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牵——伽蓝雨

作者:伽蓝雨  录入:02-20

凤举只低头不言,也不落泪,只有脸色越发惨然,邻里中就有看不过眼的,暗中议论,说是娄凤举为了攀上高枝,悔婚不算,还要将老父活活气死,如今竟连滴眼泪也不落,可以见其不孝。

说着说着,声音竟越来越大,也不虞被凤举听到。

陈如旃见众人说的不堪,又不好止住,便悄悄去握他的手,凤举僵了一下,便不再动弹,任由他握着。陈如旃见他手竟冰凉似雪,不由的大是心疼,到底年纪小,气不忿,就有些按捺不住:“没得在这里嚼舌根儿,别人攀上高枝,自然有人看不过要眼红,有本事你们也攀去,怕不一个一个乐死了你们……”

凤举竟是没有听到一样,充耳不闻,倒是那几个在一旁闲话的人,见竟被这乳臭未干的小儿数落了去,又被说中了心事,不由得讪讪的,也就都散了。

陈如旃看看凤举的脸色,有心要再抚慰几句,可看他似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也只得作罢,只牢牢握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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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如旃看看凤举的脸色,有心要再抚慰几句,可看他似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也只得作罢,只牢牢握着他的手。

是夜,凤举自然是要披麻戴孝、籍草枕块,在灵堂守夜。

夜间秋雨又起,寒风萧瑟中,但闻得夜枭悲鸣,真是不胜凄清。

陈如旃夜间回房,想想白日里的情景,凤举那一张惨白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心中越发放不下。

朱多福因近日害喜的症候好了很多,见他脸色有异,不由得问到底何事。

陈如旃叹息道:“也没什麽,只是怕凤举一个人在家……”

朱多福便笑道:“陈公子,你这副样子,瞒得别人倒还可,只怕瞒不过我,到底我也是过来人。”

陈如旃不解其意,问道:“你这是何意?我竟不解。”

朱多福垂首抚摸着肚子,方才说道:“你这个样儿,分明就是为情所困,往常我也经过这一遭儿,所以看得分明。小时候看古书,也晓得什麽是龙阳之好、断袖分桃。如今你每每提到那个娄家的状元爷,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打量我看不出麽?”

陈如旃吃一大惊,怔怔的望着朱多福,“你……”

朱多福笑道:“放心,你待我不薄,我自然不会将这话乱说。”说着,又寻思片刻,“我晌午时见过花匠来修过院子里的花树枝子,那木梯还斜在墙边,你既放不下心,不如就演一出‘私定终身後花园,落难才子中状元’,──如何?”

一席话,将陈如旃说的脸红心跳起来,对着朱多福一揖到底,连道谢的话也来不及多说,一溜烟跑出了房。

还差整一个时辰,便到了午夜,凤举正在灵前上香,陈如旃不敢进去打扰,只撑着伞,静静立在院中。

凤举上完香,也不回头,只兀自怔愣,过了好久,才低声道:“既来了,为什麽不进来?”

陈如旃便收了伞,放在屋溜下,见凤举的背影,益发瘦得可怜,不由得心头热血涌动,疼痛难忍,近前几步,一把将凤举抱住。

凤举挣了挣,陈如旃便抱得更紧些,将脸贴在他背上,喃喃的说:“不要动,现在不要动……”

凤举并不回身:“你回去吧,听说你妻子已有了身孕,你该当回去守着她,而不是在这里……”

陈如旃顿时哑口无言,朱多福怀的自然不是他的骨肉,他也连一个边都没有沾过她,可这些话他却不能说,因为事关一个女人比生命还要珍贵的名节。他焦急的:“凤举,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以後会原原本本解释给你听的,我……”

“寿官儿……”凤举打断了他。

“嗯?”

“你此来……可是有话要问我?”

陈如旃不安的蠕动一下:“现在……还是算了。”

凤举叹口气:“我知道你想要问什麽,你想问我,为什麽要做那些事,执意要娶宰相家的千金,甚至直到如今这步田地,为何依然还要坚持……”

“嗯。”

“寿官儿,听说过後汉光武帝这一句话吗?”

“什麽话?”

凤举暗暗的咬了咬嘴唇,闭上了眼睛:“贵易交,富易妻。”

陈如旃顿时浑身僵住了:“凤举你,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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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如旃顿时浑身僵住了:“凤举你,这是什麽意思……”

凤举也不答言,自顾自说道:“家父入葬之後,我便即刻回京,这一去,天高路远,说不定今後再不相见,寿官儿,你我相识八九年余,朝夕相处,情同手足,可如今缘尽於此,就此别过吧……”

陈如旃立在那秋风之中,夜深云重,黑暗将他整个吞噬。

***

娄延儒的灵柩在家中停了七日,便在城外下葬了。

因娄延儒生前最爱这汇清的山明水秀,早年刚搬来时,曾亲自觅了一块风水宝地,因此不必扶柩归乡,因此倒还便宜。

凤举操持完父亲的丧事,索性竟将汇清城内的宅子买了,说是远在北方京城老家的祖宅年久失修,正好可以借此筹一笔款子好好修缮一番,於是众人都猜他是为了迎娶公主过门,这才要修祖宅。

凤举走的那日,静悄悄的,娄家的仆役也被他打发光了,他便一个人,牵了匹瘦马,带了个小小的书箱,悄悄地走了。直似个四处游学的落魄书生,哪里有半分赫赫扬扬的状元公的样貌威仪?

如今且说汇清城里,陈如旃的媳妇朱多福,身怀六甲,肚子也渐渐地大了,陈家老两口眼见陈家要添丁,都喜不自胜,整日价汤汤水水的进补,可儿媳妇多福的脸色,却日渐憔悴了下去。

陈夫人以为儿子年轻,不省得的体贴女儿家的心思,使朱多福受了委屈,叫过来殷殷询问了半日,却说是夫妻两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并没有口角。

陈夫人没奈何,只得罢了,叫小厮去紧邻的大市镇,寻好大夫。

这个时候,朱多福正在房里抹眼泪。

陈如旃近来心事也重,整日坐着出神,小夫妻两个,一个坐在窗边长吁短叹,一个坐在炕头哽咽难言。

某日陈如旃猛然间回神,看看坐在一边自顾自愣怔的朱多福,顿时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怎麽瘦成这个样子?”

朱多福浑然未觉,陈如旃便连叫她几声,这才元神归窍:“做什麽?”

“你近来脸色差得很,怎得不好好保养?如今你可是怀有身孕……”

朱多福哭道:“刘郎此去京城,说是三四个月即回,如今都快八个月了,我眼看都要临盆,怎地他竟一去不复返?连个音信都没有,莫不是遭了什麽不策吧?”

陈如旃算算日子,到京城运货,来回路途至多只需两个月余,就算在京城耽搁的多些日子,如今也早该回到汇清了。

若是被那京中的繁华乱莺迷了眼,花街阳春迷了耳,因此耽搁住了,倒还是小事,怕只怕是刘生他送货回来,怀揣重金,这一路上山长水远,遭了不测,被人谋财害命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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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被那京中的繁花乱莺迷了眼,花街阳春迷了耳,因此耽搁住了,倒还是小事,怕只怕是刘生他送货回来,怀揣重金,这一路上山长水远,遭了不测,被人谋财害命了去。

陈如旃见朱多福焦急,便只得暂且把自己的心事放在一边,安慰道:“原是担心这个,放心,刘兄不是福薄之人,定会平安回来。”

朱多福啐他道:“你又没有见过他,怎知他福薄福厚?”

陈如旃强打精神打趣她道:“刘兄若是福薄之人,又怎会得了你这如花美眷?”

朱多福不禁微笑一笑:“如此说来,你竟是那个福薄的了?”

陈如旃被他一句话戳中了心事,便有些消沈起来,朱多福混未察觉,低头沈吟片刻:“你休了我吧。”

“你说什麽?”陈如旃吓了一跳,本朝重理学,讲道统,女子若是被休,几乎就是再没有活路的了,若不自杀寻死以明志,便要被天下人唾骂。

“等我生了孩儿,你就休了我,我要去京城找他。”

陈如旃道:“你胡闹什麽?这事情哪里是闹着玩的,再说你一个弱女子,我怎麽能让你孤身上京?孩儿生下来,没爹也就罢了,竟连娘都没了麽?你舍得下他?”

朱多福哭道:“我若是被休了,我爹肯定不再让我进门,这样才好上京,孩子托你照顾几日,等我寻了那个狠心的回来,再还给我不好?不然你说要怎样?”

陈如旃原本打算的是,等到那个刘生回来,他便做个人请,让这两口儿一道私奔了事,他也不介意戴这顶绿帽,谁知刘生竟一去不复返,左思右想,竟也没了主意,只是万不能依着朱多福胡闹,只得抚慰她说:“你先好生在家将养,你有了身孕,毕竟身子要紧,莫要让孩子陪着你遭罪。”

朱多福哭哭啼啼的,也无他法,只得暂且静待临盆。

一个多月之後,朱多福果然生下一个白胖的男婴,大号取得是梧轩,朱多福听了这个名字,意味深长的对陈如旃微笑,“就叫这个名字,好听的紧,凤栖於梧,今後我叫孩儿的时候,也对你有个念想。”

陈如旃也笑笑,不说话。

朱多福伸出一根纤纤玉指,使劲点着他的额头:“痴子!”

至於陈家上下,自然是张灯结彩,喜不自胜。

满月酒这天,凤举托人从京城里捎来了贺礼,一对冰地翡翠雕的貔貅镇纸,一只独角,号曰“天禄”,一只两角,号曰“辟邪”。

陈如旃看着那精致的丝绒盒子,将玉雕拿出来把玩片刻,觉得冰冷坚硬,又放回去。

回房看看梧轩,小小一团粉红的粉团子样,静静的倚在朱多福怀里,睡的口水横流。

朱多福出了月子,身子渐渐恢复,也时常在园中散步,身上有了力气,於是旧话重提:“你什麽时候给我写休书?”

陈如旃摸摸梧轩的小脸,“你舍得他麽?”

朱多福一滴眼泪掉在梧轩脸上,“我知道你帮了我良多,我至死也不能相忘,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梧轩暂且在你这里,若是寻到了刘郎,我终究是会回来接他的。”

陈如旃道:“若是寻不到呢?若是他遭了不测,早已不在人世了呢?”

“那梧轩就托付给你了,我知道你定会好好待他……”

陈如旃叹道:“好狠心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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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如旃叹道:“好狠心的娘亲!”

陈如旃见朱多福去意已决,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一个弱女子只身上路,左思右想,道:“梧轩眼下年幼,一时半刻离不得你,若是执意要去,不若再多待些事日,他只一断奶,我陪你上京。”

朱多福推辞道:“你我不过是权宜的假夫妻,又无情分,如何能帮我至此?若你要陪我,那我不去也罢,就在家中死等好了。”

陈如旃知道朱多福为人执拗,一时半刻说服不得,只好说:“此事容後再议。”

朱多福转转眼睛:“听说公公大人去年纳了一房小妾,昨儿叫了郎中来诊脉,说是有了喜已四个多月了?”

陈如旃苦笑:“可不是,为了这个,娘正不自在呢。”

朱多福笑道:“索性趁了公公这几日心中喜悦,你就写了休书给我,先斩後奏,想来也不至於太为难你……”

陈如旃道:“你快休要胡闹,休妻哪能如此儿戏,别的不说,七出之条,你犯了哪个?”

朱多福指一指怀中的梧轩:“妇淫。”

陈如旃无语,又想那刘生失踪日久,已近一年了,也难怪朱多福心中焦急,怕是再不能等下去了,不如想个办法,带了她离开家中,二人一道上京,路上慢慢查访,也好过叫她一个弱质女流,千里迢迢的孤身一人。

想毕,便抚慰朱多福,教她“稍安勿躁”,两个人又逗弄一会儿梧轩,见他睡了,方才到前头院中看望母亲陈夫人。

***

他二人一向分房而睡,陈如旃夜间自在书房小榻上安歇,朱多福带着梧轩睡在卧房。

这日一早,天色还未大亮,陈如旃便被卧房传来的一阵阵婴儿的啼哭惊醒,哭声尖利响亮,竟不可止。

因他二人怕被家中下人察觉并不同房,是以这小院落内除他二人与梧轩外,并无旁人。陈如旃见婴儿哭叫的凄厉,心中登时一凉,叫声“不好”,连衣裳也来不及穿,胡乱套件罩衫,趿了鞋,几步跑到卧房门外,只见房门紧闭,也顾不得避讳,一把将门推开。

房内空无一人,梧轩兀自在床上大哭不止,那朱多福,竟不知去向。

陈如旃抱起婴儿哄着,暗暗叫苦,她怕不是等不及,自己溜出去了吧?

因这几日陈如旃的母亲陈夫人因为过於忧心,犯了心口疼的老毛病,陈青又为了爱妾怀了身孕,日日在那边陪伴,陈夫人这里,也只靠陈如旃日日看顾,实在离不得人,是以他虽有心要送朱多福上京,但却迟迟不能成行,如今朱多福怕是等不及要走,又知他为难,所以干脆来个不辞而别。

陈如旃看看房间,之间床头矮几上撂着一个荷包,荷包下头压着一张纸笺,陈如旃将那纸笺拿起,果然不出所料,就是一纸休书,朱多福将自己的字迹模仿的惟妙惟肖,下头是她自家的签字画押,“陈门朱氏”,还有个朱砂的手印。

陈如旃抱了梧轩,怔愣片刻,忽地笑出了声,──这朱家的多福,竟是个如此快意恩仇的奇女子,只不过,这烂摊子还要靠自己来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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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如旃之父陈青,是老早就看这个儿子不顺眼了。

陈如旃再小些的时候,聪明乖觉,勤学奋志,街坊四邻哪个不夸?那个不羡?都说他生了个好儿子。他自家便也寄了很大的期望,实指望儿子将来能够登科举业,娶个官家千金,耀祖光宗。

哪知道这个儿子竟越大越不争气,不但与一众不学无术,只知道游荡闲玩的子弟们结交,更加书也不念,连学房里竟也不去上了。

往里日他期望的种种,诸如高中状元、迎娶高官千金,偏偏让隔壁那家的娄凤举一一占了去,又羡又妒,生了一腔无名之火,更是看着儿子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

於是这日便在小妾徐氏房中牢骚,说是“待你肚中的儿子生下,我便把那小畜生撵出门外,省的看着焦心。”

徐氏最是个会算计的势力妇人,早惦记着陈青的这些家产,陈如旃是嫡长子,将来分家,怕是轮不到他们母子两个多少,如此早已盘算多日。

见陈青这样说,当真是正中下怀,不免将那枕边风吹起:“老爷,你前阵子去乡下收租子,正赶上那几日我身子不大舒爽,叫大夫来看,说是没什麽毛病,管家说别是撞克着什麽了,就上街上叫了毛半仙儿来看,果然毛半仙儿说是家里又属猴的人,命格太硬,克父母兄弟,怕是不愿让这个兄弟出世。妾身想着,咱们家从上到下,也只有少爷属猴,说了,怕生你们父子的嫌隙,故不敢多嘴,谁知憋了好几日,这身上却是越来越不好,今儿一早起来,还头昏了半日呢……”

说着,便往陈青身上倒去。

陈青一听此言,顿时大怒,叫道:“那小畜生果然是个要债的孽障,前世的冤家,害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也罢,竟要害到自家兄弟头上来了,看我不把他拿来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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