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南的雪了。
苑雪华有些疲倦,快乐似的,又有些微怅惘。
想要坐下,在阶前,就这样看雪,看看放晴后的云天茫茫,不冻的水流,白鹭拍打着镜面一般的水田扶摇起飞,听入暮时的钟鼓,谁家高楼飘落的笛声。想着想着竟茫茫然的睡去。
再醒来佳人渺无影踪,下意识地摸摸怀中,余温仍在,只是不见了剑神遗书。
人丛中忽然射出一束流离的光芒,在他身上悠悠一绕,旋即堙灭。是她,一定是她。不动声色的追寻她的影子,苑雪华什么也不愿再想。她没有想到他内功深厚寻常的迷香他不会睡太久的。
追到山脚追上山颠。雪光中她无路可退,她终于转过身,面对他笑容凄然。
“你骗我,你早就想得到剑神遗书是不是?”苑雪华声音颤抖。
“是你先骗我的。”应秀颜不知何时已褪去天真,只是冷冷地说,“咱们本不该在一起。如果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把剑神遗书从这里扔下去。我应家得不到的东西你苑家也休想得到。”
“阿颜,我是你的华大哥,你是我的阿颜,咱们没有人姓苑没有人姓应,咱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不让别人知道。”
应秀颜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又猛然睁开:“你的梦还没醒啊,苑大公子。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天真善良楚楚可怜千里寻情郎的阿颜是装给你看的,这世上从没有过你的阿颜。我接近你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借你苑家之手得到剑神遗书。”
苑雪华的脸色苍白,双拳紧握,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碎掉。“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应秀颜的声音异常冷静。痛深深藏在心中,她不想让他知道,“如果我说我从没爱过你,你现在会杀了我吗?”
突然寒光出鞘,直袭应秀颜。
应秀颜不闪不避,脸上甚至浮现笑容。剑锋却在她面前忽地折转,扫过她手上的剑神遗书。纸屑纷纷扬起,又随着细雪慢慢落地,剑神遗书刹那间灰飞烟灭。
“我苑家得不到的东西,你应家也得不到。”苑雪华声音冰冷,“应秀颜,我不会杀你。因为你活着,才知道后悔的滋味。”他说完飞身离去再也没看应秀颜一眼。他的阿颜,早在那一剑刺出的时候就已经死去。
站在院子里很久,雪落了满身。
苑雪华没有说话,没有动。释然便也不做声静静地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苑雪华才冷冷地说:“你跟我进来。”
七
因园内正房三间,一明两暗,明间主人会客,东西两次间,东作书房,西作卧室。室内陈设古朴典雅,颇有文人墨客之风。
苑雪华带释然进了正房明间。
“我有两名婢女,琴歌、剑舞,她们分居院内东西厢。你是男子自不能与她们同住,只好便宜你住在这里。”苑雪华指着东次间书房道,“我喜欢清静,眼里见不得闲人,你住那边吧。快点放下东西,还有事情让你做。”
释然步入书房,除了书架桌案座椅,便只有一张卧榻。想来那卧榻是苑雪华平时在这里看书休息之用。释然犹豫了一下,还是绕到书架后面,书架距后墙有两尺多宽的空,用眼瞄了一下,大概还睡的了一个人,他便将被褥衣物放在了那空出的地面上。
苑雪华一直盯着释然看,见他弃床不用居然把被褥放在了地上,心中有些惊讶,嘴上却嘲讽道:“你倒是很有眼力。”
释然心道幸好刚才没将被褥放在卧榻上,即便是睡在地上,听大少爷的口气也好像很不满,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连这屋子也不让住了,卷了铺盖轰到院子里去。要真是睡院子,需再讨张席子来垫在褥子底下,早点有个准备免得弄脏了被褥不好收拾。释然凡事都往坏处想,他哪知道苑雪华的本意是让他睡那张卧榻。
苑雪华想既然那姓应的小子自己喜欢睡地上,他当然不会拦着,冷冷道:“你现下住这里,里里外外便归你打扫,东西也由你照看整理,破损或是丢失了什么一律为你是问。”
“是。”释然谦卑地应了一声,就又跟着苑雪华出了屋子走到院中。
雪缓缓的落着,透明晶莹温柔婉约,一触地面便像泪一般淡淡化去,不见了影踪。
“剑舞。”苑雪华温柔唤道。
西厢门开,见一黄衫少女身影一晃来到面前。一记万福,朱唇轻启:“奴婢剑舞听候大少爷吩咐。”
“一阵子没见轻功长进了不少,看来可以开始教你练剑了。”苑雪华和颜悦色,“只是你身为女子,腕力恐有不足,需结合腰臀之力弥补。这样吧,我给你出个题,何时做好了,再传你招式。你先取两根铁棍过来。”
剑舞回房去拿铁棍,苑雪华又转头向释然道:“释然,你可曾习武?”
释然低声回答:“家父未曾教释然习武。”
苑雪华寒寒微笑:“正好,你一会儿便陪着剑舞练功夫,也好长一些见识。”
说话间剑舞取来了铁棍,苑雪华指着院中一块空地道:“释然,你拿一根铁棍跪在那里,双手持棍平举过头顶。”接着他又对剑舞道,“你单手持另一根铁棍击打释然手上的铁棍,什么时候他手上的棍子断了你的功课就算完成了。”
“奴婢明白。”剑舞知道大少爷是要她锻炼腕力,有了底子才好习练苑家高明的剑法。她渴望习剑已久,这次终于有了机会,她高兴得赶紧握住铁棍开始练习。
释然跪在地上,将铁棍举过头顶。看剑舞和自己一般年纪,轻功虽然不错,但是内功修为似乎还欠火号,又是弱质女流,料想她腕力有限。果然她一棍打下来,铿锵有声却没多大力道。幸好在此之前释然就已小心地收敛好全身真气,一来是怕苑雪华瞧出破绽,二来是怕真气反荡之力伤到剑舞。只是他此刻身上有伤,剑舞每打一下力道就算不大仍能震动释然双臂,打了四五下之后释然背上的伤口全部绽裂传来钻心的痛。
苑雪华却在一旁冷眼看着释然,看着他紧咬牙关勉强支撑,看着他益发苍白的脸色和似乎有些微微颤抖的身体。心中狠狠道:姓应的,这只是刚刚开始。
这时候忽然从外边进来了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说道:“大少爷,二少爷今个儿精神不错,想请您到他那里坐坐,聊聊天。”
苑雪华的眼中显出一丝柔情,朗声答道:“好,我这就过去。”他走出院子之前又嘱咐了几句:“剑舞你先好好练着。对了琴歌在干什么?”
“回大少爷,琴歌姐姐正在屋里为您做新袍子。”
“到了中午我要没叫人过来传话,就可能是在二弟那里吃了,这边你们自己先吃,不用让琴歌准备我的饭了。”
“奴婢知道了,请大少爷放心。”
苑雪华大步流星满心欢喜地来到苑雪香的住处,只见二弟披了件衣裳面色憔悴地倚在床上,却哪里是精神不错的模样。
“二弟,听说你好了些,要找我聊天?”苑雪华大咧咧地坐到苑雪香的床边,大手抚上苑雪香苍白细瘦的手腕,把把脉,还好脉象平和,想是这病已经稳住了,只是仍需调理,“我这次出游,又见了不少世面,趣事可多得很。早饭的时候娘和姨娘们问我,我都舍不得讲,特意留给你一个人听的。”
苑雪香轻轻一笑,夹杂着细碎的咳嗽声道:“哥哥一直记挂着我啊,可惜我身子弱,见不得风雨,这辈子也只能躺在床上听哥哥讲江湖故事了。”
“二弟你别这么说,这世上高人不少,说不定哪一天让我遇到了神医,把他请回家中,彻底根治了你的病。到时咱兄弟俩并肩闯将湖,打遍天下无敌手,留个名号就叫塞北双剑,你看怎么样?”
“的确是个好名号。”苑雪香笑得有些苦涩,兄弟十几年了,大哥每每都拿这句话来安慰他,小的时候他还真信,长大了他便也明白了,看开了,“哥,你那故事先别忙着讲,弟弟有个问题想问你。”
苑雪华不知苑雪香是何用意,便顺着他道:“二弟长大了,这回我还没讲就有了问题。”
“哥哥取笑了。”苑雪香低头沉思了一下,问道,“哥哥恨应家么?”
苑雪华先是一愣,然后却坚定地答道:“当然,我恨应家,讨厌应家的每一个人。”
“为什么是每一个人?当年伤害你的只是应秀颜,要恨只需恨她一个呀?”
“要不是他们应家,我的阿颜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苑雪华的声音里透着些许凄凉,忽然又转为愤恨,“是他们活生生地毁了我的阿颜。他们应家没有一个好人!”
“哥,你觉得释然呢,他也不是好人么?”
“你说那个释然?他害你一直卧病在床,能好到哪里去?”
“哥,这不能怪他的。那天我跑去看他,给他背上的伤口擦了些药,却想起忘了带裹伤的纱布。他正在院子里罚跪,我于是进到他屋里找找有什么可以代替的东西,谁知闻了灰尘就咳了起来。这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惹得奶奶和娘生气,释然平白地当了回出气筒。其实释然很可怜的,他爹不喜欢他,从小到大连鸡汤都没喝过,在家里不知遭了多少冷落。”
“你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么多,便是希望我对释然好点吧?”苑雪华听出了苑雪香话里的用意,心中却平白又生出一股怨气,应家的人还真会演戏,先是派出个假天真的应秀颜想骗走剑神遗书,这次又送了个装可怜的应释然到他苑家作奴仆,定是有所图谋。不知道应释然用了什么手段得到了苑雪香的同情,看来必须要小心防范才行。他心里想了很多,面上却不动声色敷衍道:“我知道你心肠好,不过太善良的人会被人骗的。”
“哥,我知道你对应家的人都有成见。但是这个释然却不像你想的那样,奶奶一再用强逼他回家,他苦苦支撑为的就是不让他父亲失望,这样孝顺的孩子,怎能不是好人?”
“跟他姐姐一样也孝顺得很啊!”苑雪华的语气阴寒,带着刻骨的恨意。
“哥……”
“你的病还没好,我今天就不打扰你了。”苑雪华起身,竟是要准备离去。
“……你要把他怎样?”
苑雪华停下,回头望着弟弟,神情淡漠。过了片刻,静静地道:“放心,我不会赶他回应家的。我要让他乖乖地留在苑家,好好地享受生不如死的滋味。”
苑雪香只觉寒意上涌,却又似有火烧在心头。他紧张到双手都颤抖,生怕大哥跨出门槛他就会追悔莫及。他竟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掠过苑雪华身边,挡住房门。
苑雪华冷冷地看着弟弟,一笑:“当然,他跪在地上求我放他走的时候,为了顾全大局我还是会答应的。”然后他出手点了苑雪香的睡穴,把他抱回床上,幽幽道:“二弟不要怪大哥狠心,大哥只是不愿见你被应家的人迷惑。”
苑雪华回到因园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琴歌正在准备午饭,见到主子回来忙迎了上去:“大少爷,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二少爷他还好吧。”
“嗯,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倦得很就睡下了。”苑雪华心不在焉地道,眼睛瞥向院中的剑舞和释然。
这时候雪还没停,雪花比早上大了许多,正下得紧。
苑雪华走到释然身边近在咫尺,他看见一缕无依的发正自释然鬓边依依滑落。发上四逸的积雪有如乍开的惊梦,在这样雪意深寒的冬日仿如绕指的缠绵,而又美丽到使人惆怅。它们和着风雪婉转飞扬,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此情此景竟让苑雪华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他不该想起的人。
“剑舞,练得怎么样了?”
剑舞停下,有些害羞地答话:“回大少爷,奴婢蠢笨,练了这么久铁棒都没打弯,更别说能打折了。奴婢恐怕是学不成剑法了。”
苑雪华没有看剑舞,他的注意力都在释然身上。那跪在地上的清瘦人儿,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被天上落下的雪和背上绽出的血。他的脸苍白如纸,嘴唇早已咬破凝着血块,举着铁棒的手颤抖的厉害,却努力支撑着没有放下。
“剑舞你莫要灰心,我现下教你个运气的窍门,学会了要打折那铁棒其实容易得很。”苑雪华伏在剑舞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口诀,便又朗声道,“你看好了,我只演示一次。”
苑雪华说完拿过剑舞手中的铁棒,缓缓地向释然劈去。
“当!”的一声巨响,释然手中的铁棍折成两段,断口整齐如同神剑利器切开的一般。释然却因完全没有防备,被苑雪华刚才的力道震伤内腹,禁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昏倒在地上。
“大少爷,释然他昏过去了!”剑舞惊叫。
苑雪华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剑舞刚才那招你可看清了?”
“奴婢看清了。”
苑雪华点点头道:“你内功弱了些,出手要快,才能有刚才那样的威力。”
“大少爷,奴婢已经准备好午餐了,您和剑舞先歇歇,吃过饭再练吧。”琴歌适时地招呼道。
苑雪华抬眼看屋内碗筷具已摆放停当,饭菜飘香,琴歌笑吟吟地向这边看,心中气顿时消了不少,于是和颜悦色地答道:“确实有些饿了,剑舞,咱们去吃饭吧,吃过了你再接着练。”
“大少爷,释然怎么办?”剑舞小声问了一句。
“别管他,他愿意在地上躺着就让他躺着。”苑雪华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温度。
琴歌知道主子正在气头上,虽然可怜释然,便也是不敢劝。主仆三人进了正屋,在桌旁落座,关起门来开始吃饭。
苑雪华当释然不会武功,虽然存心整他,出手仍很有分寸。所以释然的内伤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一口血喷出,压抑的气息便已通畅。昏迷中真气游走全身,内伤无大碍。只是他背上伤口绽裂,没有敷药天寒地冻的在雪中跪了一上午,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始终撑不住。他觉得浑身发冷,额头滚烫,口唇干裂,意识渐渐堕入黑暗。
苑雪华心中有事,吃饭的时候沉默不语。琴歌和剑舞心思乖巧,见主人不说话,也便低头快速吃饭。
午餐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剑舞第一个站起来道:“大少爷,奴婢去看看释然醒了没有。”
苑雪华点点头。
琴歌利索地收拾桌子,眼睛却望着苑雪华出神。
“你这样看着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说?”
“奴婢觉得少爷不开心,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您烦恼?”琴歌比剑舞大一岁,心思细腻,成熟稳重很多。
“你还小不懂的。”苑雪华叹了口气,屋门已经敞开,他看见释然依旧倒在院子里,剑舞正在摸他的额角。
“大少爷,释然的头好烫啊,他背上还有伤。”剑舞猜不透主子的神情,一时欲言又止。
苑雪华略一沉思,起身走到院中。来到释然身旁,照着他的软肋踢了两脚。
释然吃痛,幽幽转醒,挣扎着支起身子,恢复跪着的姿势。
苑雪华冷冷道:“你们姓应的原来都这般没用,连陪小丫头练剑的力气都没有,还痴心妄想着夺什么‘天下第一剑’的金匾,就这样也配?”
释然淡淡道:“应家没用的就释然一人。”
释然眼里的哀伤让苑雪华心中一动,好像阿颜,阿颜那时的眼神。定了定神,苑雪华微微一笑:“你确实很没用,算了,让你陪剑舞练功,怕耽误了剑舞。不如你先回房里养养伤,等晚上再派你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释然总感觉苑雪华的笑容有几分诡异,不过现在让他休息他正求之不得。“谢谢大少爷。”释然说完这句努力从地上爬起,跪久了双腿早没了知觉,踉踉跄跄地扶着柱子和墙走进东次间书房。草草地把被褥铺好,侧着身躺在地上,实在没有力气脱去外衣,只是拽过被子盖在身上昏昏睡去。
一下午苑雪华都在兴致勃勃地教导剑舞练剑。琴歌在房里为主子缝制新衣,抽空也去了书房几次。她本想端些吃的给释然,释然却一直蜷缩在被子里昏迷不醒。琴歌不禁轻轻叹息,心道:大少爷看来要狠狠地报复应家的人,让释然睡在地上,刚才又借故把他打伤,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数,那孩子才十四五岁吧,只因为姓应就要受到如此残酷的对待实在太可怜了,自己要想个办法劝劝少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