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牵——伽蓝雨

作者:伽蓝雨  录入:02-20

走了没几步,便听到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叫他道:“寿官儿,找什麽呢?”

陈如旃惊喜的抬头看去,果然是凤举,正笑眯眯的站在自己面前。

陈如旃想想自己方才的样子,恐怕都被这人看了去,不由得脸红起来,“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道,“凤举怎麽不在客栈等我?”

凤举笑着点他的额头:“你这没规矩的小厮,怎的不叫哥哥了?”

陈如旃撇一撇嘴角,岔开话头,抱怨道:“饿死了,试场里的饭简直不是给人吃的……”

凤举递上手中的点心包,“快吃吧,特意给你买的萝卜丝咸糕,三丝包子,还热着呢。”

见陈如旃就这麽站在街边,也顾不得车马尘土,狼吞虎咽的样子,凤举不由的微笑起来,笑了半晌,又想起来什麽,唬起了脸,问道:“寿官儿,怎的这麽早就出来了?文章做的可妥当?就算你自小才高,也不应这般轻浮,别的考生尚未交卷,偏你先出来了,你就不知……”

话还未说完,便被陈如旃望自己嘴里塞了个包子,笑嘻嘻道:“怎的这般罗嗦,在家里被我爹絮叨不算,怎麽连你也要给我排揎受。凤举,这话等到放榜以後,看你还要不要说。”

凤举又气又笑,将包子从自己嘴里拿出来,道:“怎麽?看你的意思,这童试是稳中的了?”

陈如旃眨眨眼睛,边嚼着点心,边嘟嘟哝哝道:“这话我在爹娘和先生面前不敢说,却不必瞒你,三场的诗、文、赋、策论,都做的甚妥,虽不见得像凤举一般高中榜首,但得个生员的功名,十拿九稳罢了。”

一线牵 09

陈如旃眨眨眼睛,边嚼着点心,边嘟嘟哝哝道:“这话我在爹娘和先生面前不敢说,却不必瞒你,三场的诗、文、赋、策论,都做的甚妥,虽不见得像凤举一般高中榜首,但得个生员的功名,十拿九稳罢了。”

两人说着,回客栈休息一晚,次日一早,整治了行装,回汇清镇去了。

过了些时日,朱红的榜文一贴,陈如旃中了第十九名,名次倒还在其次,难得的是他小小年纪,竟做得这般好文章,不出三日,汇清镇上出了个神童的事情便传遍了七里八乡。喜报送到了家中,陈家上下,自然是喜不自胜。就连与陈家做了亲的朱世远家,也跟着欢喜不已,只说自己有先见,觅了这一门好亲。

***

话说这存素书院中,因着人多,难免鱼龙混杂,就专门有这麽一干人,嫉贤妒能,专会些暗箭伤人的阴损手段,因见这陈如旃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难免有些不忿,再加上陈如旃年纪尚小,自持才高,为人就难免有些锋芒毕露,言语不羁,早被这一干人视作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三两处加起来,新仇旧恨,便寻思叫他在先生面前出一出丑。

陈如旃年纪虽小,为人却甚乖觉,只因他一向不将这些同窗放在眼里,只视为碌碌庸才,懒怠应付,是以得罪了不少小人,可在先生魏图南面前,却是另一番光景,──奋志要强、谦恭有礼,是再好不过的了。陈如旃功课上虽不费心费力,可有时做起懒来,凭着精乖,动动小聪明,时常在先生面前偷懒,竟从未被发觉过。

这一日榜文刚刚颁下来,几个同窗便过来约着陈如旃喝酒庆贺,凤举因为父亲娄延儒病了好些时日,所以告了几天假,这一向并不在学里。若是往常,陈如旃未必会与这起人一道出去,可因为新近中了秀才,若再找借口推脱,难免显得有些矜持太过,值得做顺水推舟,几个人勾肩搭背,一道儿去了。

陈青一向家教甚严,陈如旃长到今年一十三岁,竟是滴酒也未沾过,被众同窗连哄带骗喝了一盅,立即连连呛咳,脸都红了。

众人一见他不胜酒力,不由得大喜,更是你一杯,我一杯的敬起酒来,没得一时三刻,便醉的人事不知。

新近因为陈如旃要举业,陈青早已命他搬入书院中居住,图个清净,也好早晚发奋。众人见他醉了,便着人到街上雇了一顶小轿,悄无声息的抬回书院房中,见他醉得厉害,内中更有个坏心的,将陈如旃死命推醒,倒了一杯烈酒,凑到嘴边,哄骗说:“陈贤弟,你醉了,这是醒酒的汤,喝一杯吧。”

陈如旃懵懵懂懂,喝了那酒,立刻便不省人事,睡如死猪。

那几个学生偷笑道:“先生昨日刚布置了一篇策论,看明天他拿不出文章,在众人面前打手板,日後还怎麽在你我面前抬得起头来!”

於是各自散去不提。

***

第二日一早,因为娄延儒身子好了很多,凤举一早便来了学里,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陈如旃出来,正自焦急不已,待要到他房里去寻,不想山长魏先生进来了,只得耐下性子,坐在案後,却频频向窗外张望。

魏图南见凤举张望,顺着一看,窗边少了一人,不由的皱眉道:“陈生呢?你们谁见他来?”

一个学生便道:“今日早起我约着他一同来学堂上,没想他睡得深沈,竟未叫起来,眼下想必是还在睡着呢。”

魏图南一听,当即起身,亲往陈如旃房里去寻,几个好事的,看笑话的同窗便紧随其後,凤举放心不下,亦紧紧的跟着。

一线牵 10

魏图南一听,当即起身,亲往陈如旃房里去寻,几个好事的,看笑话的同窗便紧随其後,凤举放心不下,亦紧紧的跟着。

还没走出院子,便看到陈如旃一手握着头发,一手拢着袍子,一溜小跑的冲进来,脸色微微泛着白,眼睛却红肿,人还未跑到近前,魏图南便皱一皱眉头,掩鼻道:“陈生,你昨日是何处酗酒来?满身宿醉的酒气,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行事,当我这存素书院是市井腌臢之地吗?真是成何体统!”

陈如旃连忙站住,瞄见魏图南身後跟的几个偷笑的学生,立时明白过来,──敢情昨儿这是下套儿给我钻呢。

明白归明白,但眼下魏图南正在气头上,是万分不敢辩解的,只得抄手站住了,低头听训。

魏图南继续道:“怎麽,你中了秀才便可这样恃才傲物,不将学房里的规矩放在眼里了?你也未免太过轻浮了些,不罚不行。”魏图南沈吟片刻,道:“看你的样子,昨儿我布置的策论,想是还未动笔吧?”

“是……”

魏图南对身後对身後一个学生道:“去把今儿刚交上来的诸位的策论都拿来。”

那人得令,跑着就去取了来,递到魏图南手上。魏图南接过那厚厚一叠竹纸的册子,挑挑拣拣,将了最厚的一沓出来,指着道:“今日上交的策论,唯有娄生所写,篇幅最长。况娄生前几日都未上学堂,文章照样写得这般一丝不苟,实乃尔等榜样,今日就罚你将娄生这篇《人道政为大论》誊抄十遍,以示惩戒。”

说毕,回头看看正焦急万分对着陈如旃使眼色的凤举,道:“娄生一向谨言慎行,行止端方,便命你监督,看他抄完为止,明日旬休,不写完,不准吃饭,也不准他回家。”说完,挥了挥手:“都散了吧,回去念书!”

这魏先生甚是严厉,他既说抄书,哪里是“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的舒服抄法?罚抄书,就要到柴房里去跪着抄。

陈如旃自小娇生惯养,又一向在众同窗面前风光得很,哪里丢过这样的脸面,又哪里吃过这般的苦?当下眼眶就红了,自己强忍下了,默默垂头想柴房走去,只做看不到那一干得意洋洋,齐齐窃笑的同窗。

凤举见他眼眶红了的样子,早就心疼起来,见他走了,便急急跟上,魏图南在身後轻声道:“娄生,想必你定会尽职尽责,督促陈生的吧?”

凤举连连道:“是是,先生说的是。”边说着,边紧紧跟上。

陈如旃一头撞进柴房,看也不看凤举一眼,只赌气似的将书纸笔墨一样样摔在桌上。

凤举劝道:“寿官儿,何苦发这样大的脾气?今日的确是你做的不妥,魏先生这样罚,并没有有失公允啊。”

陈如旃恨恨道:“你懂什麽?我昨儿是被人算计了,着了道儿,还要你来看笑话!”

凤举奇怪,便问是怎麽回事。陈如旃自然是一五一十,将昨日的情形一一道来。

凤举听罢,摇头叹息:“寿官儿,你年纪尚小,不懂得为人处事的道理,锋芒太过,其实并不是好事,就算师长长辈面前敷衍的好,周围的人,也要用心应付,须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

陈如旃撇嘴道:“看不出凤举你一脸道貌岸然,竟也是满腹的虚与委蛇。”

凤举又气又笑,点着他的额头道:“还不快抄,这一篇策论少说也有四五千言,就算紧赶,明日也未必抄完,还要带累我跟着熬夜。”

寿官儿涎笑着耍赖:“娄家哥哥,你竟不帮我的吗?小时候你帮我抄的大字,先生从没有看出来过……”

凤举取出笔来,道:“怕了你这个小魔星了。”说着,铺开纸墨,又怕他在那地上跪着抄写受了凉,便抱在自己膝上,两人一同抄写。

一线牵 11

凤举取出笔来,道:“怕了你这个小魔星。”说着,铺开纸墨,又怕他在那地上跪着抄写受了凉,便抱在自己膝上,两人一同抄写。

写了两张,凤举忽然伸手摸摸陈如旃的头顶,笑道:“好像又长高了,原先才那麽一点儿大,如今都快赶上我了。”

陈如旃笑嘻嘻的说:“我爹说了,长大了才好娶新娘子。”

凤举道:“怎麽,想娶新娘子了?我娘可说了,那朱家的多福小姐,长得很是标志,倒堪配你的样貌。”

陈如旃听了,半晌也不说话,凤举问道:“怎麽?喜欢的傻了不成?”

陈如旃摇摇头:“我爹娶我娘的时节,也不过才一十五岁,眼看着转过年去我就满十四了,就快了吧……”说着,便仰脸看着凤举,央求似的说:“凤举,我娘说,娶了新娘子就不许在外面胡闹,要一心一意的在家陪她,可是我还想要和你在一处啊,到时候你常来看我好不好,就象我爹和朱世伯一般,天天相见,哪怕是下一盘棋也好。”

凤举笑道:“你小小年纪,哪有恁多操心,好生抄你的书吧。”说毕写了几个字,又转头看着他道:“说起来,我爹也说了,等我加了冠,便要应乡试,乡试若是顺利,第二年上便要进京会试,考完之後,也要好好的说个女孩儿娶了。”

陈如旃咬着唇道:“凤举你一向是才高八斗,这一去,必定是要高中的,到时候若是做了京官,或放了外任,怕是你我连一盘象棋都没得下了……”

凤举便安慰道:“眼下说这些也为时尚早,说不定我便考场失利,折戟而归呢,到时候一辈子屡试不第,便也来这书院中作个先生,闲时你我一处下棋如何?”

陈如旃便点点头,想说什麽,又终究没说的出口,只低头抄写起来。

***

眼看日已近午,陈如旃昨日宿醉,又没吃什麽东西,不由得腹中饥火上升,“咕咕”作响起来,他人又倔强,怕凤举小瞧了他,就硬撑着不肯说。

凤举离他恁近,怎麽会听不见,故作为难道:“寿官儿,先生可是吩咐了,不将这《人道政为大论》抄完,就不准吃饭……”

陈如旃恨恨道:“偏你在先生面前卖好儿,没得写这麽多做什麽?连累小爷受苦!”

凤举失笑:“这个……原是怪我的吗?再说了,若是论到在先生跟前卖好儿,这一学里,谁又比得过你啊。”

陈如旃便吐吐舌头,丧气的说:“可见我费尽心机,卖的好儿全白费了,魏先生哪里买账?还不是一有错处就一般的铁面无私,毫不容情……”

凤举点头叹道:“你年纪尚幼,只当吃个教训罢了,与你今後的为人处事上,也是有好处的。”

陈如旃咬着嘴唇想一想,点头道:“凤举,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我得了教训,以後再不会犯了。”

两人正说着,忽有人轻叩着柴房的门,叫道:“凤举,先生叫你去前头用饭。”

凤举应道:“知道了,有劳吴兄。”

陈如旃对着凤举使眼色,凤举会意,拍拍他肩膀,转身出去了。

不一刻的工夫,凤举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拉开衣襟,掏出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来。

陈如旃一口塞进嘴里,连话也顾不上说,这一通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两口将包子吃尽,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道:“若是再来一壶毛峰,才真正是神仙过的日子……”

凤举摊手道:“这我可没办法了,你看,那屋角里有水翁,你去舀一瓢凉水喝,将就一下吧。”

陈如旃便嘟嘟哝哝的去舀了一大瓢凉水,一口气灌下,摸摸肚子,长出了一口气。

一线牵 12

***

如今不说二人在柴房中一同抄写,且说那存素书院的山长魏图南魏先生,一天的功课文章考较完毕,用了晚饭,闲来无事,想着陈如旃年纪幼小,又从小娇生惯养,自己也一直未舍得重罚过,哪里吃过这样苦楚?况他又心高气傲惯了,今日却当着众人丢了脸面,心里必不好受。

思来想去,到底放心不下,便一个人悄悄走去後院,其时天色早已黑了,柴房里却透出融融的烛光来,魏图南放轻了脚步,将眼睛切近了门缝,向里一看,却气得险些厥过去。

──只见那此刻正该刻苦抄写的陈如旃,却靠在一堆稻草上,身上盖着娄凤举的外袍,睡的正香,甚至还微微的打着小呼噜。

而只应该负责监督的娄凤举,却辛辛苦苦,伏在灯下一笔一划的抄着自己做的那篇《人道政为大论》,身边早已积了厚厚一叠竹纸。

魏图南知道这二人自小亲厚,时常也曾发现娄凤举代替陈如旃写些大字抄些诗文,自己又不是实在古板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从未真正追究过。

可眼下这情形可不一样,罚抄的书若是叫人代了,哪还有何意义所在?况自己本就意在教诲陈如旃,教他知道自己的错处,可这小厮竟叫人代劳,可见毫无悔改之心。

於是心中大怒起来,重重的敲了两下柴房的门,凤举显是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险些将烛台带倒。

打开门一看,居然是魏先生亲身来了,这才慌了神,连礼也顾不得行,将陈如旃没死没活的推醒,两人讷讷的看着魏图南,说不出话来。

魏图南在房里负手而立,将两个人上下打量,点头道:“好好好,好一个兄友弟恭,其乐融融!娄生,你可知自己的错处?”

他不看陈如旃,却转脸望着凤举,厉声质问。

凤举垂着头:“学生知道了……”

魏图南怒极反笑:“你知道些什麽!你小小年纪,哪里知道我的用心。你当我不知道那一班不长进的东西,是眼红陈生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故意拿了他的错儿,要蓄意陷害的 吗?”

在屋中踱了两步,又道:“我罚他,就是要他知道这为人处事的规矩,他年纪虽说尚小,但心气太高,过刚易折,唯有吃了苦头,才能明白这‘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你却偏偏……”

说着,便指着凤举,手指微微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又道:“我虽看不上八股取士,奉制文章,但孔夫子说的一句话,确实人间至理,‘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你且自己想想,你是何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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