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如旃听子安如此说,得知凤举竟要回到汇清城来定居,一时之间,先是一阵狂喜,他本以为此生两人再也无缘得见,谁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凤举竟要回来了,手微微颤抖着,端了酒碗来喝,是夜月光雪亮,陈如旃这一端之下,瞥见了那碗中自己的倒影,其形貌之可怖、可憎,直如鬼魅夜叉,何曾得见当日那翩翩少年,容颜如雪的半分痕迹?
只那一瞬间,陈如旃的心便冷得透了。那个样子,又怎麽去见凤举?怎麽能见凤举呢?
他大口的将那残酒饮尽,酒质低劣,入口呛辣,又喝得急了些,於是便呛咳起来,以至於咳到泪水都流了下来。
子安喝了几碗酒,竟也郁郁的沈了脸,似是想到了什麽伤心之事,不断长吁短叹,也未曾注意到陈如旃的失常。
一时之间,这小小一间茅草棚子,难得的寂静起来,两人各自低头喝着闷酒想心事。
半晌,子安才长叹一声,道:“寿官儿,你我相识日久,也算是患难之交,为兄却不曾与你说过多少贴心的话,如今有些往事郁结於心久矣,也不曾对他人说得半句,委实憋得难受,你可愿听愚兄罗嗦些陈年旧事?”
陈如旃正盼借个话头,将那心头涌起的剧痛错开,於是便顺着问道:“子安兄可是有甚伤心的往事?”
子安便道:“何止伤心,说是摧心伤肝也不为过。说起来,我与这汇清也是有缘的。因家中世代经商,商人低贱,虽累世富贵,家中长辈却愿令我读书举业,光耀门楣,听说这汇清城郊的甘霖寺,清幽安静,是个读书的好所在,遂遣了个小僮,在寺中赁了一间房舍,在内读书静思。却不想,这一去,竟遇到了我平生的劫数……”
陈如旃听了这话,脑中似有灵光一闪,却不曾抓住,因问道:“劫数?子安兄此话怎讲?”
子安却并不答言,反而问道:“寿官儿,你可知道,为何你我素不相识,我却独独觉得你分外亲切麽?”
陈如旃道:“不知,却是为何?”
子安苦笑道:“皆因你的小名儿,你小名多寿,倒是与我遇的那劫数的名字,刚好凑成一对儿。”
陈如旃一听这话,顿时站了起来,手中的酒碗都掉落在地,失声叫道:“你可是姓刘?!”
子安诧异道:“贤弟是如何得知?”
陈如旃见他的确是姓刘,也顾不得感慨什麽因缘际会,造化弄人,焦急道:“你竟在汇清,你可知多福她,她上京去找你了!”
原来这子安,竟是陈如旃的妻子,朱多福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情郎,刘生。
子安见他这话来得蹊跷,忙问:“你认得多福?她上京了?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陈如旃这一急,原本的两三分酒意也散了,便将如何与朱多福有了婚约,又如何得知她与刘生的私情,朱多福又如何怀了身孕,如何生产,最後又如何不告而别,等等诸事,一一道来。
刘子安听了这一番话,是早已痴了,眼中含了热泪,只知道喃喃的唤着多福的名字罢了。
陈如旃不解道:“子安兄,孩子的事情,你可放心,如今在我家中也是掌上明珠似的养着。可有句话,论理我原不该问,只是多福那样殷殷的盼着你,你既回来了,如何不来寻她?又缘何落魄至此?”
刘子安道:“我在京中发卖了货品,本是着实赚了一笔银子,但奈何途中遭了盗,不但银子全被抢了,家中的伴当也被杀死,我死里逃生,只想着要早些到汇清来见多福,谁知九死一生,赶回甘霖寺时,却听见那寺中的小沙弥们闲谈,说是前些日子多福如何嫁给了一户富户,又如何热闹等事,我一听之下,如遭雷击,想着多福已嫁作了他人妇,与我早已无缘,只是若不见她一面,又如何甘心?我在寺中打听,那些小沙弥们也不知她到底嫁到哪家,况我一个单身男子,问得多了,人家也不免起疑,我倒不怕什麽,只怕这话传扬开去,说是个男子到处打探她的消息,损了多福清誉,教她不好做人,只好草草在这里安了身,每每逢着庙会灯会,妇女们都出来逛街热闹的时候,便去摆个书信摊子,一则聊以糊口,二则,也着实希图见她一面,是以连家也顾不得回了……”
一线牵 42
他二人将话说到这等地步,都不免感慨世事弄人,刘子安又将陈如旃千恩万谢起来,陈如旃便道:“子安兄也不必言谢,小弟也曾被子安兄救了一命,如今算来,你我可算生死之交,谢不谢的,倒也不必再提了吧?”
刘子安道:“正是,是愚兄迂腐了,只是……”说着,便住了口,面上露出些凄惶之色,只闷头喝酒。
陈如旃如何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子安兄,可是惦念朱小姐?”
子安长叹道:“此去京城,山长水远,我堂堂七尺男儿,都险些早了不测,她不过是个弱质女流,又孤身一人,让人如何不揪心?”
“既然如此,子安兄何不北上去寻呢?总好过在此枯等。”看到刘子安面色作难,又忙说:“子安兄倒不必挂怀我,虽说我身染恶疾,但到底也可自理。如今你我手里也有了些积蓄,我又每日画画,糊口也尽够了……”
刘子安到底放心不下陈如旃一人独住,“万万不可,我岂能为了私情,就抛下兄弟呢?怎麽说,也要等你身上大好了,你我二人一道上路,也好搭个伴。”
陈如旃却执意要他上京,只说有隔壁卖膏药的汪大哥照应,不必担心。
两人争执半晌,刘子安终究却不过,又实在担心朱多福的安危,只得答允上路。
既定了这件大事,又知分离在即,索性便放开了酒量来喝,只求一醉。
彼此都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子安便道:“听郎中说起过,贤弟你这病,是因为内忧郁结,所以迟迟不愈,若不与我见外,何不一吐为快?”
陈如旃慢慢将盏中浊酒倒入口中,半晌才摇摇头,“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荒唐事罢了,又有什麽可说的?说出来也不过是个笑话……”
微微低着头,露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笑容。
刘子安从未见过他面露如此深刻的悲苦,之前伤、病之痛,这少年都可等闲视之,如今倒似是被他轻轻一句话,勾出这等刻骨之痛,不由得不忍心再问,想要找出些话来开解一二,却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甚麽话语放在这样的苦涩面前,都嫌肤浅轻佻,於是只好喝酒。
***
第二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刘子安执意将家中所有银两都留给了陈如旃,自己只带了些散钱,将一些随身衣物收做一个小小的行囊,就要上路。
陈如旃已是久已未出过门的了,因着刘子安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於是也不再顾忌自己的形貌可怖,执意将刘子安送上官道。这一路上,对路人的指指点点,避之惟恐不及等事,直直视若无睹,只管慢慢走路。
他久病体虚,待送刘子安到了十里亭,变就有些气喘脚软起来,两人正好坐在亭里话别,因为寒素,所以也未设什麽酒馔,只有清茶一杯,略尽离别之意。
刘子安又叮嘱了陈如旃好些话,何时吃药,怎样敷药,有何忌口,莫要劳神,多多歇息等语,这才恋恋不舍的拱手作别。
陈如旃这里看着刘子安慢慢从官道上走得远了,这才慢慢转回身去,刚要回栖身的小草棚去,却见远处城门里赫赫扬扬来了一队人马,远远看去,端底是鲜衣怒马,招摇过市。
他不愿凑着热闹,想着要回避,谁料到一则体弱,二则今日劳累着了,方才走了几步,那队人马便已停在亭前,内中一个员外样的男子用马鞭一指,道:“那小乞儿,你且停下。”
陈如旃不知他叫的是谁,只管走着,谁知挪了没两步,“啪”的一声脆响,背後突的一疼,竟是被抽了一鞭!
他转头对那行凶的员外怒目而视,那员外却也恼怒不已:“小乞儿,本员外叫你,你是听不见吗?”
陈如旃刚要说话,旁边一男子忙拦住持鞭的员外,道:“莫为这小乞丐误了正事,还是先迎接娄状元要紧……”
陈如旃一听这话,却是浑身一僵,凤举他,这麽快就到了汇清麽……
他心中一阵酸热,恨不能立刻便见到凤举,忽而又想到自己这般样貌,登时像是被一盆冷水淋漓浇下,冷得浑身都发抖起来。
不能,决不能,让凤举看到这样的自己……
一线牵 43
不能,决不能,让凤举看到这样的自己……
可惜那员外样的男子不容他多想,挥一挥手,左右边有两三名健仆走出来侍立,员外道:“那群小乞儿都带到了麽?”
仆从道:“已然上路了,即刻就到。”
陈如旃听到这里,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人是城中的士绅名流,来此迎接娄凤举。
凤举虽被罢官,但清名却传遍了天下,又蒙皇恩浩荡,赐了皇庄,若能与他攀上交情,也是大大的荣耀。於是照例,这迎接的人,要有缙绅人物、平民百姓、乞儿叫花三教九流务求完备。到时娄状元翻身下马,见了一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乞丐,心生怜悯,叫到自家府里去舍粥舍饭,岂不又添一桩美谈?
陈如旃想到此处,心中似是一动,眼见着一众褴褛的乞丐们被人带到十里亭外,若是他躲在这人群之中,只是远远的、远远的看上一眼,只看一眼……
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又有这麽多的人,只要他站在人群最外面,凤举他一定不会注意到自己。
这念头如毒蛇吐信般的,一瞬间便吞噬了陈如旃的整个心思。
他本以为,此生与凤举再也无缘得见;他本以为,那个夜深云重的秋夜就是他们的决绝之时。谁知道阴差阳错,竟又要在这里碰上。
看一眼吧,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不然的话,此生只怕是再见不到了。
时已近午,日头渐渐毒辣起来,陈如旃却并不觉得热,想见凤举的念头让他寸步难移,他混迹在众人之间,踮了脚远远的望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只知道连日头都薄了许多,官道上远远的走来一匹瘦马。
众乡绅们倒没人在意,想着状元公还乡,还不是赫赫扬扬,仆从如云,哪里在意这穷酸的一匹瘦马。
陈如旃远远的看到那瘦马上坐着一道瘦削人影,连呼吸都停顿下来。他有那麽久,那麽久没有见到风举了,可还是只这样远远的一眼,就认出他。
陈如旃抬起手来慢慢的握住胸口,那时隐时现、如影随形的尖锐痛楚又袭上心来,他的背佝偻着,却依旧牢牢的盯着那道淡青色的影子。
近了,更近了。
他悄无声息的隐藏在人群最後面,低下头。这样,凤举就看不到了吧?
过不多时,凤举便走得近了,众乡绅中,有认得他的,早已惊呼出声,於是一时之间众人便乱纷纷的上前寒暄见礼,娄凤举下马答礼,彼此之间说些客套话。带来的乞丐们也应景的上前说些吉利话讨赏。陈如旃远远听得见凤举温和低沈的说话声音,但却并不敢抬头近看,只拼命低着头、缩起肩,渐渐的後退起来。
刚刚退了几步,便听到周遭忽的安静下来。
陈如旃顿时僵住了,他低着头,想要转身飞跑,可却偏偏一步也动弹不得,就这麽眼睁睁的看着一件青布袍子的下摆停在自己面前。
自己变成了这般模样,这里还有那麽多人,他一直躲在最後面。可是凤举还是看到了他,还是认出了他。
可他几乎就要绝望。
若是教凤举看到自己这般三分不像人,七分颇似鬼的样子……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冰冷了。
凤举向前迈一步,陈如旃便僵硬的退一步。
他多想远远的离开这里,可却偏偏只剩下了挪动一步的力气。
肩膀被一双手按住了。陈如旃几乎垂死一般的喃喃道:“不要,不要过来……”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猛地拉进了一个不那麽宽阔,也不那麽温暖的怀里。凤举身上熟悉的气味几乎要将陈如旃淹没到窒息的地步。
他浑身剧烈的颤抖着,用尽最後一点力气将凤举推开,听不到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乡绅们倒抽冷气的声音,也听不到凤举急切的,几乎是绝望的低唤着他的小名,不管病弱已久的身体。他只是向前跑。
不管心有多麽想要留在那个人身边,身体却拼命的远离着。
一线牵 44
不管心有多麽想要留在那个人身边,身体却拼命的远离着。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逃得掉。
凤举追上来,死死抱住他,眼泪几乎掉下来,怎麽会这样,怎麽这样的瘦,怎麽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本以为你长大了,没想到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我不在身边,就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
凤举坐在乡绅们奉承的华丽马车里,沈默的看着那个缩在角落里面,几乎蜷成一团的人。一张脸完全埋在双膝之间,抱得死死的。
他记得寿官儿本是个有几分清瘦的少年,可绝不是如今这般骨瘦如柴。心里疼痛的几乎无法呼吸。这还是他吗,还是他吗?
凤举犹豫着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那头枯黄的头发。刚刚碰到陈如旃的头顶,他便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又向车壁处缩了缩。
“寿官儿。”凤举叹一口气,缩回手来,轻轻唤他的名字。
陈如旃始终沈默着,连呼吸的声音都微弱到几乎听不到。
“寿官儿,不要再躲了。”他握住他的胳膊,心中又是一酸,怎麽会这样细瘦。
陈如旃微微的挣扎了一下。凤举虽是个文弱书生,但他此刻连维持呼吸都已经用尽了全力,又怎麽挣得脱?
凤举抱住他,将下巴轻轻放在他的头顶,“寿官儿,我回来了。从今後,也在不走了。你喜不喜欢?”
陈如旃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既贪恋的想要贴的再近些,又恨不能立时远远的逃开。他深呼吸,攒足了力气才开口:“凤举,让我走。”
凤举的身体登时僵硬了。却固执的抱住他,并不松手。
“不要走,寿官儿,我不许你走。”眼泪终於掉下来,一滴一滴,滚烫的落在陈如旃的发顶。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近乎是绝望的哀求,完全惊慌失措。
他终究还是不忍拒绝。凤举自小就是是何等清高孤傲的人物,几时见过他在人面前这样服软落泪,“唉,凤举啊……”
***
皇帝赐的皇庄,竟简朴的很,小小一个院落,前後只得三进,後头有个小小的园子,半口池塘,植着几支嫩荷,倚着岸边,是一丛蓊郁的翠竹,此外再无他物。时值初夏,陈如旃靠在绿荫里的一张竹榻上睡着,身体蜷成一团,仍是将脸埋在双膝里面,用胳膊环着,抱得死死的。
凤举倚在门框处,向外看了一看,想想方才郎中说的话,心中忧郁更甚,不免怅然长叹,拾起搭在椅背上的薄被,轻手轻脚走过去,将那竹榻上的一团盖住,摸摸他的胳膊,还好,有点肉了。
前些日子,陈家的主母丧了,陈家大办丧事。这事凤举本打算瞒着陈如旃的,怕他本就是病中,承受不得这般丧母大恸,也就不曾将此事提起。再加上陈如旃自与他两人重逢之後,变得异常沈默,便是两三天不发一言,也是常事,如今凤举有意将他母亲过世的消息瞒下,陈如旃竟也未曾察觉。
谁知道百密一疏,家中两个小丫头闲谈,说起陈家丧事办得如何热闹,凤举阻拦不及,竟被里间的陈如旃听了去。
凤举只觉得兜头被一盆冷水淋个湿透,担心的连声音都几乎失去了,“寿官儿,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