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如旃半倚在那条春凳上,听他二人说话,心却一直一直的向下沈了去。
──是啊,为何女子做得,男子就做不得?凤举早已决绝而去,断了他最後一点念想,还不知今後一生是否有缘得见。
他这样浪荡花丛,败坏自己的名声,只为了教朱家反悔,可以不必娶亲,可是,又有什麽用?凤举哪里会知道?
只有男子做不得,是他不好此道,还是,那男子只能是凤举呢?
他这样守着,等着,究竟是为了什麽?
想通的一瞬间眼前那样黑暗,又那样光亮。黑暗的看不到未来,光亮又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他闭上眼睛,缩了起来。不听不看,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他也不愿再改变什麽了。
一线牵 19
***
话分两头,陈如旃的父亲陈青,气势汹汹提着大棒,将花街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一间间找遍了,也没见儿子踪影,只好恨恨的回家。
陈青到家一瞧,见夫人正头上裹着手巾,脸色蜡黄的歪在床上,小丫头在外间熬着药,不由得大惊,问了病情,方才知道竟是自己盛怒之下,将陈夫人推倒在地,连吓带急,竟犯了心口疼的毛病。陈青见了夫人这样,更是气的恨不得将儿子立时拿来打死。
话说陈如旃在哪摘星楼轻云房里一夜也未得入眠,天还没亮,就顶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眶,悄悄地溜了出来。
他明知回家之後父亲定是一番狂风骤雨,却偏偏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一径儿往家走去。
还没走到堂屋,就听他父亲陈青一声断喝:“小畜生,你又野到哪里去了?小小年纪,流连烟花,夜不归宿,成何体统?还不跪下!”
陈如旃毫不反驳,一声不吭就跪下了,陈青提起棍子,照着儿子小腿胫骨处就是一棍,边打着,边怒道:“我今日就打断你这小杀才的狗腿!”
说着几棍下去,“哢嚓”一声脆响,竟当真将陈如旃的小腿打断。
陈如旃顿觉一阵剧痛,险些忍不住痛呼出声,却硬生生忍住。
陈青见他硬气,竟不求饶,不觉更是怒从心上起,操起哨棍,劈头盖脸打将下来。
这里前院闹得沸反盈天,自然有人报与在後头静养的陈夫人知道,陈夫人心疼儿子,也顾不得病体,硬扎挣着到前头来,揪住陈青就是一顿哭闹叫骂。
陈青顾及夫人病体,并不敢再行推搡,只得扔了棍子,叫人将儿子抬到後头去。
且不说陈家这一闹,端底是鸡飞狗跳热闹不已,只说今日朱世远闲来无事,又见天气晴好,遂与妻女在园中布了张桌儿,上头摆几样果点香茶,一同吃着取乐儿,才闲话了两句,就听隔着一条巷子,对面陈家闹将起来。
陈青在那头千“畜生”万“畜生”的骂着,间或仆役们的劝解声,又有陈夫人声嘶力竭的哭叫。
朱世远一家三口儿不由得面面相觑,朱夫人便道:“老爷,我常听街坊四邻说起,陈家那个小官人,竟是越大越不学好,宿妓嫖娼,斗鸡走狗,无恶不作。家里为这个闹了数次,竟是一点用处也无,当年你偏求了陈家为姻亲,我就说你太过仓促,咱们家的多福又不愁嫁不出去,为甚忙忙的九岁上就许了人家?如今却怎麽好?”
说着,不由得滴下泪来。
朱多福在一边见母亲流泪,便抚慰几句,有对朱世远道:“爹爹,我也听人说那陈家的公子实在不长进,女儿不想嫁他耽误了终身,还请爹爹这就上陈家退亲了事。”
本朝之人,最重信誉,定婚者,谓之“定”也,若是一家反悔,今後在街坊中间,怕是一辈子要抬不起头来。
朱世远亦是个最爱面子的人,怎肯办这背信弃义之事?只得抚慰妻女,说是:“他如今年纪小,行事未免糊涂些儿,待娶了亲,自然肯收心,你们妇道人家,懂个甚?休要再做纠缠,将来叫人笑话。”
一席话将朱夫人和多福说的无言可回,一家三口儿也无心再吃果子取乐,只得闷闷的散了。朱多福自回房去,暗恨父亲轻率,害了自己终身不提。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娄凤举自和家中老仆上路之後,一路上风餐露宿,赶在大比之期,顺利到达京城。
其时正是阳春三月(古代的春闱,考期最初定在二月,後改在三月进行),主仆二人寻了间齐整的客栈,静待大比之期。
凤举这一到京,并未说与他人知道,可在客栈内住了两三日,每日早起温书,就陆续有父亲娄延儒旧日的门生弟子们前来求见,内中有个名字叫做张可钧的,曾是娄延儒的门生,是当年殿试的探花,在翰林院任过编修,因修了大行皇帝的诗集,得了赏识,年纪轻轻的就升任了正三品的礼部侍郎。
此人惯会钻营,自进了礼部,又逢着娄延儒告病辞官,便将自己出於娄延儒门下一事略过不提,只说自己乃是礼部尚书尹朝恩的门生。
不过两三年耳,尹朝恩便升任了当朝宰相,这张可钧自然是鸡犬升天,做了礼部尚书。
只没想到,张可钧堂堂礼部尚书,当朝二品大员,竟屈尊来这鄙陋的小客栈中,特意会见凤举这微不足道的小小举子,又意欲何为。
一线牵 20
只没想到,张可钧堂堂礼部尚书,当朝二品大员,竟屈尊来这鄙陋的小客栈中,特意会见凤举这微不足道的小小举子,又意欲何为。
张可钧年纪在三十上下,面白无须,眉眼细长,斜飞入鬓,身量瘦长,穿一件石青团花的锦袍,右眼驾着一只透明西洋琉璃的金边单片镜,(关於眼镜,我记得小时候看红楼梦,贾母就带过一副眼镜,就是初见尤二姐儿那一场,红楼梦里人物打扮都是明朝的,还有看雍正王朝的时候,雍正有时候也带着眼镜,说明清朝的时候也有这种西洋玩意儿,虽说单片镜不属於常带的那种眼镜,但我个人很萌这个装备……典型的斯文败类,就一定要带着单片境滴……)身後只跟着一个小仆从,步行而来。
凤举心中虽有不解,却也只得恭谨的将张可钧迎进房来,两个人嘘寒问暖的寒暄了半晌,不免凤举就问起他的来意。
张可钧笑吟吟的:“娄贤弟是我恩师的公子,此次来京会试,不才我就任的是本场总裁官。”
凤举笑道:“张大人才高八斗,自然是堪此大任。”心中对这张可钧倒也另眼相看起来,看他年纪,也只是而立左右,如此年轻,竟做了这会试的主考官,可见此人也必不简单。
只是春闱在即,主考官竟私下与举子会面,难道此时不正该当避嫌麽?
张可钧道:“恩师家学渊源,想必娄贤弟的学问也是一等一的好。说起来,娄贤弟是丙子年中的举吧。”
“正是。”
“当年院试,听闻娄贤弟小小年纪,就中了案首,刚满弱冠,又中了乡试的解元,三月春闱,想必定会高中,就算连中三元,也未可知,真是後生可畏啊……”
说毕,扶着右眼上那只琉璃西洋镜,摇头晃脑的慨叹不已。
凤举被他说得暗暗心惊,这话旁人说来,也不过就是些吉利话儿,讨喜而已,可若是从礼闱的总裁官口中说出,就另有一番意味在里头了,──这个礼部尚书张大人,到底在暗示什麽?
虽说阅卷需密封卷册,但凤举的书法与其父娄延儒一脉相传,并不难以认出,况凤举的学问文章,的确一流,只要有心,点为会元不是难事,而以张可钧在朝中的地位,只要在皇上面前扇风点火几句,就算御笔钦点为状元,也未可知。
只是自己一届默默无名的小举子,他贵为礼部尚书,又何苦前来拉拢?就算娄延儒曾为朝中大吏,如今也早已告病辞官多年,并无有利可图之处。
然而凤举心中电光火石般的一瞬,就明白了张可钧此番作为的目的。张可钧依附的左相尹朝恩,一向与右相胡璇明争暗斗不断,皇帝年少,又资质平庸,渐渐无法辖制,竟隐隐有朋党之争的势头。
左相尹朝恩升任宰相不过一二年间,虽说左主右副,但不及右相胡璇为官日久、积威深重,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尹朝恩也急於拉拢一批自己的势力。
(关於左右相谁主谁副,历代各有不同,所以这里就取了明初制度,左相较大。)
那尹朝恩的打算必定是,娄延儒如今虽辞官隐居,只是庶民,但“娄延儒”这三个字在天下儒林里的响当当的名头还在,娄凤举又是年少有才名,若是连中三元,再加上他的出身,若是拉拢到自己麾下,不怕一批自以为是的清流文人不来归附。
本朝一向是读书人治国用事,多了这批在民间口碑甚高的清流文人们襄助,自然是大有裨益的。
凤举既想明了这节,就有些心惊起来。他想不到自己到京不久,连试场也未进,就被牵扯到这浑水之中,有心回避,又想天下皆是如此,皇帝年幼昏庸,大臣们只知道勾心斗角,朝廷一片乌烟瘴气。
他年少清高,一心要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好治世报国,有一番作为。没想到甫一入京,就被这现实的黑暗打个措手不及,於是面上的颜色也有了几分不好看,淡淡的道:“张大人客气了,学生不才,承蒙大人抬举,实在不胜惶恐。”言下之意就是,你不要来拉拢我,我才德不够,亦无兴趣。
那张可钧也是个聪明透顶的人物,如何不明白?面上依旧和善一笑,将拢在袖间的一柄折扇抽出来,明明只是早春时节,却偏偏要摇一摇扇子,做倜傥状,迎风而笑,道:“那愚兄就恭祝娄贤弟科场得意,来日在御苑之中,琼林宴上见吧。”
说着,就起身告辞。
一线牵 21
说着,就起身告辞。
凤举虽然心中疑惑,但也不好多问,只得将张可钧送出门外,两人作揖告别,张可钧自去了。
这里凤举依旧回客房中温书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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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仲春,草长莺飞时节,正是: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大比之期,就定在三月十五。
凤举站在贡院的大门外,抬头仰望,朱漆大门,五楹对开,正中三楹门楣之上,各有一面黑底金漆的牌匾,每面上书四个泥金大字,中门上题“天开文运”,东门上题“明经取士”,西门上题“为国求贤”。
这便是那天下的书生们魂牵梦系的“龙门”了,如今只差那临门一跃,就可以鲤鱼变神龙,可望一望天空,京城的仲春,风沙最大,天色略有些灰霾,凤举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他是北人,又是自幼在京城长大,可此时此刻,却偏偏惦念起远在江东,桃红柳绿,烟雨绵绵的春天,热闹非凡的刘守庙会,温暖春夜里的焰火,还有那个坐在船舷上,对自己微微笑着的孩子。
他低叹一声,随着众举子们鱼贯而入,迈进龙门那高高的门槛,又迈进内龙门的门槛,举目一望,但见明远楼、聚奎阁、会经堂,还有那数千间号棚。
身边的举子们并不急着对号入座,却纷纷朝着明远楼走去,前头有几个先到的,都正朝着明远楼旁一棵有拿云攫石之势的参天古槐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的祝祷不已。
凤举不解其意,随手抓住一个正要冲将过去的举子,问道:“请教这位年兄,这棵树是个什麽来头?怎麽恁多人去跪拜?”
那举子道:“年兄竟不知吗?那便是相传当年文光射斗牛的地方,叫做文昌槐,瞧见没有?”那举子指一指树干:“这文昌槐,既有这麽个典故,又势如卧龙,我等入号棚前先去膜拜瞻仰一番,求其庇佑,好登龙门呐!”
说着,便径自走向那文昌槐,边走着,边对凤举说:“怎麽,年兄不来粘粘福气吗?”
凤举摇了摇头,於这些,他是从来不信的,只不过,就算当真有福气,他扪心自问,此时此刻,竟不是那麽愿意去沾了。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图的不过就是个济世报国而已,哪知官场之中,这潭浑水深不见底,众大臣们勾心斗角尚且不暇,哪里有心与国事?若是得遇明君还就罢了,偏偏今上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资质又平庸,只唯左右相之言是听。
就算当真中了进士,做了官,这样的官场,只怕亦不好混吧……
凤举摇一摇头,便进了号棚,想他娄家一向以诗书传家,他又少承庭训,寒窗十数载,为的是什麽?他千里迢迢的远赴京城,离了父母,离了那个孩子,为的又是什麽?不过就是这三场场考试罢了。
──至於值不值得,也罢、也罢。考完再作打算了。
这边卷子发下,明远楼上的鼓声敲响,有人便吆喝一声:“锁院门喽……”众举子便屏气敛神,做起文章来了。
会试需考三场,每场三日,头一场试四书义三、经义四;第二场试论一、制五、诏、诰、章、表、内科各一;第三场试经史策五。九日的文章做得,凤举将卷子从头至尾细读一遍,封了卷,自往号棚内的炕上躺下,只等明日一早,便可交卷。
交卷这日,还有不少举子坐在号棚内冥思苦想,迟迟不愿出来,凤举却早早将随身的文具什物收拾妥当,交了卷子,便出了贡院。
门外那个家中跟来的老仆早已殷殷的等候了,见凤举出来,忙将他包袱接过,也不敢问他考得如何,只用急切的眼神将他上下看着。
凤举见他焦急,便笑道:“考题并不难,文章写的也还顺利。”
一线牵 22
凤举见他焦急,便笑道:“考题并不难,文章写的也还顺利。”
老仆就念了几声佛,引着凤举走到早已雇定的轿子前面,待凤举上了轿,两个轿夫稳稳抬起,径直回客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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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那日,杏榜一开,众举子们一大早便挤到贡院去看榜。
凤举与往常一样一早起来却见店小二正在外头候着,见凤举从房里出来,连忙抢上一步,道:“这位公子,楼下有位爷台正等着您叙话。”
凤举道:“是谁?怎麽不早些来叫我?”
小二道:“那位爷台吩咐了,不教扰了您的清梦,这就随我下楼吧。”
凤举皱一皱眉,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除了那位礼部尚书张可钧张大人,不做第二人想。──只是这人怎的如此阴魂不散,上次会面之後,凤举已将回绝之意表露无疑,他怎麽又找上门来了?
楼下大堂里,果然是张可钧端正坐着。身上穿着一件小团花的绯红色团领官袍,头戴展角纱襆头,腰间系着花犀带,脚上是黑朝靴,右眼上依旧夹着那只单片金丝镜,手上摇着一把百鸟朝凤的泥金折扇。
张可钧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壶清茶,几样小点,正面带悠闲的喝茶吃点心。
凤举站在楼梯拐角处看着张可钧,忽然觉得这个人在此一坐,此间略嫌鄙陋的厅堂顿时都华丽了不少,
张可钧见凤举下来,便笑眯眯的望着他,两个人作揖厮见了,凤举先问道:“不知张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今日可是发榜之日,张大人是总裁管,此刻不应在贡院坐镇吗?”
张可钧笑道:“这些杂事,叫他们底下的人去忙就罢了,倒是娄贤弟,怎麽竟不急着去看榜吗?我可是听说有人从昨日午夜就等在那里了。”
凤举笑道:“我不愿去凑那个热闹,左右榜是在那里了,早一刻晚一刻看,其实倒也无妨。”
“好,好,好!”张可钧抚掌大笑,“愚兄就是看上贤弟这份豁达。”
凤举又问一遍道:“张大人此来……”
张可钧笑道:“险些将正事忘了,我自然是来报喜的了……”
凤举淡淡一笑,道:“是麽?多谢张大人还要特意劳顿一趟了。”
张可钧便啧啧慨叹:“我竟不知娄贤弟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宠辱不惊的气度。我坐镇礼部多年,见多了会试发榜时的众生相,哭天抢地者有之,喜极而泣者有之,间或还有几个昏厥的,失心疯的,倒是像娄贤弟这般自若者,当真少有。──可是早已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