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空的时候,我会去离我住处不远的教堂里去坐坐。有时候也并不进到里面去,只是绕着静谧的教堂转上一两圈,心中默许一些愿望,也算不上虔诚,所以这些愿望能否终有一日如我期许我都不太在意。教堂坐落在湖边,正面的石墙上巨大的罗马字大钟俯视着前来礼拜的人群,人远远就能望见。黄昏时分,适逢罗马字大钟正点时,湖面清冷湿润的风迎面吹来,我的心境都很安宁,我很喜欢这镇定的氛围。
我不信这个世上有上帝,怎么可能会有?但是当我为已离开芬兰回到国内的顾涛祈愿顺利平安的时候,我就特别希望这世上会真有上帝。
上回有他的消息还是半年前,在email中他说他已经在喀什了,马上就要启程去叶城赶往阿里的路,即将翻越过喀喇昆仑山,山再高,路再长,都无法消减他满心渴望,他说想着就要见到那个人他就止不住得狂喜到发抖。
半年了,顾涛的情况究竟怎样,我打听过周围的朋友,他们都说不太清楚。这个人好像突然从世上消失了一般,我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福。这个时候,审视自己的无奈,才发现人其实如此渺小。三天前,很意外就收到了他这半年来的第一封邮件,信中只字词组,只是简单地说了自己一切都好,马上就回赫尔辛基。
昨天下午,我的手机中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开始我并没听出来,他笑着说是不是我们都以为他死了,我在电话里惊得大叫一声:「你小子还真活着啊!在哪里?快爬出来!」他在电话那头轻声说,「我在机场,你开车来接我,在飞机上睡了十多个小时,晚上不睡觉了,你陪哥们我聊聊。」我听出他的声音里略带着一丝沙哑,隐约夹杂了一点点的沧桑,这不禁使我当下心中一沉。
当晚,在一家我们常去的咖啡屋里坐下。在咖啡缭绕的氤氲中,顾涛静静地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我也沉默着,静待着他开口,我知道,这将是我闻所未闻的一段艰辛亲历,也是一段情感朝拜的历程。跟着他缓缓的叙述,我眼前豁然开朗,彷佛亲临到那片雪域高原,看到了喜玛拉雅万古不化的冰川,看到了横亘在天际雄伟的昆仑山,看到了迎风飘飘召唤着信徒的经幡。
2.
去往阿里的路和四年前一样破烂,叶尔羌城也没有多大的变化。走在叶城的大街小巷里,闻着烤肉夹杂着孜然的浓香,这种味道令人回忆万千,北面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风夹着沙尘吹在脸上,我像当年一样被打得清疼。
五年前,我就是从那里起程进藏的,现在又要上路了,真是心情别样。叶城是新藏公路的起点,那年我们三个,我,燕子,王川第一次进藏时在新藏公路的零公里处悄悄刻下的划痕记号竟然还在。看到这已经没有当年那么深的划痕,我就想,我一定能再见到王川。这几年,当年援藏去的毕业生陆陆续续也应该走得差不多了,同批援藏生中留下来的可能就只有燕子和王川了吧,我要是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该是如何的惊诧呢?想到这些,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几年来他们过得怎样?燕子曾经悄悄告诉过我要趁躲在高原的日子里替王川生两个长相酷似王川的英俊小男孩的,也不知道她是否如愿了?燕子她不知道,每当她幸福地憧憬与王川在离天最近的地方相依相偎的时候,我有多难受,我都不知道脸上做出的羡慕和祝福的模样该是如何一种扭曲的表情。
有人说,时间之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过去就像水一样,要是它在流着,它就流走了,要是它存着,它就干涸。我一直怀疑这种说法,也许对于情感上的表面的伤痛,它的确这样,时间之下的悲情会慢慢淡忘,只是,同伤痛伴随而来的思念却永远不会消失,它只会封存。你可以不想它,但是它依然在那里,它的确存在着,就在那里尘封着,让你不小心触及到时,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我对王川的思念就是这般。
当年离开阿里的时候,距王川和燕子成婚的日子只有一个星期。燕子说我没良心骂我绝情不讲义气,我都不在乎。她不知道我要离开的真正原因,她以为我是受不了高原艰苦的环境。其实当初我跟他们俩一起来高原,我就没想过要过什么好日子。她不知道我离开高原是因为我内心多么得爱王川,从我见到王川的第一面起,我的内心就已翻江倒海,一天想他千百遍,尽管脸上一面湖水风平浪静。王川对于我的离开心知肚明,我看着他挽留的眼神多希望他能求我留下来,但是他不说话,他只是默默替我收拾好行囊,要我一路走好,要我每五年来看他一次,要我不要断了与他们的联系。
我现在还能记得自己落荒而逃的那个清晨,天还是深蓝一片,一天的繁星,对着一眨都不眨的星子,我长舒一口气,因为我庆幸我不会看到他们俩在红烛下夫妻相拜,我假装没看到就不会去多想。兵站离藏的战士来接我的时候,我什么东西都没带,把所有的家当都留给了燕子和王川,并留言给他们要是不愿意留下我的旧物就把它们全部送人。
如今重走天路,我特意从喀什出发,我要再次去叶城看看我们当初进藏时悄悄划下的刻痕,就在那条路上,王川第一次拥抱了我,甚至在神仙湾夜宿的那个深夜亲吻了我。我要拾起沿路的回忆,一步一步走向高原,重回阿里,去看我最亲爱的人。
3.
讲到这,顾涛低下头去,啜了一小口咖啡,我凝神注视着他,在柔和的灯光下,他的两道眉毛高高隆起,使得他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深邃。他双手紧紧攥着杯子,久久不肯抬头。半晌,他缓缓抬起眼,那张轮廓清晰的脸在半明半暗的灯光投影下格外生动。
我看到过很多张英俊的脸孔,顾涛的脸给我的印象无疑是最深刻的。第一次见到顾涛,是在一个留学生的聚会上。其实我很少参与那样的聚会,内心深处对这些国内来的年轻人总有种敬畏感,所以尽管心中有渴望,但是一旦真接到了他们正式或随口的邀请,能推托的还是都推脱了。
那天因为上层要去赫尔辛基港口办理海运事宜需要一份必备数据,而这份文件刚好存放在同事的移动硬盘里。在电话中联络好后我就开车去同事家拿。推开门,迎面的暖气令自己忍不住抖了一下。我没有进屋,大声问同事资料何在,同事朝我笑吟吟地走来,说事已办妥,已经在网络上打包发到总部去了,我放下心来,笑着骂了一句同事害我白跑,转身就准备回程,不经意地扫了一下屋子四周,这才发现屋子里的地毯上圈坐了三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我俩。我对他们轻轻点了点头,环顾一眼,算是打了个招呼。
片刻,屋子里又热闹起来,有个陌生的面孔冲着我说,来了就甭走了,来玩两把。我略想了想,既然事已办妥,留下来也未尝不可,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同事赶快起身,把他手中的扑克递到我手中,自己就跑到厨房帮他老婆忙活去了。我其实并不精于此道,再者同事转给我的这把牌也够差的,所以轮到我出牌的时候想了半天也没出。这时候耳边一个声音轻轻地说:「用主闭」。我没多想,赶快按照这个声音的提示出了张黑桃七。在等下家回牌的时候我稍侧了身体瞥了一眼这个帮助我的人,他隔我很近,整张脸孔就在我左侧两个拳头的距离,虽然不能正视,但是他干净的脸庞,浓黑的眉毛,微陷的眼窝,挺拔的鼻子,垂顺的头发,使我立刻想到了英俊这个词语来诠释他。我对他轻轻颔首,表示了自己的谢意,他淡淡地抿嘴笑了笑回应。接下来,他还是在一旁指点着我出牌,我也不反驳他的意见,一一照做,边出边微笑着。
临走的时候,我与这几个刚认识的年轻人一一告别,顾涛,这个刚才指点我出牌的小伙子帮我开门,关门时,我对他扬了一下手,他笑吟吟地连着眨了眨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扑闪着,配合着他的笑意,给我一种融融的暖意,那一瞬间,我想,他会成为我的好朋友。
咖啡馆里飘着悠悠的萨克丝音乐,像是从屋顶的金色吊灯上飘下来的,我抬头看了看,原来吊灯上真装了个灯泡状的音箱。我看着有些失神的顾涛,用手指了指吊灯,顾涛有些清醒,抬头看了一眼,微微抿了一下嘴,一如我第一次注意到他一样,微蹙的眉头瞬间也展扬了些许。
我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使自己更舒适一些。顾涛沉吟片刻,把玩着桌子上精致的玻璃器皿,声音低低而清晰地传来,隐约有种沧桑。
4.
重归叶城,看见天际雄伟的雪线,想起多年前进藏时的雄心,我竟有点恍然隔世的感觉,那些远远的回忆彷佛是在天幕上放映着的电影。
在喀什的时候,我雇了一辆越野车,检查好车况,司机问我何时动身,我说次日上路。司机是个30多的退伍老兵,从新藏线下来后就一直操此营生,对走新藏线很有经验,所以他叫出的价格也比旁人高出些许,我相中他时也没和他多讲什么价,所以他对我也很友善。
次日早晨八点,我就开始上路了。
叶城的天空像水晶一样纯净,湛蓝上点缀着薄薄的橘色,小城还在沉睡,显得格外宁静。太阳还没出来,但是山影已经逐渐明晰起来,高处的山峰峰顶已经很亮了,金黄的山巅,湛蓝的天空,褐色的山影,天地间一片瑰丽,像是悬浮在尘世之外的圣景。
在山脚下准备上山时,把早已准备好的酒和祭品恭恭敬敬地摆好,虔诚地念念有词,在他心中,我们此去的是神的住所,那一方神灵的地域高高在上,不仅是地理上的,还是信仰上的。在我心中,此去将要见到梦寐的人,即将面面相对的憧憬让我感觉我是要到天上去。
车子缓缓而行,我已经上路,看在和车窗外山庄一掠而过,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上路者已没有故乡。
在高高的大山的怀抱中,要是天上有神,他看见我们的车会怎么想?我怔怔想着。越野车沿着溪流盘旋而上,走了六个小时,一路都不怎么说话的司机告诉我,快到库地了。
我走下车,感觉到一种非凡的气势正向我逼过来,它压迫着我,使我呼吸艰难。巨大的岩石,陡峭的悬崖,直上云霄的冰峰雪领,游丝一样蜿蜒缠绕的公路和云雾缭绕的大阪顶,突然间让我有不寒而栗的感觉。我摆摆头,努力屏弃这种想法,想到即将见到王川,突然我觉得这是种寄托,让我觉得自己不孤单,这样一想,自己平地陡添了无上的勇气和力量。
司机紧握方向盘缓缓朝大阪顶驶去,彷佛过了很久,终于来到了大阪顶上。
在这里,我再次下车,一种晕眩不期而至,彷佛醉酒后的飘飘然。天风浩荡,带着凛冽的寒意。脚下的雪映着太阳,雪白之上泛着金光。雪线已踏在了脚下,它蜿蜒着,一路闪着圣洁的光芒,像一条划出的天河消失在云雾深处。
我痴望着,喃喃自言自语,眼前的路彷佛变成了一条奔流的河川,流向天际。
5.
越野车战战兢兢地下着库地大阪,我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前方的公路上时不而有松动了的石头从悬崖上滚落下来,又跌落悬崖。
路面渐渐平缓起来时,不再凶险万分的时候,我摇开车窗,把头伸出窗外以清醒一下头脑。风中有铃铛碰击的声音,我仔细听了一听,就在我侧耳的时候,一个驼队迎面而来。赶驼人是一个维族老汉,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我突然觉得他很伟大,我用车来挥霍路程,而他,一步一步丈量着大地,细细品位着旅程的长度,咀嚼每一步所付出的艰辛。
驼铃悠悠,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在这崇山峻岭中,悠远清脆,彷佛是从古老的时空里传来的一样。
与驼队错身过的时候,我对着赶驼人微微一笑,他平静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任何动容,只是把手中的缰绳略一摆动,骆驼脖子上的铃铛响了几下,瞬间,我恍然时空交错,眼前不再是昆仑山,而是菁菁校园,王川帅气的脸庞,干净的衣着,匆匆的身影,还有他微笑着看我的眼神,温和地对我讲着的他的理想,一切彷佛都触手可及。驼铃声渐行渐远,我慢慢从幻象中恢复过来。路一点点近了,人,也就在不远了。
顾涛的脸上泛着微笑,眼神好像穿过了我到了很远的地方。赫尔辛基的夜晚车子并不太多,金黄的车灯开着,从我们坐着的玻璃窗前一晃而过,突然,我觉得这种金黄色很温暖,一这样想,我的心里就暖融融的。看着眼前沉浸在回忆中的顾涛,自然而然,我想起了他曾经给我讲述过的他的事,在他的故事里,王川与顾涛的相识是从澡堂开始的。
那天顾涛上完解剖课,心里觉得有点异样。对于日后即将成为医生的他,这种感觉不是一种好的感觉。寝室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把从路上回来而没有带雨伞的顾涛淋得浑身都湿透了。
在宿舍中,顾涛找来毛巾擦了擦头发。对着镜子的时候,顾涛的呵气在春寒的空气中凝结成了小雨珠迷蒙了镜面。顾涛伸手抹了一下,镜子里的人也伸过来了手,这不禁让镜子外的顾涛会心地笑了一下。镜子里的人轮廓分外清晰,有些苍白的脸庞衬得他的嘴唇分外红润。顾涛也知道自己在长相上是很有优势的,当别人叫他帅哥的同时,除了腼腆,他心里还有沉醉,只不过在表面上他从不把沉醉表露出来,所以,同学朋友老师都很喜欢他的这种低调。
顾涛清理好衣服和洗浴用品准备去学校的澡堂好好洗个热水澡,以放松一下自己。
去往澡堂的路上,顾涛照样没有打伞,雨有点大。顾涛不明白今天在解剖课后为什么会产生平素没有产生过的异样感觉,这种感觉还是在刚进大学上此类课时有过,应该是习惯了的。所以顾涛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
进了澡堂,顾涛才发现,由于今天下雨,没事前来澡堂洗澡的人还挺多的,在路上时顾涛还想着早点去抢占有利地形占个出水量大的喷头呢。这下好,只能满足最低要求了。
所有的喷头下都有人了,顾涛摆好桶子,找了一处靠近澡堂天窗的喷头,这样的地方光线明亮一些,他喜欢亮堂的地方。等候着洗澡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开着玩笑,顾涛在雾气中仔细扫了一下,应该有个别认识的,但是不熟,所以他也不准备搭话了,于是他靠着水泥挡板安静地等候,仰望着天窗上的天空,那一方四方的天窗玻璃上由于聚满了水珠所以只能见到一片模糊的明亮。这让顾涛不由得眯上了眼睛。
小端详了一会儿,顾涛晃了晃脖子,看了一眼他所相中的喷头下那个还在洗着的人。
一直以来,顾涛就有个秘密,这个秘密曾经让他沮丧,但是沮丧没多久他就想开了看淡了,这缘于他的家境。父亲常年生病,母亲则早在顾涛还只有三岁的时候就已过世。而父亲在顾涛母亲过世之后也一直没有再娶,常年照看着多病的父亲,顾涛早早就尝试了生存的艰辛。还好,靠着父亲微薄的工资两人总算熬到了顾涛考进大学。
因为家境不好,常年照看父亲,顾涛一直想着考个医科大学以今后当个医生来好好给父亲医治一下,他是个孝顺的孩子,父亲抚育他的艰难一直铭刻在他内心深处,有时候半夜听见父亲咳嗽又压抑着不出大声怕顾涛听见担心,顾涛在黑暗中就暗暗许愿,将来一定要亲自把父亲医好,让他健康地走在阳光里。
有时候,顾涛想自己为什么会对衣着整洁干净朴素的男孩子有莫名的好感,尤其是那些眉眼清晰好看的同性,顾涛看着从心里就生出一种冲动,虽然在别人眼底,他比那些他所暗暗倾慕的男孩子要好看得多。刚开始知道同性恋这个字眼的时候,顾涛觉得挺吓人的,一想到自己极有可能会对号入坐,他都觉得头皮发麻,他还觉得自己挺对不起父亲的。
但是这样的思索总是被父亲的生病和繁忙的学业所打断,所以,渐渐,顾涛也就习惯了,也就不多想了,有时候他也想,其实这也没什么,总得活下去,自己还有那么多的愿望和理想。
顾涛趁着扭动脖子打量着背对着自己的这个人。以顾涛自己的个头去度量他,这个在喷头下忙活的人应该比自己稍微高两三公分,在一米八上下。水从喷头撒下,从他的后背汇成一道道小沟壑,在他紧实的肌肉上纵横。
天上的忘川——芬兰的极光
作者:芬兰的极光 录入: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