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揎拳捋袖的,要向外走。
徐氏假意啼哭,略拦了拦,便由他去了,自家走到廊外头瞧热闹。
且说陈如旃见朱多福不辞而别,心中也无他法,只得将梧轩抱给奶妈,自己揣了那纸休书,到前头来找他父亲禀报,却可巧见他父亲正一头火的冲将出来,一见自己,立刻双目赤红,怒道:“你又想到哪里闲逛?”
陈如旃便淡淡的道:“有一事要禀报父亲。”
“何事?”
陈如旃见他父亲气色不对,但如此早已由来已久,也不放在心上,只将休书拿给他父亲看,说是:“儿已将这妇人休弃,特此禀告父亲。”
陈青一听此事,更是怒从心头起,痛骂道:“如此大事,竟不先禀告我来?竟敢自作主张,如今那朱氏何在?”
陈如旃道:“昨日写了休书,便自回娘家去了。”
陈青怒道:“你这不争气的孽障,竟被老婆戴绿帽,岂不是要丢光我陈家的人?今日断不能容你!”说着,便看看左右:“来呀,给我请出家法来,看我不给他个厉害瞧瞧。”
说着,便有人将一条皮鞭拿来,交到陈青手上,这一顿痛打,直把陈如旃打的体无完肤。
偏他又硬气,不肯叫痛,亦不求饶,激的陈青越发兴起,眼里哪还有儿子?不过是个冤家对头罢了。
这边一顿痛打,里头陈夫人得了信儿,带了人来,抱了鞭子痛哭,陈青知她病弱,倒也不敢太过推搡,眼看着陈夫人便要将儿子抬回内宅,徐氏这里却着了急。身子一歪,大叫:“了不得,肚痛得很!”
一线牵 35(重写)
这边一顿痛打,里头陈夫人得了信儿,带了人来,抱了鞭子痛哭,陈青知她病弱,倒也不敢太过推搡,眼看着陈夫人便要将儿子抬回内宅,徐氏这里却着了急,她只当今日这一场大闹,必定能够除去陈如旃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岂能容得他被陈夫人救回内宅去?若再寻下场事端,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於是将身子一歪,向地上倒去,口中大叫道:“了不得,肚痛得很!”
陈青慌得丢了鞭子,也顾不得夫人,忙过来将徐氏扶住,气得变了脸色,叫人“将这个畜生给我扔出门去,从今往後,就当我陈家再没这个不孝的儿子!”
可怜陈如旃,被他父亲打的遍体鳞伤,昏昏沈沈之间,竟被扔出门外。
一时之间,众街坊邻居,多在一旁看这热闹,男子们袖着两手,在旁闲看,妇人们则躲在竹帘後头,掩着口,指指点点,俱是叹这陈家,数代诗书传家,如今家中人丁单薄不说,四代单传,却生了这麽一个不肖的子孙出来。更有那口快的,将陈如旃与那娄家的状元爷两相对比起来,说是两个人从小一道读书,一桌吃、一床睡,情同手足,怎的竟出落得如此天差地别。
众人指指点点,陈青嫌丢了他的脸面,遂不肯再认这儿子是陈家的子孙,命家人关了大门,径自闭门不出起来。那些看热闹的闲汉们,见陈如旃奄奄的躺在门外的石阶上,虽然可怜,但也只是慨叹唏嘘罢了,可毕竟是别人家事,谁又肯去惹这个麻烦?不多时人便散了,再无人肯理会他。
此时时值夏末,汇清一带正多骤雨狂风,眼见着天际的乌云翻滚,一股卷着些许土腥气的风就吹将起来,顷刻间风雨大作,那烈风淫雨,瓢泼般劈头盖脸的就砸将下来。
可怜陈如旃,刚被鞭打的体无完肤,火烧火燎的正做着烧,骤然被冷雨一激,登时痛楚难言,遍身肌肤如同寸寸皲裂一般,其间万状苦楚,仿若虫噬蚁咬,非常人所能忍受。
陈如旃的脸颊正贴在家门前的青色石级上,那石板本晒的滚烫,被雨一浇,蒸出腾腾的水汽。恍惚间,隔着那水汽、隔着那雨幕,竟好似又看到了春日的暮色里,自己穿着一袭月白的竹布长衫,正站在那里和凤举拱手作别,长长的柳枝拂在凤举的肩上,他伸出手去,为他轻轻拨开,凤举便回他一笑,一双水红的唇轻轻翕张着,说了句什麽,他就看到那个春日里的自己便也笑了,拱了拱手,一步一步,退进身後那座院子。
──那约莫是某日学堂里下了学之後吧,自己是贪玩,抑或是顽皮了,被先生罚抄功课,凤举竟也陪着,两个人直磨蹭到学里的人都走光,这才回家去。凤举不但没有生他的气,还生恐他觉得受了委屈,在街边买了个糖人儿送了哄他,依旧是孙猴子的糖人,黄金锁子甲、凤凰冲天翎、盘丝八宝靴,端底是威风凛凛。
凤举是深知他的,──他只爱那大闹天宫、无法无天的猴头,待到穿了戒袍、披了袈裟,带了那金箍子,那便不再是孙悟空,而只是一只猴子了。
陈如旃在那初秋的冷雨中,将脸紧紧的贴近那石板,那暖的,热的,可以看得见凤举背影的石板。他想伸手出去,拉住渐行渐远的凤举,或是拉住一步步退进那阴霾中的自己。那样的渴望着,却无法动弹。
***
汇清一带,季夏时节的暴风骤雨大多是倏忽来去,然而这一夜,暴雨居然是竟夜未停。陈如旃被他父亲鞭笞的体无完肤,又遭雨淋,当真是其苦万状。街上的行人早已散尽,各自去避雨,家中又大门紧闭,除了母亲,哪里还有人管得他的死活?
他便勉力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到离家远远的街角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无力的沿着墙壁滑坐下来,再也无力挪动半步。身上穿的那件深蓝布衫,经了这一通折腾,早已褴褛不堪,遍身泥泞。他浑身皮肉翻卷,雨水,泥污,混着身上的血迹,淋漓而下,那里还看得出半分平日里那翩翩少年公子的风姿?
他便那样抱着双膝,用力缩紧身体,一点一点的,陷入了昏沈混沌。
夏日天长,陈如旃被阳光晃醒的时候,也才不过卯时中,街上寥寥几个行人,却并无人瞧他一样,只当做是个落魄的乞丐,他一身伤口又颇可怖,人人掩鼻绕道而行,生怕过上了麻风之类脏病。
陈如旃也并不曾理会得,他只觉脑中阵阵昏沈,眼前也似忽明忽暗的,心中倒也不觉得他父亲狠酷,只是记挂母亲的病势,一时又惦念着独自上京的朱多福,一时又念起凤举来,顿时心窝里一阵剧痛,几乎不曾失了呼吸。
一个仆妇打扮的妇人挎了只竹编的篮子,犹犹疑疑的站在巷子口看了陈如旃许久,飞快的揭开篮子,从里面拿了个雪白的馒头出来,远远地掷在陈如旃面前,便急急的去了。
陈如旃虽说自小顽劣了些,但好歹也读了些圣贤书在肚内,深知道君子宁折不弯。这妇人竟将他当作乞儿,虽然好心,并非有意轻慢,但心中还是不免涌起一阵莫名的气苦,他面无表情的看了那掉在泥水里的馒头一眼,艰难的转过头去,扶着墙壁,想要远远走开。
谁知道刚刚走开两步,一阵几乎无法阻挡的眩晕袭来,他踉跄几步,终究还是晕了过去。
不知是过了多久,有人推着自己,模糊间似是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兄台,兄台,你醒醒……不要紧吧……”
一线牵 36(重写)
不知是过了多久,有人推着自己,模糊间似是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兄台,兄台,你醒醒……不要紧吧……”
陈如旃忽然觉得失望,──这不是凤举,凤举不会叫他做“兄台”。昏昏沈沈间,他似乎是又退回了孩提时代,难得任性又孩子气的想着,不是凤举,那就不醒来。
──然而终究是要醒来的。
先於清醒而来的,是疼痛。
尖锐的、沈闷的、扭曲的,各种各样的疼痛,在他身体里扭成一股,不停的盘旋缠绕,如同骨之蛆,不可言说之痛。
有些清凉微苦的液体缓缓流进他的嘴唇,陈如旃下意识的吞咽着,一个声音在耳边叫着:“兄台,你醒了,好些没有?”
眼前的事物开始渐渐变得清晰,一个脸庞清瘦的年轻人,正坐在床边,手中端着一只粗瓷药碗,欣喜的望着陈如旃。
他微张了张嘴唇,想要对那人道谢,偏喉咙焦渴嘶哑,竟是说不出话来。那人忙将手里的粗瓷碗凑到陈如旃的唇边,喂着药劝慰道:“兄台,你那日被暴雨激着了,身上的伤又重,已然昏睡两天,着实需要将养,眼下可急不得。”
陈如旃吞了几口药汁,这才开口说出话来:“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救命之恩……”
话还未说完,便被那年轻人笑吟吟的挥手打断了:“哪里谈得上什麽恩不恩的?不过是路见不平,既不能拔刀相助,也只好勉力为之罢了。说起来,倒是我也有对不住兄台你的地方,实在是因手头拮据,请不起城里的好郎中,就将隔壁卖膏药的汪大哥叫了来,央他胡乱煮了些草药汤,幸好你是醒了,热度也降下去了,不然岂不是因我反而害了你?”
陈如旃见这人谈吐诙谐洒脱,虽住着摇摇欲坠的烂草屋,穿的不算褴褛,但亦十分破旧,落拓至此,居然却这样通达,神情之间,书生气虽重,但眉目清朗,气质高华。
那年轻人见他喝了汤药,便将碗放在一旁,在他床头坐下,笑着道:“方才兄台问我姓氏,不瞒你说,我如今落魄至此──”掀一掀打着些许补丁的袍子襟,自嘲道:“也没脸将那姓氏说出,没得沾污了祖宗的脸面。我看你我二人年龄相仿,互称表字如何?我表字子安,不知兄台……”
陈如旃因尚未弱冠,因此无字,便将小名儿说了:“小弟年幼,尚无字,同辈大多称我小名多寿,子安兄也便这样称呼罢。”
“好,多寿,好名字。如此愚兄僭越了。”这叫子安的年轻人拱手为礼。
陈如旃欲要回礼,谁知一动之下,登时浑身剧痛袭来,痛的脸色都白了。
子安忙按住他的手臂,“快不要动,这些虚礼,讲不讲的罢。身上可是疼痛的厉害?你这鞭伤伤的甚重,又在冷雨里浇了不知多少时辰,我因拮据,只替你上了些药膏,两日了也不见好,好在今日得了个巧宗儿,着实赚了几钱银子。今日天色着实晚了,大夫也必不肯到这穷乡僻壤来出诊。明儿一早,我就上城里寻了好的跌打郎中来,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落下什麽毛病才好。”
陈如旃闻言,自然是感激不尽,因见这子安豁达,便也不再虚礼客套,只说“大恩不言谢”,心里暗暗的记住这人的好罢了。
这叫子安的年轻人,为人倒很是谦和,虽说寒素,但举止磊落,口角也甚爽利,见陈如旃精神渐好,怕他沈睡过多,伤了身体,便徐徐的攀谈起来。
原来子安是在街上摆了个小小的笔墨摊子,代人读写些信件,兼卖些山水花鸟的写意画,因画工着实不济,也卖不到什麽好价钱,不过刚够糊口而已,只一些村妇们,每逢赶集,买些花团锦簇的富贵牡丹、莲年有余之类,图个喜庆罢了。
子安说起这些,不见怨天尤人之态,反而喜上眉梢,笑着说:“昨儿我可得了个巧宗儿,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财主,见了我那两笔烂画,竟然大呼风雅无匹,一股脑全买了去,不然你这诊金我还不知从哪里变弄去呢。”
陈如旃初遭大变,心绪不宁,因此不大说话,但只这样靠在枕上,看着这年轻人在昏暗如豆的油灯下眉飞色舞的说笑,心中竟渐渐的平复起来。
一线牵 37
陈如旃初遭大变,心绪不宁,因此不大说话,但只这样靠在枕上,看着这年轻人在昏暗如豆的油灯下眉飞色舞的说笑,心中竟渐渐的平复起来。
第二日一早,子安便赶到汇清城中,请来了最有名的老字号,回春堂的郎中来给陈如旃看脉,那老郎中一向是出入高堂广户的大户人家,何曾来过这等腌臢地界?打从一进这巷子,便用帕子掩了口鼻而行。
子安也不与他计较,自在前头引路,那郎中年纪大了些,行动迟慢,子安心中虽焦急,却也不好催促,只得慢慢走着。
陈如旃喝了子安一早煮的草药汤,隔壁卖膏药的汪大哥又弄了些不知什麽做的药膏来与他胡乱涂了,身子虽说依旧疼痛难忍,但精神倒似好了些,此刻正斜倚在床头,半合着双目出神。
老郎中满面嫌恶的进了门来,见了陈如旃这一身可怖的伤势,再加上满屋刺鼻的劣质药膏味,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也顾不得什麽望、闻、问、切,只草草的诊了脉,便在床边的小几上开方子。
陈如旃与那子安,虽说落魄,但到底都是读书人,经他年纪大,也不曾说什麽,反倒礼数周全的寒暄行礼,待开毕方子,子安自送那老郎中出去。
“大夫,您看我这兄弟的病势,到底是怎麽样的?”
老郎中摇头道:“他全身创伤遍布,又为暴雨所激,看他的脉象,似乎心中还有难解之郁结,如此内外交感,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子安焦急道:“大夫,他年纪尚幼,可不要落下什麽病根才好啊!”
老郎中的步履比来时轻捷了许多,边急急走着,便道:“如今且谈不上病根不病根的,他这个病,能不能好还是两说,我医术有限,开的汤药和药膏用了,好不好的,便要看他的造化了。”
子安是个聪明剔透的人,一听郎中这话,心里登时明白了大半,只觉得浑身冰凉,想到陈如旃年纪尚小,还未及弱冠,不由得万分酸楚怜惜起来。於是急道:“能不能劳烦大夫,再斟酌个万全的方子……”
郎中摇手道:“这世上哪有万全之物?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你那兄弟心中郁结甚深,只怕病根是早已种下的,只不过今时今日,一并被引出来罢了。若心结能解,用了药,只怕这病还有那麽六七分可以医得,如若不然……”
老郎中摇头叹息着远去了,子安知道此人所说必是实情,当下也没奈何,只得回到自己栖身的那间小小的茅草屋,张罗着煎药的事去了。
经了三日前那麽一出,陈如旃早已将世情看淡,见子安面色暗淡沮丧的回来,已知道自己这病难医,却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安抚起子安来:“子安兄,我今日身上好多了,又不是什麽大病,不过一些小伤罢了,况我又年轻,过不几日就会痊愈……”犹豫了片刻,又添了一句:“我必不会在兄台此处过多叨扰,待身上稍好,就……”
话还未说完,就被子安挥手打断,“你说的这是什麽生分话?快别多言,好生养病是真。我虽落魄不才,却也不至於要将个病人弃之门外,你也忒小看为兄了,当我一肚子圣贤书,是念给狗听去了?”
陈如旃心中早已打好主意,但也不再多说什麽,只得暂且在这里住下,每日喝药敷药。子安对他照顾也颇周到,每日净水擦身,又炖了粥汤来与他进补,又自家睡地上的草席,将床让给陈如旃,如此过了约莫七八日,倒是不再反复做烧,精神也健旺不少,可伤势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渐渐溃烂起来。
子安大是焦急,虽说手中钱财短少,但也少不得各处变弄了些银子来,又去回春堂将那郎中请来。
陈如旃因这几日精神好些,正握着笔倚在床头画一张花鸟画,交予子安带去街上卖了,也好不再干吃白食,刚刚搁下笔,就见他急得一头火,将个老郎中连扯带拽的弄进屋来,不由苦笑起来。
陈如旃靠在床头,微笑着与老郎中见过礼。
老郎中先看他的脸色,又掀开衣襟看他的伤势,叹道:“真是怪哉,我看小哥儿你脸色倒是好了些,怎的伤却不见好转呢?”
又问了脉,“果然如此,你必有大悲恸郁结於心,由来已久,五内俱损,竟至一股阴湿病气缠绵,此心结缠绵不去,必交感与外,如今看来,药虽不可擅停,但亦无大用。小兄弟,我观你年纪甚轻,怎会有这样重的心事?凡事看开些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