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回答道,「我心底有个梦想,想到最偏远的边疆去。我从小就一直有这样的憧憬。你知道吗,每年学校有很多援藏的名额,我想毕业了也去西藏或者新疆,当然也不准备干一辈子,打算在那些地方历练一下好好呆几年再回来,我跟家里说了,爸妈都挺支持我的。」说完,王川很是骄傲得一笑。
顾涛有些失神,喃喃说道,「你家里真开明,要是我爸爸在,我定是不会去的。」说完,他惨然一笑,「呵呵,现在好了,想去哪儿,哪儿,无牵无挂了。」
王川没想到自己一番话勾起了顾涛低落的情绪,赶紧换话题说,「燕子上回听我说想去西藏,她说她也想去那边教书。」说完,王川靠着顾涛坐下,随手拔起一根野草在手里摆弄。
顾涛心里一动。自从王川上回跟自己表白说喜欢他之后,两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就刻意避开了感情这个话题,他们心里都知道且都有担心,同性间的感情是不能被世人所接受和容忍的,所以他们俩小心翼翼维持着这样一份情感,不轻易去触动它。顾涛在夜里时常想,王川到底对他是怎样的一种喜欢,是兄弟间的喜欢还是爱人间的喜欢呢?
今天,顾涛不想这么暧昧下去了,他想要王川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顾涛看了一眼身边的王川,他知道王川心底的担心,于是他不动声色地问道,「王川,你怎么看我们的关系呢?还没听你说起过。」
王川呆了一呆,半晌没有说话,终于要直面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觉得茫然。考虑了良久,王川看着手中的野草,轻声说,「我们怎么办呢?」
天空中一天的低云缓慢地移动着,顾涛抬眼看着赶路的云朵,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个他思索过很多遍的主意浮出脑海。他也没对王川看,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们之间也没什么,你对我的喜欢其实就是一种关怀。」
王川很惊讶地侧望着顾涛,他绝对没想到顾涛会这样说。他情不自禁伸过手来要揽顾涛的肩头,顾涛有意一躲,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怎么?想非礼我?」
王川的惊讶也变成了笑意,他跟着直起身子,呵呵笑着靠近顾涛,双手又伸了过来,说,「我就是要非礼你,怎么?」说完,他一把抱住了来不及躲闪的顾涛。顾涛也不挣扎了,任凭王川从背后环抱着自己,静静享受着这令人眩晕的短暂幸福。
两人就那样站着,顾涛深呼吸了一口气,手轻轻拨开王川的双臂,走到一边,对着天空小声说道,「你应该和燕子在一起,我们...,我不奢望。你要是去西藏,我也跟着。」顾涛的话越来越低,他脸上的表情如梦幻一样,看不出是幸福还是悲伤。
王川听从了顾涛的劝告,又恢复了与燕子的交往,王川清楚地知道与顾涛的感情是放不得到台面上来的,有燕子这样一个幌子也好。有时候他也想过这样做有些不道德,对燕子来说也不公平,但是一想到顾涛那沉静温和的样子,王川心里就会发热,他就把那些纷扰全丢一边去了。
王川有时候也会觉得羞愧,于是他加倍对燕子好,对燕子言听计从,他想这样多少会弥补一下心底的愧疚。
去西藏支边的事很快就落实了,顾涛和王川很顺利就通过了援藏的审查和考核,燕子是一心要跟王川走的,所以她放弃了在沿海发达地区的教书机会,一纸请求援藏的报告打到学校,学校还特别召开了向这些主动支边的女学生学习的会,燕子在台上做典型发言的时候,心底确确实实感到幸福,因为没有什么比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更幸福的事了,哪怕是吃苦,哪怕是恶劣艰苦的环境,那也是她所向往的。
有一天,燕子到王川这边来玩,三人聚到一起吃饭。谈起即将远赴的西藏,三人神情都有些兴奋,一时间,王川满腔豪情,端起碗,斟上一满碗白开水,仰脖就是一口,喝完,他大叫一声,「好酒!」
顾涛仰视着正处在豪情干云中的王川,觉得王川那张英俊的脸格外生动。
他偷看了一眼燕子,燕子也在微笑着目不转睛望着王川,一脸的温柔。顾涛觉得眼前的景致有如幻象,心头影事幻重重,王川和燕子离自己彷佛越来越远,耳边也渐渐听不到周遭的声音了,两人就在顾涛的注目中慢慢升腾,他就这么看着王川和燕子手挽手趟过天边的河流有说有笑地渐行渐远......
24、
我凝视着桌对面的顾涛,他的眼神有些游离,嘴角始终有浅浅的笑意,在半暗的金黄灯光下,隆起的眉弓在下眼睑处投下月牙状的弧影,使他本就很立体的脸映得如同雕塑。由于长途飞行,他的神色略略有些憔悴,但也正是那一点点憔悴使他褪尽了所有的青涩,就像一块刚从巧匠手里打磨完毕磨去瑕疵的温润新玉。
与顾涛在异国相识后,刚开始,我和他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并不太多,我自己也很忙,他也有他个人的学业。真正和他熟识起来,缘自于那次他向我打听木浆贸易的事。我有些吃惊于他的这个问题,他看出我的惊讶,回答说自己想趁假期找份工打打。
在高福利的芬兰社会里,留学生尤其是第三世界来的留学生想找份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诸如辛苦的餐馆工作,挣不了多少,克扣是家常便饭,帮学校和外面小区做卫生工作就算挺好的短工工作了。
当顾涛说他要找份临时工作时,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我略一沉吟,说,「那你稍等两天,也别往外面发简历了,我听说我所在的木浆公司正打算招两个集装箱报单员,回头帮你问问,应该问题不大。」
很顺利,顾涛便得到了这个offer,工作不是很忙,比较轻松,只需去港口将原始单据相互交换比对查实即可,往来的路费都是可以报销的,有时候我顺路就假公济私把他捎一程,他回头还可以去我们那个新加坡的财务总监那把顺风车也换成银子。每当这个时候,他经过我的办公桌就朝我挤挤眼睛,我也朝他吐吐舌头。
慢慢得,和顾涛的友谊越来越深。有时候彼此都有空了我们就去赫尔辛基的海湾边吹海风。夏季的赫尔辛基,天空蓝得如同蓝水晶,连空气都是透明的。在礁石上极目远眺,海面上尽是帆船,万舟齐发,帆影飘动,蔚为壮观,这个时候人的心境格外坦荡,象眼前的大海一样辽阔。
有一次夜深了加完班我们没有直接回去,而是转到了芬兰湾畔。我问顾涛,有否在深夜坐在海滩上凝视过星空?顾涛说没有,他反问我是不是有过这样的经历?我说是,那是在我出来前在海南琼海的一处风大浪大的海湾里,睡在沙滩上一夜无眠仰望星子。我告诉他,那个夜晚在无人的深夜看海上的天空我整个人就像婴孩一样,看得久了,人都有飞升的幻觉,彷佛飞到了天上,脚趟着银河忘记了所有的烦恼。顾涛叹了一口气。说他曾经在西藏也有这样的经历,在离天最近的高原上,天墨蓝一片,那些星子没有了空气湍流的影响,一个个像灯泡一样,让人觉得手一伸就可以触摸到。
我这才知道顾涛曾经在西藏工作过。出于好奇,我问了他为何会去了西藏?还有为何又来了芬兰,一直都没有听他说起过。在我看来,每个出来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和顾涛虽然很熟了,但是他自己不说,我也一直不好问,虽然我很好奇。
他半晌没出声,沉默了一会说,「你想听听我的经历吗?」我迎着他的视线,在星光的照耀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甚至可以说是顾盼生辉。
.......
在顾涛的故事里,王川,燕子,西藏,高原,一点一点让我勾勒出他们的轮廓,并渐渐清晰,有如亲历。它不动人心魄,却让我心绪难平。这样一份爱情,让我深深体会到什么是放弃,什么是成全。得到不一定最快乐,转身未必是因为脆弱。
离开西藏五年,为了约定,顾涛再度回国,千山万水,甚至重走新藏线。在那条艰险的天路上跋涉,在我看来,顾涛的此番游历如同一次辛苦的朝拜,我甚至隐隐想到了褪蛹破茧。
在金黄色的吊灯灯光下,顾涛平静地继续叙述着此番进藏的经历,在他的叙述中,我有若自己置身其中,莽莽昆仑在我的视界里巍峨庄严,我彷佛就是顾涛,在稀薄的高原空气中艰于呼吸,一点一点地靠近心中的坐标,一步一步走进狮泉河。
25、
我一摸桌上的咖啡杯子,有些凉了,于是我示意服务生再来一杯咖啡给顾涛,我自己则要了一杯热水。顾涛突然把脸埋在手掌里低下头来,我以为他哭了,想要劝慰他两句,在我想来,也许接下来他要叙述的高原之行有让人感伤的事情。
我伸出手在顾涛的肩头拍了拍,顾涛缓缓抬起头来,说,「没事,我这么大了,就是要哭也不会当着人面。在回赫尔辛基的航班上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梦中,呵呵,刚才捧上眼睛时我使劲掐太阳穴,还好,疼。这次去阿里的路上,每当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高原的时候,我就这么掐太阳穴,疼就不是做梦了。」说完,他轻轻吹了吹新端上的热咖啡,嗅了嗅,然后放下杯子,继续讲述他此次的高原旅程起来。
去往阿里的路上,高原上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们的车子艰难越过麻扎大阪后,我觉得高山反应突然比刚上昆仑山的时候来得更为剧烈。缺氧让我在幻觉中看见一个魔鬼,他抡着钝斧,一斧头一斧头准确凶狠地砍到我的头上,令人胸闷气短,头痛欲裂,其苦难言。司机大哥在一处平缓地给我吃了一点红景天后,我才感觉稍微好点。
车窗外焦枯的昆仑山蜿蜒逶迤,气势磅礴,它的险要让人感觉到生命的渺小和卑微,一旦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其实就如同沙尘一样,一种绝望的忧伤使我莫名焦虑起来。我突然想到了死,这种不祥的念头不召自来,挥之不去。看着山顶那飘零着降落的永生永世的雪,看着岿然不动的黑褐色的山石,看着从雪和山石的缝隙中倔强吐出一丝绿色的野草,我突然有种领悟,这三样东西,不就是降生、死亡和抗争吗?人在红尘中来来去去,生之,拼之,亡之,到头来不就是如同面前所见的这般吗?这样想着,我心瑞安宁了许多,不知不觉,我便在这笼罩着神秘和虚幻之光的天路旅程中昏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后,发觉路已平坦了许多,我看了一眼天空,太阳在西边就要落下山头,一天的晚霞把西天映得格外瑰丽。我看了一下手表,估计是快要到我们歇息住一晚的三十里营房了。
司机大哥的心情看来比较好,在哼歌,我凝神听着,听了半天却辨不出是什么歌曲,但是我确定那不是流行歌曲,它没有流行歌曲的浮躁,曲调错落有致,平平仄仄。我突然脑瓜子灵光一闪,问道,「大哥哼的是《格萨尔王》吗?」司机大哥对我笑了笑,天边的夕阳斜射进来给他的脸镶嵌上了一道金边,在夕阳中他的笑脸显得分外祥和。他看了一眼后又把视线投到前路上,回答我的声音显得很快乐,他说,「是情歌,六世达赖喇嘛的情歌,以前在西藏服役的时候跟少数民族兄弟战友学的。在这条路上唱情歌,有神保佑的。嘿嘿,歌词不太懂,记得就这几句。」
我笑着说,「那你也教我两句吧!」司机手把着方向盘,脸上洋溢着羞怯的笑意,他顿了顿喉咙,便放开了喉咙,「情到浓时起致辞,可能长作玉交枝。除非死后当分散,不遣生前有别离。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跟着哼着,心里默念着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两句,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油然而生。
天色就要暗下去了,我看着就要沉没在夜色中去的河谷对岸的山,一座废弃的戍边哨卡高高屹在视野中的最远处,在穿谷而过的风中,它站得傲然笔挺,我凝神望着它,分明听见它用唿唿的风声喊着「顾涛,顾涛...」,不停地召唤着,一声,两声...
26、
到达三十里营房的时候,星辰已经三颗两颗陆陆续续撒在了天空里,月亮静静挂在天边,远处最高山巅上的雪被夕阳涂得金黄金黄,在即将披上墨蓝帷幕的天空下,金黄的山巅闪着柔和的光,映衬着由米黄色向银白色过渡着的月亮,我的心突然就一下子平静起来,旅途的劳累在这近
乎神圣的景色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机带我到兵站找了一个简陋的房间住下,不一会他便无声睡去,我的床在靠窗的地方,月光从窗外漏了进来,缓缓地移动着,我把手指放在移动的光影上,体会着有脚的时间的行走。玉一样的月光从我的脚向上移动,扫过我的身体,最后轻轻拂过我的面颊。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抵达三十里营房前那穿越河谷召唤我名字的风声,彷佛是我那都已不在的双亲声声唤儿回家,温柔而又急切,熟悉而又悠长。
我一摸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淌了出来。
次日早晨,司机把车况仔细检查了一番,备好油料和食物,我们便便继续赶路。
和司机相处了的时间长了,我们的话也多了起来。尤其是当他知道我父亲当年也是跑这条路线的汽车兵后,他显得更加热情,沿途遇见路况不好的时候他就提醒我坐好注意。跟他聊天的时候,我的心情很愉快。
在一处岔路口,司机不经意地告诉我那条支线是去咯喇昆仑山口神仙湾的路。我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回忆顿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当年毕业后我、王川、燕子走新藏线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我常听父亲提起过他当年当兵的一个老乡牺牲在神仙湾,就葬在这条路上的世界上最高的康西瓦烈士陵园。于是他们给送我们入藏的兵区领导提议去神仙湾,亲临这个中国第一哨卡以不枉到过西藏一趟。那次到达神仙湾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无法原路赶回,哨卡的战士给我们安排了他们那最好的住处。当晚燕子是吸着氧气睡觉的,王川和我在一张床上挤了下来。
初上高原,被高原反应折磨得要死的我吸着氧还觉得痛不欲生。而王川就很奇怪,高原反应的症状很轻,可能是他天生体质好的缘故,所以虽然他也是第一次上高原却显得很轻松。
在神仙湾的那个夜晚,并排睡下的时候,王川轻声在枕边问我是否后悔跟他来了西藏。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忍着剧烈的头痛,坚定地摇了摇头。王川伸出手,把我紧紧抱在他的怀中,反复摸索着我的后背,就像小时候我生病了,父亲把我抱在他怀里抚摩我的后背一样。
当王川看我还是那么难受的时候,他略一沉吟,便脱掉自己的内衣内裤,与我的身体紧紧搂在一起,我第一次触摸到他光洁结实的侗体,脑门里轰然一片,情不自禁回抱着他,充血的大脑似乎也不那么痛了。王川在被子里盯着我的眼睛,满是温柔。他的手在我浑身上下轻轻地抚摩着,我也伸出手在他身上回应。过了一会,他突然把脸贴近我,毫不犹豫地把嘴唇凑了上来,用舌头撬开我的牙关,使劲吸吮起来。我闭上眼睛,浑身软软的。待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窗外深蓝的天空里,雪峰寂静得闪着银光,峰顶在掠过的白云之上,看上去雪峰与白云一样漂浮在空中。
司机看我不出声了,以为我身体不舒服,就问我是否要吃点红景天,从夜宿神仙湾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我笑着对友好的司机大哥摆摆手。司机看我没事就问我从国外回来为何不乘飞机到拉萨转道狮泉河,我笑着回答说,当年自己进藏工作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路线,再加上父亲以前在这条路线上奔波过,所以这次再次进藏就选择了艰险的新藏公路了。他恍然一拍脑门,「哦,怀旧之旅啊!」过了一会,他叹了一口气,说,「这条路上的故事太多了。我常跑这条路,就听过这么一个沉重的故事,想听吗?」
我点点头,司机清了一下喉咙,便开始讲述起来。
「一对四川夫妇,`丢下远方的家,到阿里寻活路。搭车过前面我们一会要经过的奇台大阪时,怀着孕的妻子因高山反应倒地死了。男人抱着妻子,欲哭无泪地返回了三十里营房,不知该继续前行还是返回故乡。他抱着妻子的尸身哭了一夜,决计还是到阿里去。他把妻子埋在大阪顶上,往前走了。在阿里呆了一年多,他揣着挣得不多但自己满意的一笔钱走来时走的新藏公路往故乡返,到了奇台大阪顶上,他刨出妻子的骨头背着回去了。」说完,司机便不做声了专心地开起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