒过来,吃了饭用了药,不像昨晚咳的那么厉害,“孩儿生病了这件事瞒不住奶奶的。”
大夫人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儿子苍白的脸:“老夫人只是恼我没有早点告诉她,又命人取了不少珍贵的药材,嘱了我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地看着你好好休养。”
苑雪香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孩儿突然病倒,没牵连到别的什么人吧?”
大夫人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别的什么人,老夫人只是把那个姓应的小子叫去打了一顿出出气。”
“什么?咳咳……释然又挨打了?奶奶为什么这样做?”
“你偷了‘凝霜’跑去看他,回来就病倒了,不怪他怪谁?打二十鞭算便宜他了。”大夫人心疼儿子,说话的语气就重了些。
“……咳咳……”苑雪香心中一急,又咳了起来。半晌才缓过劲来,说道:“娘,释然他现在在哪里?”
“你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想去看那姓应的小子?”
“我这算什么病,不就是咳嗽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多少年了又死不了。”苑雪香心中恼恨自己病弱的身体,嘴上却不服输,他最反感别人把他当成病秧子药罐子,虽然他确实如此。
大夫人当然了解儿子的心情,也知道刚才自己的话戳到他的痛处,于是宽慰道:“娘不是担心你嘛,其实你长大了身子壮实了不少,再吃几副药,休息个四五天就好了。”
“下次吹了风闻了灰尘还不是照样发作?我这辈子最好就待在屋子里哪也不去!”苑雪香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谁说的,这世上一定有人能根治你的病,总有一天你能像你爹和哥哥那样,想去哪里就去那里。”
“娘说的可是真的?”
“对,你的病会好的。来把这碗药喝了。”大夫人从一旁仆人的手中接过药碗,轻轻吹开热气,递到苑雪香嘴边。
苑雪香知道是安神的药,怕他晚上咳得厉害睡不着,但是他心里惦记着释然,根本不想睡,于是摇头道:“娘,我不想喝。现在又没咳,总喝安神的药脑子会变笨的。”
“过会儿再喝也行。”大夫人把碗放到一旁桌上,“那你现在睡不睡呢?”
“孩儿确实有些累了,您把旁人都遣走吧,孩儿想静静地躺会儿。”
大夫人不疑有它,遣走屋里的仆人,只留一两个候在隔壁厢房,有事再传唤。自己仍坐回苑雪香的床边。
“娘,您累了一天一夜,也回去歇一会儿吧。”
“没事儿,娘累了在这里靠一会儿就行。”大夫人虽然面容憔悴,笑得却很慈祥。她真的舍不得离开宝贝儿子半步,生怕再出什么差池。
苑雪香没有办法只得闭上眼睛装睡。
过了大半个时辰,苑雪香听着母亲的呼吸渐渐沉缓,偷偷睁开眼一看,发现母亲实在是太累了竟然靠在一旁睡着了。
苑雪香迅速起身,出其不意的点了母亲的昏睡穴,心道:您安安稳稳地多睡一会儿,孩儿去看看释然就回来。
苑雪香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仔细地听了听四下无人,才把门打开一道逢冲进雨中。冷雨打在他身上,他微微有些颤抖,用手捂住嘴强压下咳嗽声,施展轻功直奔释然住的荒僻院落。苑雪香习武纯粹为了强身健体,剑术拳脚远不如他哥哥,只有轻功还算一流。今夜下雨,出入的人本就不多,所以他一路行来也没被发觉。
望着释然漆黑一团的住处,恐慌使苑雪香的脚步变得虚软,他有些踉跄地推开虚掩的房门,才发现屋子里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释然,……咳咳……你在么?”苑雪香低声地呼唤,没有回答。他去哪里了,挨了二十鞭应该是趴在床上动不了的。苑雪香来不及细想,咳嗽再也压制不住涌了出来。还是先回去吧,淋了雨要是再受了风寒,明天病得更厉害就不好向母亲交待了。
带着失望的心情返回住处,脱了被雨水淋湿的外衣搭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又回到被子里。簌簌雨声伴着他的咳嗽一直没停。
石牢里的释然同样不好过。早中晚都会有人用盐水把他泼醒,问他是否求饶。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有力气摇摇头,后来就只有死一样的沉寂,等他们不耐烦地自己走开。
撑到第四天早上,释然被拖回住处,丢在床上,再也没有人管他。
庭院寂静,陪伴释然的只剩下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之后的日子里,苑忠会偶尔来看看释然。虽然是差了人每日来送饭,但是那孩子伤得那么重,没有敷药没人照顾,苑忠总是有些担心。
前几次过来,释然都是趴在床上昏迷不醒,今天过来,苑忠一推开房门正看见释然挣扎着撑起身子,想要够桌上的粥碗。望着释然淌着血虚弱的身子,苑忠心里一酸,快走两步坐到床边,一手扶住释然,一手端起粥碗。
冰冷的薄粥上飘着几片菜叶,这便是释然一天的吃食。
苑忠把碗递到释然嘴边,释然也不管冷热一股脑地吞下。苑忠看了禁不住问道:“你每天就这样吃饭?粥已经这么凉了你还能一口气都喝下?”
释然淡淡道:“粥热的时候就喝不了那样快了,我每次爬起来撑不了很长的时间的。”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折磨自己?想开点回应家去吧。”苑忠诚心诚意地劝道。
“除非我死了,你们把我的尸体抬回去,否则我不会回去的。”释然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定。
“要是你爹知道你在这里受苦,心疼你叫你回去呢?”
释然听了这句忽然笑了,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家父不会叫我回去的,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或许五年以后西山决斗结束了,我就会被彻底遗忘。”
苑忠看着释然苍白的脸,那笑容皎洁明亮,看不见泪水与悲哀的阴影,他却知道那分明是哭泣,只是血泪早已干涸。释然究竟是在怎样一个冷漠的家中长大的啊,还这么小的年纪,这么单薄的身体,就要承担无休止的痛苦。苑忠想说点什么宽慰释然,却发觉根本无从说起。沉默了片刻,他只说了一句:“既然你打定主意继续留在苑家,就先好好养伤吧。往后的日子可不清闲。”
“谢谢管家。”说了几句话,释然早已支持不住,苑忠一离开,他就又陷入昏迷。
便是这种情形,释然挣扎了六七日,背上的伤竟也慢慢开始结茧,高烧消退,似是再有些时日,就可以下床。
苑忠再来看释然的时候,带来个消息。“释然,过两天苑家的商队要去到江南采办年货,行程上计划会去到你家那一带,你有什么东西要捎带么?”
释然想了想道:“释然只想给家中寄一封信。烦劳管家费心了。”
于是苑忠取来纸笔,放到释然桌上:“你先写着,我晚上再过来拿。”
吃过些东西,默运了几遍内功,释然才攒足体力从床上坐起,披了件衣服,开始写信。
虽是白天,却不见日头,四下里昏沉沉的,像极了释然当时的心情。但是释然的笔下明朗平和,没有丝毫的不快,似是悠闲自在。写好内容,又写了信封,释然故意没有将信纸装入其内。按道理苑家的人会查看他信里的内容吧,省得他们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