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非心已凉,脸上仍带着微笑——岚风啊岚风,你以为,这些乌合之众,就斗得过我么?
只能让师父便宜行事了。
苏云非的眼睛渐渐黯了下来,那抹微笑,在窗外斜照的夕阳下,有着一种凄凉的韵味。
如今却忆江南乐
迟雪湘内疚地看着卫双:“表哥无能,不能帮你脱离虎口。”
方进迟府,迟夫人已经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眼圈红红地命迟雪湘赶紧把这败坏卫家门风的逆子送出杭州,迟雪湘连哄带骗地把她劝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迟雪湘愁眉不展,眼神中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关怀与担心。卫双忽然有些感动,含笑道:“表哥不必担心,苏大哥待我很好。”
迟雪湘现出不忍之色,颓然道:“迟家不过是生意人,这杭州城被他守的如铁桶一般,几乎是步步哨警。你们以前那样不是很好么,他为何非要用这个法子……”卫家毕竟是他母家,迟雪湘血气上涌,手指已经掐到肉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情一时仍是无法平复。
卫双浮出一些奇特的微笑,悠然道:“那是因为,他若把我当作小倌伶人一般私下爱宠,有一个人,终究会来救我,对他暗杀行刺,令他寝食难安;而他如今只提前五天宣布婚事,那人猝不及防,只能硬碰硬,带了手下来送死。”他眼神悠远,是忧虑,是怀恋,是……相知相许的信任。
迟雪湘摇摇头道:“你这位朋友有些失策,苏家不可正面为敌,应当避其锋芒才是。”
卫双的声音温柔起来,低低地道:“只因他知道,我可以受辱,但不会受如此奇耻大辱。”凤冠霞帔,那是女人的东西。
何况,你也不愿见我与旁人以天地见证,共结同心罢。
九月十八。
明天就是婚期了。
苏云非想了想这几日发生的事。
岚风既然萌生反意,自然通过卫双与崔静寻搭上了线,可叹自己防着风梦楼,却没防住自己兄弟。苏云非几次想前去责罚卫双,都强自忍住了。卫双容貌不俗,性情尤佳,但苏云非不是急色之人,断袖分桃本是雅事,他不愿坏了自己纵横花丛的名头。卫双不过是小聪明,对付他,最好就是置之不理。
密信也已传到师傅那里,如今岚风,应该已被扣押了罢。武当至杭州,路途遥远,又兼地处深山,飞鸽传书行不通,沈岚风才会肆无忌惮地去了武当。但他哪知师傅与苏家早已有了一套隐秘的通信途径,苏云非微笑,师傅在武当派威名最重,就算岚风与几位师叔勾搭上了,也只是自取灭亡。
只是如今,进不得,退不得。
苏云非叹气,他一向看不起那些在江湖中混饭吃的小门派,可如今自己进退维艰,全是拜他们所赐。除了杭州,苏家名下的产业一片混乱,单凭崔巍门,又怎能打击到苏家密如织网的势力。蚍蜉撼大树,竟然也能动了大树的根基。
只是,若就此收手,遣杭州诸人外出,必能遏止一众宵小,只是,自己煞费苦心,为崔静寻准备的这盘棋,就成了残局。
崔静寻必来。
再忍耐一天,再说师父收了信,也该派人前去打理了。
苏云非苦笑,为了除却崔静寻,自己付出的,实在太多了。
若能杀了崔静寻,崔巍门群龙无首,自然式微,只可惜,崔静寻行踪莫测,且武功诡谲,若是杀不了他,只能承受他的反噬。
自己只能这样做,让他成为孤家寡人。
他心中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想来想去,只觉算无遗策,便摇头笑了笑,只觉自己是多心了。
夜色寂寂,万籁俱静,似是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卫双翻了一个身,被子胡乱掀在一旁。
“支嘎”一声,门栓断裂,门轻轻地开了。
一个白衣人步态悠闲地走了进来,顺手把门掩上,仿佛是在自己家里、自己房中。月光映窗,卫双的面庞上洒满了银色的光辉,他温柔地抚摩着,眼神里有着无尽的怜惜。又缓缓停了手,点燃了一支红烛。
烛影摇红,卫双睡容平静。那人轻轻叹了一声,低低道:“莫要怪我,双弟,你比我更心狠。”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叩了叩床板,脸转到了一边。
卫双惊醒,打了个哈欠,笑道:“迷迷糊糊觉得有人来,原来真是大哥到了。”
苏云非回过头来,已经不是原先那种柔和文雅的神态,眸子里是阴狠的冷漠,仍是温和地道:“我师父来了。”
卫双惊讶:“白道长他老人家也会深夜来访?”
苏云非伸手把他拽了起来,慢慢逼近,贴到卫双耳旁,缓缓道:“你知道我师父是夜里来的?你知道他现在处境?”他重重地将卫双扔在床上:“我师父的谣言,是不是你传的!”
卫双理了理衣衫,神情自若。
苏云非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见了卫双毫不在意的样子,强自压下心中怒火,冷冷道:“真不该顾念往日情意,若将你锁起来不见天日,怎有今日之事。”他闭了闭眼睛,眼前浮现了师父焦虑的脸:“云非,你三师叔收了岚风做徒弟,师父已经无法掌控了——掌门这个位子,谁都想尝尝滋味。唉,我一生以武当为家,此时只觉天下之大无处可去,云非,你自己保重,为师现在只想寻个僻静之处了此余生。”
水月教残余传来讯息,直道白道长与苏云非之父有一段孽缘,才会如此不遗余力地扶持与他,武当几位长辈震怒,一致决定苏云非难堪大任,当于众弟子中另选贤能。
苏云非并不惊讶,父亲去的早,他的往事早已湮没,仿佛被彻底抹去了一般,他的影子也早已模糊。不过,他知道父亲是喜欢男子的,就算与师父有过一段,那也没什么。只是,岚风动作实在够快。
这里面,还有卫双的身影。
苏云非的眼神愈加幽远。
白道长凝视着他:“云非,你性子看似温和平淡,实则最是高傲不过,万万不要逞一时之气,吃些亏也算不得什么。”又道:“你与那卫双之事,为师也略知一二。虽说他这人阴狠深沉,暗地了做了这些对不起你的事,不过既然你喜欢他,师父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是以后要看住他才是。”
苏云非沉声道:“不过一个男宠而已,现在,或许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了。”
白道长笑笑,笑容竟有些凄凉:“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还不知道你么?男儿重功业,你怕感情束缚了你,不惜去利用他、伤害他,这原本没什么,只是不要做的太过,日后后悔也没用了。”
苏云非怔住,仿佛有阵春雷在耳边轰鸣,心中上上下下翻腾起来,“他当我骗他、玩弄他,日子久了,我自己也以为不过是把他当作玩物,当作诱饵。”
种种往事霎时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而过,他苦笑,罢了。
你既不信我,我便永远不再说。
更何况,事到如今,我自己也说不清孰轻孰重了。
苏云非瞧着烛光中卫双平静的面庞,一时痴了。
香灯半卷流苏帐
卫双静默了半晌,缓缓道:“你说往日情意,我只不知道情意是什么。你把我送给静寻,我认了;诱骗小瑜下药,我也不放在心上;就是你要灭了崔巍门,我也没话说。只是你不该如此辱我,又如此害他。”
他直视苏云非,凛然道:“我若不是无计可施,又怎会不择手段?更何况,我这原本是雕虫小技,怎能入得了众位武当高人的法眼?他们不过是是趁机而起,说到底,还是你们武当人心不齐。”
苏云非淡淡道:“你说的轻巧。我师父被迫离去,我这个掌门眼看做不成了,双弟,你说我该如何报答你?”
卫双并不惊慌,含笑道:“我如今既然明说了,静寻他们自然已经准备妥当。大哥一向明进退,我又何必担心?”
苏云非看着他坚毅的面庞,一阵恍惚,藏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你从来不用真心待我,可笑我每日里找着不自在,盼着你消气,你却不过是为了稳住我。”
卫双低下头,“凡事不能两全,大哥,我也是不得已。”他的声音,有一丝歉然,一丝不舍,还有一份……坚定。
苏云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脸上偏偏还带着高傲的微笑,一把拉过卫双,手中滴溜溜地出现了一粒药丸,迅速地弹到卫双口中,柔声道:“这是’春梦了无痕‘,双弟马上就会知道其中乐趣。你害我师父晚年漂泊,这不过是小小薄惩。”
卫双面色平静,“我如今不过一介废人,大哥何必用药,平白浪费了这些银子。”
苏云非凤眼斜飞,望他一眼,“不如此,怎能欣赏到双弟哭泣讨饶的的风姿?”
春梦了无痕久负盛名,卫双只觉体内热流升起,伸手拽开了衣襟。
苏云非静静地注视着他,脸色莫名。
卫双本来穿了件宽松的衫子,领口开的很大,如今更是一无遮挡,玉样的肌肤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更是惹人怜惜。
苏云非道:“你倒是十分享受。”
卫双已经贴近了他,坦然道:“当初你第一次亲我,我就想着若与你同床合欢,会是怎样销魂滋味,可惜后来……”他靠在苏云非颈窝,磨蹭着,喘息道:“现在补回也不错,如今的情势,静寻也寻不出我什么错处。”
苏云非任他搂着自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仍是淡淡道:“可惜我今晚只想看一场活春宫。”
卫双胡乱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苏云非皱眉把他推开,卫双扑上去一口咬住他颈子,笑嘻嘻地道:“风流乃人之天性,我若是找了个情人,静寻也不会怪我。”
苏云非阅人无数,此时却只是僵坐着不动,原先想好的招数一个都使不出来,只觉那温热而柔软的唇在自己颈子上动来动去,又慢慢移到肩头、锁骨。他忍不住轻吟了一声。
卫双大喜,更加温柔细心,在他身上摸摸咬咬,十分得趣。
苏云非闭上眼睛任他轻薄,强迫自己忘掉他那些话,卫双却一直嚷嚷着静寻如何如何,苏云非握紧了拳头,仍是颓然松开。
从未与他贴这么近过,仿佛听得到他的心跳。
本想用了药,让他跪在自己跟前臣服,自己却如此禁不起撩拨。
——原是慕他容色,何时情根深种,情丝愈缠愈紧,一至于斯。
卫双的手慢慢向下移动,捏了捏苏云非柔韧细腻的腰身,曼声道:“好象比静寻清瘦些……”
苏云非闭着眼,想反手抱过这人,却想起了他冷漠的眼神,想推开他,浑身却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崔静寻何德何能?
师父,你说的对,我后悔也已晚了。
卫双将苏云非放倒在床上,伸手去解他那繁复的衣结。他的喘息声愈发粗重,手微微的有些颤抖,声音愈发情动:“大哥,我就知道你对我好,我知道你离不开我……”
苏云非狠狠掐了掐手心,挺身坐起,一把将卫双拉到怀中,重重地吻了下去。他的心早已凉透了,不在乎多凉一些。
这个吻,没有缠绵,没有甜蜜。
绝望,悲哀,用尽力气。
苏云非松开卫双,口中的苦涩更浓,冷冷道:“你道我非要你不成?自己慢慢享受去罢。”他看也不看卫双一眼,拂了拂衣袖,转身而去。
卫双浑身已经被汗浸湿了,肌肤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听他把门关上,又等了一会,确定周围无人,卫双飞快地跑下床,推开门,往院中的荷花池就是一跳。秋意已深,池中尽是一些枯枝败叶,卫双也不在意,清凉阵阵袭来,他才慢慢定下心神,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晚要在池中过夜了。
自己演技越来越纯熟了,其实方才怕的很。他叹了一口气,大哥,我不过是仗着你对我好。卫双心中一紧,竟隐隐觉得有些对不起苏云非。
重阳节落在九月,九月原本阴气极重,然而九月十九,五行宜,贵人现,宜嫁娶。
迟雪湘来寻卫双时,卫双正在池边钓鱼。他面色苍白,依稀有些瑟瑟,神态却是优雅之至。迟雪湘在他身后站了一会,颇有些不甘地道:“你想悠闲自在,此处却不是避秦桃源——表哥是个俗人,顾及的太多,一点小忙都帮不上你。”
波光粼粼,卫双抬手甩了甩鱼线,起身从容道:“表哥待我这份心意,已经足够了。”
迟雪湘拍了拍他肩膀,脸转到一边,低低道:“苏家的喜娘已经到了,喜服……也送来了。”
卫双勉强笑了笑。
在池边钓了两个时辰的鱼,以求凝神静气,然而事到临头,仍是无法抑制的羞愤与颤抖。昨夜那垂幕闭眼的软弱,只是一时罢——大哥,你毕竟是苏云非。
自从被苏云非所挟,这几日,他利诱素芫,说动沈岚风,遥掌水月教,应付苏云非,虽自信解得了这个危局,然而,已经心力交瘁。
崔静寻仍旧未到。
卫双一时疲惫起来。
素芫立在一旁,悄声道:“碧姬已经到了杭州,李洛关押的愈加严密。”说罢正色道:“这些衣饰贵重难求,公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可不敢违抗他命令,公子若是再不配合,素芫只有得罪了。”
卫双看着那一堆兰桂软香,红纱绿玉,想死的心都有了。
此时,崔静寻已经到了杭州城郊。
一个蓝衣人已经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道:“只有咱们崔巍门来了?”
崔静寻有些得意:“谢瑜自作自受,只能在家守着萧珏养伤。那些小鱼虾们趁火打劫是好手,若是同苏云非正面对上,借给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叶梧笑道:“可不是,连武当的那几十骑都是远远地跟着,等着拣便宜。”
那蓝衣人仍着眉头紧锁,似是忧心忡忡。
崔静寻笑道:“雨炎不必担忧,你在苏云非那里办事,自然要取信于他,小双极明事理,绝不会怪你。”
辛雨炎这才放了心,仍是低眉道:“属下惭愧,原想悄无声息地领着大家进城,苏云非却五步一哨,十里长街遍布暗哨。”他原本就是崔巍子弟,自小在外,投身苏云非麾下,因性格沉稳,办事得力,苏云非十分倚重,又转命他试探崔家根底,投入崔家。如此一来,当然是如鱼得水。
崔静寻豪气大发:“苏云非经营杭州数十年,且看咱们在他手上能不能翻了天。”
众人应了,列了队,纵马便向城门驰去。一时间尘土飞扬,城门上几个兵士见了,窃窃议论道:“怕不是江湖寻仇罢。”“定是苏大少有事,咱们哪管得来?”
冷箭飕飕射来,崔静寻俯身躲了,一剑挥舞过去。不管拦截之人有多少,不管要闯过多少关卡,他只凝神看着前方。
小双,我来了。
卫双看了看自己的装扮,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卫双,这是脂粉装饰下的新娘,卫如霜。
对苏云非的歉疚抛到九霄云外,对崔静寻的盼望变成了想要杀人泄愤。
偏偏素芫还在一旁笑道:“明眸皓齿,美艳绝伦,真是一位娇羞美丽的新娘子。”
卫双怒目而视,素芫的脸立刻冷了下来:“只嘲笑情敌,没有痛打落水狗,我待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她眼眶里似是有了泪,卫双默然。
迎亲队伍已经到了,苏云非大红的喜服,庄重沉稳。他弯腰将卫双扶进了彩舆,嘴角撇出一抹嘲讽的微笑——你是不是盼着苏家就此烟消云散?我偏要你看看,到底是谁死在前面!
卫双僵硬地坐下,苏云非俯身贴近他耳垂,吐气如兰,暧昧无边,柔声道:“苏四少大义灭亲,户部很快就会发文查封苏家店铺走私之事——你连韶容都笼络的到,真是心细如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