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老人颤抖着声音怒骂。
“他说如果不答应他就要自杀……他可是我的独生子啊!但与其这样死去,还不如自杀算了。”
小文最后看到的是白色的刀光和被血花溅红的白和服,还有就是像沉睡般的宫泽的脸。男人的身体已经冰冷,重叠在宫泽身上的小文流出悲伤的眼泪。
在断气之前,小文想着如果有来生的话,绝对不要再做女人,不想再承受这么痛苦的记忆,但是如果我活着而且跟这个男人一起活着的话或许会有些改变吧。
州协不停地经抚他那不整齐的柔软刘海。应该在沉睡中的他眼角却含着泪水,沿着脸颊慢慢流下来。
看着他讨厌自己到连睡梦中都会流泪,州协不觉一阵心痛。
但是,不管他怎么抗拒、挣扎,自己都不会再放他走,即使要像宫泽一样把他幽禁起来也无所谓,总比他不在身边好多了。不管那种感情叫做自私或跟前世有没有什么关系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他留在身边。
硬把英一留在自己身边,一定会让他的身心承受重大压力吧!或许他会强烈憎恨这个把自己逼至绝境的男人,就像憎恨宫泽憎恨到杀了他的小文一样;州协早有觉悟,如果真有轮回的话,迟早我会被英一杀死吧!
第一次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要求,在狂喜之下相拥而眠的宫泽,万万没想到自己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想要杀掉自己的女人。刚开始还抵抗的宫泽在看到女人凄厉的表情后停止挣扎,背叛令他悲伤。与其无法得到她的爱还不如选择死在她手上,能够死在心爱女人手上的人应该不多吧?想到要是小说的话,一定是个冲击性的结局时,宫泽的挣扎就此停住。
等州协发现时,英一正用哭得红肿的眼睛仰望着他。
“太过分了……”
在梦里似乎哭不够的英一又掉下泪来,不忍心看他悲伤模样的州协伸手抚摸着他的头。
“你那么做……叫我怎么回家?”英一吸了吸鼻子,拭掉让视线模糊的泪水。
“我大学还没读完……”
“我会去打工赚学费,绝对会让你读到毕业为止。”
英一把被子拉起来遮住脸。
“州协……”
他轻声叫着。
“什么?”
“州协。”
就像孩子在牙牙学语一样,英一不停叫着州协的名。州协从棉被上抱住英一,英一虽然颤抖却没有拒绝他手。他透过棉被轻吻着英一的背脊,仿佛在说就算你只剩骨骸我还是爱着你。
“跟你在一起时我总是曾做同样的梦。”英一呢喃地说。
“梦?什么梦?”
“下次再告诉你。”
梦里刚断气的女人啪地一声变成肉眼无法看清的粉末飞散,然后只剩下一片无边的白色,就好像电影画面一样。英一轻轻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个让自己痛的男人的下颚。如果有时间让自己好好想想的话,如果自己可以更体谅一点这个男人的心意的话,应该会过得比较幸福吧?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英一觉得有点晕眩。杀了人和被男人的父亲所杀的都不是我,是梦里的女人。
州协发现了已经醒来的自己,而英一也发现了被拥抱而不感厌恶的自己。他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因为梦中那个女人为宫泽留下了仅有的一丝情爱,而这份情爱现在正在英一的体内膨胀。梦境恐怖得让人颤抖,或许跟州协会再出现那个梦境也不一定,但是……英一从棉被下伸出手回拥州协。不管做什么梦,不管是否梦到自己变成女儿而被强暴,不管哭泣多少次,这一切都不要紧了。英一甚至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怎么会想离开州协?此刻的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爱意。
“英一。”男人呼唤着他的名字紧拥过来。
“你喜欢我吧?”
也不知道他悲怆的决心,男人梦呓似地问道。对于这个为了自己什么都可以抛弃的男人,英一决定花点时间好好想想。
大学路上的行道树已经开始覆上一层鲜艳的红色,特别是银杏最引人注目。有田英一站在路上,仰起头呆望那遮盖住青空的黄叶。
那造型独特的叶片在强风吹刮下纷纷落地,英一不经意地伸出手,叶片就像找到归宿似地落在他的手心。
被虫侵蚀的叶端变成焦黄的茶色,用手指把叶片撑开却又跟其他没被虫蛀的叶子无甚差别。英一看了看大时钟,就快到下一堂课的时间了。他才向前走出两步就发现银杏树的另一边也有一个人跟自己一样在看着叶子。
文学系的副教授船桥至一直凝视着天空。因为他专研的作家跟自己的兴趣不同,所以英一从没跟他说过话。但是,对他那身白衬衫、蓝领带,还有灰西装等制服般的便服,倒是印象深刻。
他大约五十岁上下在学生之间被称为“怪人”,不过因为没机会接触,所以英一不知道他究竟怪在何处。
两人视线相接,可能是一种归属感吧,英一经过他身边时轻轻点了点头,准备擦身走过。
“对不起……”
他踏过满地的落叶走到英一面前。埋在落叶里的皮鞋鞋尖部已磨白,一看就知道穿了很久。船桥抿着嘴唇对英一轻轻点头。
“如果问错了请原谅我的失礼,请问你是不是有田和久的儿子?”
从陌生人口中突然听到熟悉的名字,英一掩不住讶异。
“有田和久是我叔叔。”
男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表情慎重地继续问道:“听说他已经不久人世了?”
树叶又纷纷落下。
“我跟有田和久是同学。前几天在同学会上知道他得了重病的消息,我很想去探病,但不知他住在哪家医院。”
英一缓缓低下头,被自己喜欢的人强行带走已经一年,知道自己行踪的人只有哥哥,跟父母别说见面了,连电话都没有联络。从哥哥那里知道自己一离家,户籍就被父亲从家里迁出,这件事对英一来说,至今仍是无法平复的痛。
在这种骨肉隔绝的状态下,他又怎能得知叔叔的近况呢?
“对不起,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能不能把有田家的电话告诉我?我自己去问。”
看到船桥脸上急切的神色,英一心想他一定跟叔叔很要好。
“我叔叔是个喜欢独居的人,我不知道你打电话过去能不能问到关于他的事……或许我哥哥比较清楚吧,我可以帮你问问看。”
船桥向他深深行了一礼:“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有什么消息请你一定要通知我。”
船桥从手上的公事包里拿出一本灰色的记事本,从里面撕下一张便条纸写下自己的联络电话。
同时上课铃声也响起了,船桥看英一慌张的模样,为自己拖住他又慎重道了一次歉。英一急急忙忙跑向下堂课的教室,忽然回过头去还看到他伫立在满天落叶的银杏树下
外面吹着冷风,从窗户可以看见邻家庭院里的树叶就像叹息似地敕敕抖动。在感觉不到外面寒冷的温暖房间里,英一趴在榻榻米上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在变换姿势的时候,英一觉得自己腰间的口袋里好像塞了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是写着船桥电话的纸条。英一看着纸片心里模糊地想着今天打电话给哥哥了,突然纸片从自己眼前消失。
他吃惊地转头一看,州协义国就站在身后。只随便看了一眼,州协就把纸条还给原来的拥有者。他那深刻的轮廓和深绿色的瞳孔一直凝视着自己,英一已经顾不到欣赏他的俊美,因为州协的眼神里明显透露着不悦。
“船桥是谁?”
他质问似地说。
“是文学系的副教授。”
英一轻松地回答。
“你们很要好吗?”
“不……我跟他不熟。”
“不太熟的人会给你电话?”
英一知道他在嫉妒,想看看他会嫉妒到什么程度,英一继续凝视着他,结果恋人的表情越来越不悦。
“副教授找你干什么?”
“义国……”
恋人英挺的眉间皱了起来,英一伸手招招他。
“到这里来。”
恋人那不悦的表情还是没有改变。
“你又想用怀柔政策?”
英一轻笑了。
“不是,只是你离我太远好寂寞而已。”
英一爬近姿势端正的像陌生人般的恋人身边,先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再坐进他的腿间。自己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这种想从背后被保护着的感觉让英一觉得好温暖。他的手缓缓拥住英一,在恋人的要求之下两人不断重复着唇瓣上的吻。
他没有什么事可以瞒着州协,也没这个必要。
“船桥副教授是我叔叔的朋友,他问我叔叔住进哪家医院。”
男人的手指温柔地抚弄着英一的脸颊。
“你叔叔生病了?”
“可能是吧……不过我不清楚。我哥哥可能知道吧?得打个电话问问。”
英一抓住了州协拥住自己的手腕。
“怎么了?”
“他说病况好像很严重,听说已经不久人世。”
英一忆起叔叔的脸:他记得叔叔今年应该满五十岁了。在四年前祖母法事上看到的叔叔,跟比较严肃的父亲不同,外表相当潇洒。不但细心,而且健谈幽默,在年幼的英一眼里是个成熟的大人。
他真的住院了吗?病情真的那么严重?一想到不久于人世这句话,英一就感到一阵悲伤。恋人的手加重了力量。英一闭上了眼睛。恋人的手指在他的颊边移动,他伸出舌尖轻舔,感到一点咸味。他把手指含进口腔慢慢地品尝。
他企图诱惑。英一的身体渐渐发热,耐不住欲望鼓动的他主动在州协耳边低语:来做吧!
他已经不再做梦,就像谢过幕的舞台一样。一旦闭幕就不会再打开。他把拒绝做爱的理由告诉了州协人不停地道歉。他哭着说那是前世的事、那是前世的你。英一不明白州协为什么要为了这么一个梦境而泪流满面地道歉。
跟州协做爱就像吸毒一样,甜蜜得令人全身几乎都要融化。不管他碰到哪个地方都有感觉,自己就像女人一样索求着、呻吟着。他知道自己很不知耻,但并没有停止的打算。
英一像泼辣的娼妇一样邪恶地盯着恋人脱掉自己衣服的手。
当充斥体内的欲望得到纾解后,英一没有像以往在恋人的怀中睡去,他在心爱男人的拥抱下拿起电话。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州协从背后用力抱住了有点害怕的英一。
这通电话足以把英一打进沮丧的深渊。听到哥哥说叔叔的病不但治不好,而且只有一年不到的生命,那巨大的冲击让英一顿时说不出话来。
看看时间才晚上九点,想早点把事情告诉船桥的英一,迅速拨了电话。在电话里船桥不断地向英一道谢,多礼到超越了年龄的界线。
在打电话给哥哥和船桥的时候,英一心中虽然波涛汹涌,但言辞上始终很冷静。不过,一挂掉船桥的电话,他就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
英一依偎在恋人的怀里哭个不停,即使被束手无策的恋人为了安慰他而贯穿仍然止不住泪。
是州协提出要不要去探病的。面对下半身已经酸软无力的英一不断的索求州协只是轻轻地吻着他说不想让你太辛苦。
“你很喜欢他吧?那么不如趁他活着的时候去看看他?”
“不用了。”
“为什么?”
英一摇摇头,把头埋在州协的胸前寻求更多的安慰,他不敢去见他,因为只有他最清楚自己那不敢面对现实的胆怯。
州协提出想去兜风的要求。自从一个星期前知道叔叔的病情后,英一就一直处在郁闷的心情之中。老实说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是因为州协说了好多次,既然他想去的话,就陪陪他吧!
天空虽然晴朗,但是里面却躲着几块灰色的云片,气温也不是很高,英一在衬衫上加了一件黑色的外套。
州协没有说要去哪里,英一也没问。在开着暖气的车里,英一一直凝视着恋人的侧脸。一年前,这个男人把自己从家里抢了出来,英一虽然也在打工,但学费和生活费几乎都是由州协来支付。尽管工作辛苦,州协却常把只要英一陪在自己身边,做什么都很轻松这句话挂在嘴边。
明明是活在群众的社会里,英一却觉得世界好像只有他们两人一样。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依偎在一起的午后,英一比什么都珍爱这段时光。即使朋友都觉得他难找而不再找他玩,他也不觉寂寞。反倒是州协去打工不在家的时候更令他难熬呢!
不管是过去的因缘或是州协的热情,英一确定自己已经坠入情网了。
凝视着恋人侧脸的英一在车子开到沿岸公路时,看到似曾相识的景色不禁心旌一阵动摇。
“你要去哪里?”
“海边。”
车子的确沿着海岸线走着。但是,当车子穿过英一小时候常去玩的海岸,到几年后都没变的乡下旧杂货店门口时,他终于忍不住大叫。
“停车!”
被英一的声音吓了一跳的州协赶紧在柏油路的防波堤旁停了下来。英一抬起头瞪着州协。
“你想带我去哪里?”
州协俯着头说:“一个你不能不去的地方。”
“我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想让州协摸自己的脸,但是车内的空间实在有限。州协的手指温柔地抚摸后脑顶在车窗上的英一的眼角。我并没没有哭啊!
“不这么做的话,你永远都见不到你叔叔,而且还会一个人胡思乱想。”
“那有什么关系?”
州协疼惜地看着他。
“我不想看到哭泣的英一。”
英一觉得鼻中一阵酸楚。
“去见见你叔叔吧!一次不够的话,再多来几次也无所谓。”
州协比英一还要了解自己。
“什么都不用怕,有我陪在你身边。”
英一颤抖地点点头,凝视着挡风玻璃前的街道,叔叔住的地方就在那斜坡的下方。
病房看起来好白,不晓得是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还是寝具的关系,眩目的白光令英一不断眨着眼睛。
“真是好久不见了。”
即使住院,叔叔的潇洒还是一如往昔。在英一来探病之前他应该还在睡觉,但发丝却丝毫不乱。不是病人服的绿色睡衣非常适合叔叔,不过那强调肩线的设计却让英一感到悲伤,因为叔叔实在太瘦了,让英一不忍卒睹。幸好叔叔的表情并没有任何沧凉感,英一这才稍微宽心。
“自从你考上大学之后我们就没有见过面了。”
“嗯……”
病房里相当安静。里面虽然有四张床,但是除了叔叔之外没有其他人。
“大概在一个礼拜前吧,船桥来过。我听他说是英一告诉他我住在这里时真是吃了一惊。我知道他当了教授,不过没想到会是在英一就读的大学任教。”
英一想起船桥认真的表情。
“他是看我跟叔叔有几分相似才跟我说话。”
叔叔歪着头。
“像吗?年轻时候的我比你帅多了,还有人问我跟詹姆士迪恩是不是兄弟呢!”
“随你怎么说。”
叔叔的笑声被咳嗽声中断了,那咳嗽声听来感觉很不好。
“从高中毕业以后,就没跟船桥联络了,上礼拜见到他都已经隔了三十二年。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从学生时代就相当爱玩的叔叔,跟认真的船桥有任何共通之处吗?
“船桥副教授年轻时也爱玩吗?”
英一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叔叔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笑到最后受不了,干脆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