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
英一甩掉州协的手穿过了收票口,他总算没有再追进月台来。走到月台尽头的英一,在铝制的硬椅上坐下。周末越接近末班车人潮越多。英一走进车厢拉着头上横扛的吊环,闻着身旁一个喝醉酒的中年上班族所散发出来的酒气。即使那味道令人皱眉,英一也觉得比刚才在车子坐在州协身边要来得轻松许多。
就算不去想,州协的事也占满了英一整个脑袋。他不断地回想着刚才的情景,即使下了车一个人走在黑暗的夜街也摆脱不了那些画面。所以,在他走到对面邻居家的附近看到一台银色的车停在那里,车旁还站着一个人时,根本没有想到会是州协。当他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幻想时,英一几乎是奔进自家的玄关里。他锁上门跑进自己房间。在空无一人的空间中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州协怎么会在家门前?是谁告诉他的?还是他跟踪自己?
当呼吸稍微平静下来的时候,英一偷偷掀开窗帘。在昏暗的玄关灯下立着一个身影。那个被自己甩掉的男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大门。他什么时候才会走?英一看到州协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后终于撤退,才松了一口气。
星期五晚上之后,州协就没有再找英一说话了。虽然,还是看到他出现。但是他没有跟英一说话,只是默默地追逐着他。那种超越距离的视线比任何形式上的接触,都让英一来得心惊。
星期六,睡到近中午才起床的英一,把早餐跟午餐并在一起随便吃吃后,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去买书。当他走出家门时却看到一辆银色的4WD停在门前,坐在驾驶座的人正是……
英一赶紧退回家里。他什么时候在那里的?……昨天没有看到他的车表示他应该回去了。难道是回去了又来吗?为什么?他是等在门口守株待兔的吗?英一躲在窗帘后呻吟。
过了十分钟,英一偷偷掀开窗帘一角,车子还是跟刚才一样沉默地停在门口。英一每隔几分钟就掀开窗帘看一次,车于始终没有消失,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离去。才不过半天的时间,英一觉得自己的胃好像要抽筋了。
隔天是个天气晴朗的周日。早上七点多起床的英一就发现州协的车停在门口。不记都忘不了的车号。
中午,英一打电话给附近的警局说有人停车在自家门口造成困扰。他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不到十分钟就有个骑着脚踏车的警察过来,几分钟后车子就离去了。
“终于……终于消失了。”
英一独自在房里雀跃着。在确认了门口谁都不在之后,他搭上电车到市内逛了好几家旧书店,还找到以前就想要买的书,心情极好的他挑了一家小餐厅走进去,贪婪地开始读了起来。
四点过后英一坐上回家的电车,他愉快得仿佛昨天的忧郁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下了电车,走过商店街,转过第四个街角,在距离家门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他发现了斜靠在对面墙旁的身影。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在这么灼热的天空下?州协凝视着英一动也不动。一辆脚踏车从远方慢慢向他们骑近,像是被车轮的转动声惊醒一样,英一无视于州协的存在奔进家中。
这一天,州协也站到近午夜十一点才离开。
整晚胡思乱想睡不着的英一,睡眠不足地在星期一早晨醒来。他带着祈祷的心情拉开窗帘,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一颗不可能看错的褐色头颅。英一放弃了第一堂课,心想只要过一会儿他就会回去了,因为他也有课要上啊!然而到了九点,甚至过了中午到了下午三点,州协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他就像一个人形立牌似地站在太阳曝晒的大马路上。
结果,英一这一天都无法出门。
“从昨天起就有一个年轻男人站在电线杆旁边,有点恐怖。”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不经意地提起。
“啊……我也看见了。”
难得提早下班的父亲也跟着附和。一讲到州协的话题,英一不由得汗毛直竖。
“希望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就好了。”
连饭也没吃上几口,英一就躲回自己房间。窗外的影子仍旧没有离去的迹象。
星期二,英一下定决心走出家门。他与州协擦身而过,用最快的速度冲向车站。进入车厢后没有发现州协追来,气喘吁吁的英一虽然沐浴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还是觉得安心不少。还没完全享受完解放感,准备踏进第一堂课教室的英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州协就站在教室门口。车子还是比电车快。整堂课上下来英一一点也没有听进去,他出了教室,州协就跟上来。他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州协仍旧距离几步远跟在他身后。不管到学生餐厅还是上厕所,只要英一走到哪里州协就跟到哪里。
英一想应该不会跟到工作场所来吧?他还是太天真了。在英一打工的那一段时间,那辆银色的4WD就停在店斜对面的道路一角。这天回到家,英一做了个噩梦。梦中他在一片草原上拼命奔跑着,不管跑到哪里州协都在后面追赶。等终于看不到他人影的时候,松了口气的英一,缓下脚步发现自己的右手边有一座自动贩卖机。
他突然觉得口渴买了一罐咖啡,一打开拉环却听到州协的声音。英一吓得大叫,把咖啡罐甩了出去。这还是英一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叫声惊醒。
在做了噩梦的隔天,银色休旅车还是停在门口。从无视于州协的目光冲出家门那一瞬间起,在大学里,两人几次不自然地擦身而过,那执拗的视线从早到晚纠缠着自己。
每天被压力笼罩的英一渐渐没有了食欲,一想到被州协监视就吃不下饭。看着一个礼拜就瘦了几公斤的孩子,母亲还乐观的以为是夏天食欲不振的关系。
惧怕视线的每一天。英一完全没有能逃脱州协监视之下的私人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要是精神错乱也不足为奇。
然后,今天……踏进另一个避风港——社团教室的英一一看到州协站在里面,几乎失声惊叫出来。
“虽然时间有点不对,不过他想参加我们的社团。”
眼看着自己生活中每一个重要地点都被州协蚕食,英一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在每天被州协视线追逐的第二个星期,英一在浴室拉扯头发时掉下了大量的毛发让他发出惨叫。
“我受不了了!我到底做了什么!”
英一终于哭了出来,他整个人缩在浴室的更衣间里哭得不能自已。然而不管怎么哭叫,州协还是在外面,他还是不会消失。英一愤怒地咬紧嘴唇。
如果要在追人与被追之间选择的话,几乎所有的人都会选择前者吧!因为两者所背负的精神压力有如天壤之别。被追逐的人就像迷失在充满荆棘的森林里,精神上饱受煎熬。
一进入餐厅,英一先神经质地用目光扫过四周一遍,等确认州协不在时再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濑户一进来就抱怨里面位子这么多,为什么选了个这么偏僻的角落。
等课一上完英一立刻离开学校,这可以减少被州协找到的可能性。不过,该小心的还是要小心,英一把服务生送来的水一口饮尽,毫不犹豫地就选了个当月特餐。待在同一个地方太久绝非良策,赶快吃完赶快出去之后,可以躲到附近的市立图书馆,他还没有在那里被州协找到过。
坐定下来还不到五分钟就听到餐厅门打开的铃声。英一一转身只见被门口盆栽挡住的那颗褐色的头。他双手抱头,整个人趴伏在桌上。
“喂,怎么了?”
濑户粗鲁地摇晃缩成一团的英一。
“别说话。”
英一低声怒吼,濑户不解地歪着头。
“你在干什么啊?咦……那不是州协吗?往这里走来了哩!”
被他看到了。无路可逃的英一只好抬起头来。
“真巧啊!不过,最近满常遇到你的。”
濑户什么都不知道……这根本不是巧合。昨天和前天都没来上课的濑户,完全不知道英一一这两天都被迫在州协身边一起吃午饭。
“你一个人啊?过来一起坐嘛!”
多事的濑户帮州协挪了一个位子出来;英一此刻才后悔不该选了一个四人座。
州协在濑户旁边,也就是英一的正对面坐下。英一无法正视濑户的脸,因为只要一看濑户,眼角余光就无法不扫到州协。
州协没有跟英一说话,倒是跟濑户聊得相当起劲。英一和濑户的套餐先上来,英一就干脆埋首于食物之中。州协明明在跟濑户说话,但是英一怎么都觉得他的眼光徘徊在自己身上。
“你老家靠近海边吗?”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两人交谈的英一突然捕捉到濑户的只字片语。
“连走高速公路都要花上五个小时,那里虽然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个相当安静的好地方,我祖父母都已经往生,所以地方很大,看看你们要不要找时间过来玩。”
“好啊!”
英一偷偷伸手进口袋,拿出一张千元大钞。为了站起来而推开椅子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我还有事得先回去了。”
英一说着把钱放在桌上,濑户讶异地皱起眉头。
“这么急干嘛?起码等我吃完吧?”
“州协不是还在吗?你就陪陪濑户吧!”
英一不看州协的说。
“英一。”
英一听到州协的声音但没有回头。
“你下次也找女朋友一起来吧!”
“嗄?等一下,英一什么时候有女朋友啊?”
英一撒的谎已经到了自己都无法收拾的地步。不过,此刻的他只知道要逃,不赶快走的话下个地方又会被他找到。再过一个星期就放暑假了,去年英一那闷得发慌的长假在今年……英一突然停下了脚步。
到了暑假……州协会怎么样?还会像现在一样整天都在自家门口监视他吗?只要他一出门就跟到目的地……这种日子还要持续一整个暑假?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这种日子再持续下去怎么得了?英一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等到英一发觉自己已经开始不停地喃喃自语时不由得恐惧起来。
这一天应该像平日一样,在州协凝视着英一中结束。第四堂课结束后,州协确认英一从教室里走出去,就跟在他身后二、三公尺处走着。
回头看了他几眼的英一突然站住。今天的英一不用打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应该会直接回家才对。转过身来的英一凝视着州协,平常总是逃避的眼神今天却反常地对准了他。
“我有话要跟你说。”
英一的脸色看起来相当苍白。或许只是光线的关系吧!不过,他最近真的消瘦不少。
“什么事?”
是不是叫他不要再跟了?但是,不管英一如何咒骂,州协也只剩下只条路了。在连朋友关系都被拒绝的情况下,除了凝视还能怎么样?
宫泽有大半时间都借州协的身体过日子,刚开始州协还曾抱怨每天除了等什么都不能做;但久而久之他也看开了。期限只剩两个星期,起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能看多少她转世后的模样就看多少吧!
“你造成我很大的困扰。”
英一喃喃念出这几个字。困扰?但是,我只是在远方看着而已,既不积极地跟你说话,也没有触碰你啊!
“我只是看着你而已。”
宫泽竟发现自己为了这意外能跟英一说话的机会,而雀跃起来,他只对自己一个人说话……
“为什么……你要这样缠着我?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我只是……”
英一神经质地握紧双手,像不耐烦的孩子般上下挥舞着。
“这叫变态啊!从早到晚监视另一个人……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不对劲吗?”
英一急切地诉说着。那从下往上瞪视的眼神,和因愤怒而握紧的双手。宫泽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跟那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就是自己从茂吕木那里把小文强夺过来,关在自家的地下室时。
宫泽把小文关进从前关犯人的牢中,因为不这么做的话她就会逃掉。为了不让关在狭小空间的她觉得无聊,宫泽送来各式各样女人喜欢的高级用品。然而,小文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停地流泪。
“你放我回去吧!宫先生。求求你放我回鹰雄那里去吧!”
刚开始只是哭泣的小文后来改用污言秽语来咒骂他。
“你这个神经病,你这么做又能怎么样?你是个神经病,你是个头脑不正常的神经病。”
宫泽激烈地动摇起来,为什么两种时空完全不同的情景,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自己既没有束缚也没有触碰英一啊!然而为什么?
“求你,别在缠着我了,我快被你搞得精神衰弱了。”
“我没有办法。”
听到宫泽这么说的英一,眼里浮现一丝绝望。
“我……只要一想到你就觉得恶心。”
毫不留情的咒骂。结果,不管过了多久,自己跟她仍旧无法相容。如果这是命运的话,与其让我面对这种现实,为什么不在当初就让我死了?为什么还要让我跟她相遇?为什么不让我彻底忘了对她的感情?
“我只能看着你。”
要是连看都不能看的话,自己这颗心该何去何从?
“我要一直看着你。”
“求求你别这么做了。”
英一扭曲着表情崩溃似地蹲了下来。西斜的阳光把他细长的影子烙印在中庭中。
“你要怎么样才能停手?对了!钱……你是不是想借此勒索我?没关系……如果能用钱解决的话。我愿意付,只要在我能支付的范围内我都愿意付,所以请你别再纠缠我了。”
钱……这种东西有什么用?一点意义都没有。对于一个只剩魂魄的人,钱又有什么用……
你不用这副好像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表情,只要再过两个星期我就会消失……而你也能重获自由。我会默默地留在州协的内心深处,想你想到州协离开这个人世为止。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只是需要一点想你的快乐而已啊!
宫泽突然感到一股寂寞。灼热的夏阳、浓密的树影,在这种应该什么寂寞都不存在的季节里,为什么只有我感到无边无际的空虚呢?就像黑暗的冬天已经进驻一样……冷得冻彻心扉。
“我可以不再看你。”
他看到那张重新燃起希望的脸。
“不过,有一个条件……”
英一微皱起眉头。
“我想要你的身体,如果你肯答应的话,从此我不会再纠缠你。”
英一木然地凝视着州协。
“只要一次就好,只要一次我就能死心。”
英一慢慢低下头一动也不动。他的颈项看来意外地纤细。
“让我考虑一下。”
那长长的影子仿佛僵在原地一般。
一个声音突然在脑中响起。是州协。
“你到底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宫泽有气无力地回答。
“你说要他的身体……也就是说只要他答应的话,你们就要做爱?你是认真的吗?他可是个男人啊!”
“不是女人也无所谓。而且,既然是男人就可以用玩笑当借口打发掉。”
州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等一下……”
州协的声音明显听得出惊慌,然而他极力地压抑自己,冷静地说着:“宫泽,你要三思。虽说是转世,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初你喜欢的那个女人了啊!成长的过程跟性格截然不同。你没有权利把他扯入你那纠缠不清的前世恩怨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