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庆生有许多话想问。为什么不告而别,这些天在哪里,怎么不回来公寓。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只一犹豫,便觉得句句都不妥。
兜兜转转,从心到口的过程里,已经自行消磨。
成年人就是这样,困惑压抑似有实体,负坠沉重,难以排遣。但真要说时,又发觉其实件件都是明了的。连开解的余地都没有。
于是人越成长,便越沉默。
方庆生终于什么都没有问。从行李里抽出写字板,递到莫如旧手上。
莫如旧把笔握了好一会,只写了两个字,“谢谢”。
方庆生低头,在莫如旧看不到地方自嘲的笑。这些日突然执着,几乎不像自己了。现在他已平安,回到从前的生活。自己也该回家看看花草。
站起身,方庆生将手搭在莫如旧肩膀,颇单薄,隔着衣料能触到骨头。“好好休养。外面阳光好,偶尔出去走走。”
莫如旧看他消失在门外,肩膀上的温度,一会就没了。
苏信义站在门口的时候,莫如旧并没有发觉。他正捧着一幅水墨画,眼神聚焦在一个虚空的点上,精神恍惚。
画中的景物,气韵灵动,充满着洒脱与自在的精神意味。
苏信义很惊讶,然后疑惑,然后镇定。
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苏信义点头,“烧已经退了。”
然后转了话锋,“这是方庆生的画。似乎是新作。”
莫如旧勉强将精神拉回眼前,“是,在我的行李里。”
苏信义说,“这幅画很好,几乎不比他才气最盛时逊色。真是难得。”
说罢看莫如旧的反应,他似乎仍不能被这话题吸引,眼光飘忽。
苏信义叹口气,继续说,“我们还是同学的时候,他是学校公认的才子,特别是在大写意上,格调高超,风头一时无两。”
“但过分的完美主义者,特别脆弱。毕业之前,他对世界的观感突然改变,失去了表达欲望,再也画不出那样的作品。”
莫如旧有种不愉快的错位感觉,好像某处两个齿轮没有咬合却摩擦着扭转。苏信义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如旧,”苏信义的眼神坦荡,使人相信她的任何言行皆发自肺腑,即便是错,也值得原谅。
“你一定了解什么对于你最重要。我不问发生了什么,不代表我不担心。况且这次的事,外面已经有传言,不能再疏忽。我们正为你筹备三月后的画展,在罗马。这段时间,或许你可以安心作画,方庆生那边,少些联络也好。”
原来是这样。莫如旧摇头,很想告诉她,方庆生画这画时,自己还以为他是在画自己,后来发现,不是。
不过,还是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这是他们两个的事情而已。
方庆生不在的时候,会有工人定期打扫,并给花木浇水。但他还是发现了几片枯黄色叶子。
画廊展出的莫如旧作品,已经售出几幅。
“顿”的壁画一直没有更新过。
日子全无企图的继续,虽不得趣味,却也毫无瑕疵。
在这样的情形下,曾黎出现在方庆生的门前,算得上鲜明的意外。
方庆生皱眉想想,钱确实已经划入他的账户,他想不出他们之间可能的瓜葛。
曾黎懒散的斜倚在门边,带着股颇优雅的流氓气。“我欠你些东西,正好这边有个委托,顺道过来告诉你新的消息。”
方庆生对这个人的印象停留在最后一次交谈,所以不十分美好。“您的新消息里,难道不包括您在找的人已经回来这件事?”
曾黎点点头,“对,是另外的。你曾经问起我,纪舒怀的现状。我想你应该会有兴趣。”
而方庆生,居然真的对这个提议发生了兴趣,这让他很懊恼。
侦探先生继续说,“很晚了,我下飞机就直接赶来这里,不如,让我借宿一晚。我细细讲给你。”
方庆生哽住,想到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找来?”
“不要蔑视我的职业能力。”
方庆生气得发笑,“请进。不过需要先告诉你,我对男人有特别的兴趣。”
曾黎大方迈步进门,经过他身边时随随便便说,“我知道的,即便抛开我的职业能力。”
11
方庆生看着他毫无顾忌地倒靠在沙发上,问,“喝什么。”
“酒。”
“抱歉,这里不能为您提供酒精饮料。茶或者咖啡。”
曾黎大笑,道,“不必了,我头脑一向清醒,不劳这些提神之物帮忙。”
“那请说吧。”方庆生走到另一张沙发上坐下。
“先看照片。”曾黎一扫刚才玩世不恭的态度,整个人严肃起来。
他将几张放大的照片搁在茶几上。
方庆生拿起照片看。一张是纪舒怀与一名小男孩子的合照,照片里的纪舒怀很年轻,温文尔雅,看似从不会与人有争端的样子,旁边的男孩眉目令他感觉熟悉。另一张大抵是他的近照,穿着考究的西装,面孔并无改变,只是冷冷的,不见一点情绪。其余几张均是最近十分走红的油画拍品。
“纪舒怀在走私界很出名,专门负责油画走私。此人手段一流,可自由出入境,而且卖出的均属最佳货色。”
“他这样嚣张,警方为何置之不理。”
“因为他将表面功夫做到无懈可击,档案资料也表示其出身良好,现有的制度下,警方根本奈何不了他。”
方庆生寻思了一会儿,说,“表面的确看不出来。”
“呵,不用觉得奇怪,内心的险恶不一定非得在脸上表现出来,相反,很多杀人犯看上去比旁人更加开朗豁达。人心最最叵测,很多时候连它的主人自己也猜不透。”曾黎拿起油画拍品的图片递给他,说,“这些你能看出来吗,它们都是赝品。”
方庆生方才没特别注意,此时才仔细地一一看过,越看越心惊。他霍一下站起身,走进卧室,小心翼翼取下那幅仿17世纪佛兰德斯画家Van
Dyck,Antony的肖像画,托在手里。曾黎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侧,盯着画沉默不语,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微笑。片刻之后,他说,“手法完全一致。”
方庆生轻轻说,“是,模仿的功力非常了得,几乎乱真。”
“纪舒怀竟声称这些赝品全由他亲自完成。显然是说谎。”
“你也懂画?”
“不不不,我只是了解人性。一个人不可能做违背他本性的事。”
方庆生看向他。曾黎进一步解释,“一个人可以变换方式,但是摆脱不了性格的约束。纪舒怀这类生性浮夸,喜欢虚张声势的人,最擅长铤而走险,他绝对不可能在临摹时突然改变常态表现出如此冷静有克制力的一面,更不可能对作品的细枝末节有特殊的敏感。”
方庆生禁不住冷笑一声,“论点论据都很充分,应该不单是为说明他另有帮手。”
曾黎朝前倾着身子,玩味地看了他一眼,慢慢说,“莫如旧失踪那天,刚巧有纪舒怀的入境记录。莫如旧回家,纪舒怀随即出境。很快,一批赝品就在黑市露面,一切配合得天衣无缝。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方庆生听罢呆在当地。过了良久,才强自镇静,说,“你也不过是凭空猜测。”
曾黎哈哈笑,“你大可去见一见那个莫如旧,当面试探一番。”
方庆生没作回应。不是不敢试探莫如旧,而是不敢试练自己,他惧怕真相超乎他心理承担之外。他背过身,说,“客房在隔壁,你早点休息,如果另有需要可以叫我。”
晚上,他迟迟没有睡意,按照惯例,失眠时他会在花园的木椅子上坐很长时间,眼睁睁看着天空被月光照亮的云团缓缓移动。可惜今夜无心欣赏。体内仿佛有一枚饱满的果实盘踞着,只怪天地太寂静,他能清晰感觉到它在胸腔振动的频率,随时会爆破似的。
他安慰自己,即使那些对白逼近真相又如何,他不该觉得大惊小怪,更不该认为那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爱上莫如旧,他喜欢他,欣赏他,甚至有点嫉妒他,但是他的私生活毕竟与己无关,不必自寻烦恼。
几近天亮,他终于疲倦了,躺在木椅上昏昏睡过去。
再醒来,阳光已满目照耀。他身上盖着毯子。曾黎已经走了,给他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
近期如需要私家侦探请拨打这个电话。多谢款待。
12
方庆生决定让这件事情平淡消亡,和昨天报纸的社会版头条一样。他把字条揉成团,握了一会,又展开,夹在书里。
即便是正常如自己的生活,也难保会和这样的人有些交道,方庆生想。
不过六月初的天气,暑气就开始从地下升腾起来,让人莫名焦躁。
方庆生整整一天都泡在画廊,却哪里也坐不安稳。
抱了一幅莫如旧的画左右看。
任性封闭,毫无疑问属于他一个人的风格。方庆生想象不出同样的手画着已经死去的人的画。他分明那么骄傲。
原以为正在慢慢淡忘的事,被昨晚一番话作挑拨,异常活泼跳脱起来。他甚至记起第一次见莫如旧时,他坐在这里,脸颊侧面弧度优美。
但是,那又如何?
莫如旧的所有,自己只触及表象,关于才华,残缺,生死的追溯,任性的亲近与疏离。不,这些表象生命力脆弱,瞬间破灭,对他方庆生而言,并无意义。
他从已经下决心要忘记的案件开始想起,辗转到近日明灭反复的心境,前仆后继蓬乱如春草,自己都不知道脑子里填塞的是些什么。
这种感觉,类似委屈。方庆生突然觉得自己被辜负。
画廊的雇员们私下诧异,他们年轻的老板今日不止勤勉,也难得的迷离,眼角余光四处散落。比起平时温文克制的疏远态度,更似艺术家,英俊的充满惆怅意味。
这样磨到太阳西下的时候,方庆生终于想起,代莫如旧售出的画稿费用尚未交付给他。他立刻判定这件事情重要且急迫。而自己闲,正好送过去。
尽管苏信义一直希望说服莫如旧换间符合他新身份的房子,但他仍固执的住在原处,甚至变本加厉。方庆生敲门时,门竟然没有落锁。
电视开着,显像管发出的红蓝色光在略阴暗的屋子里变化闪烁,没有声音。莫如旧窝在沙发里,盯了电视在看,似乎很专注,又好像心不在焉。面前的泡面已经有些凉了。
他发现方庆生时,表情有些迷糊,类似小孩子刚被人从熟睡中叫醒的痴痴的样子。然后,忽然就笑起来,很是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方庆生看得心酸。
“怎么就吃这个?”
莫如旧点点头,大概是说习惯了无所谓之类的意思。然后拿起写字板,补充了一句不太相干的,“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方庆生沉吟一下,还是说,“画反应不错,售出几幅,我把钱带来给你。”
莫如旧依然是笑。
屋子很乱,废弃画稿随地抛掷。方庆生在沙发旁边清出一块地方坐下,随手拣起脚边的一本破旧的圣经。“很老的书。”方庆生说。
“我从小看的,和我一样的年岁。”
方庆生看见莫如旧写的这句话,先是觉得有趣,真是奇怪的孩子,“我小的时候,比较喜欢看童话。”
莫如旧继续写,“家里没有童话书。只这本里有许多故事。”
方庆生愣住,不再说话。
于是屋子变得很安静。方庆生翻着这本书,有些页码因反复阅读已经形成无法修复的折印。
“像隐而未现,不到期而落的胎,归于无有,如同未见光的婴孩。”
“他们切望死,却不得死。求死,胜于求隐藏的珍宝。他们寻见坟墓就快乐,极其欢喜。”
“早晚之间,就被毁灭,永归无有,无人理会。”
我们爱一个人,希望他永远快乐如同孩子一样,但有些人,甚至从来都不是孩子。方庆生觉得很难过。
他站起身,把泡面丢进垃圾桶,然后向莫如旧伸出手,“起来,我想吃饭。你陪我出去走走。”
太阳接近地平线,云彩的边缘是夏日傍晚特有的玫瑰与橘红色。空气已经开始凉爽,有淡淡的泡桐花香。忙碌了一天的人在买菜和回家的路上,学生们也放学了,三五成群从他们两个身边经过。这是这个城市一天中最市井气也最温暖的时分。
他们徒步找到一家餐厅,色调明亮,桌布雪白。两个人在这里充分享用了晚餐。然后继续并肩散步。莫如旧自始至终不询问他们要去哪里。
他们去看了电影。
电影尚未开场。莫如旧独自在位子上等待,方庆生让他在这里等。他突然有些担心那人不会回来,虽然他知道这种担心荒谬可笑。
方庆生很快回来了,带着两筒苞米花,坐在他旁边。
于是,两个男人边吃苞米花,边看电影。居然是部卡通片。美女爱上了孤独的野兽,野兽为了她死去,也为她复活。故事的最后,为了验证这是部童话,野兽变成了王子,虽然这个结局对于成年人来说有些多余。
电影散场的时候,夜晚的街道依然热闹。月亮在华丽的路灯上,格格不入的寡淡。孩子们从影院拥出来,方庆生被撞的有些踉跄,莫如旧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路边。
方庆生突然被一个店面的橱窗吸引,松开他的手走进去。出来时,将一个盒子递到莫如旧手里,对着他微微笑。居然,是大桶的橡皮泥。莫如旧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流出来。然后拥抱方庆生,表示感谢。
两人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莫如旧眼睛晶亮的看住方庆生,在纸上写,“你对我很好,是为什么?”
方庆生严肃地说,“我从你的画抽取一成佣金,该做些什么表示感谢。”
莫如旧也严肃点头,对其职业精神表示赞许,“如果我能一直让你从我的画里抽佣金,你会一直这样?”
方庆生思索一下,“不好讲,说不定你日后画不出这样好的画,再或者卖不出去。”
“是,我们对一切没有把握,充满怀疑。”
方庆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这样直接,措手不及。
莫如旧继续写,“我对别人说,宁愿舍弃健全的五感来换绘画的天分。但其实,我撒了谎。
这些日子我想,如果我真的和常人一样,虽未必快乐,但定会比现在勇敢。或许比你,方庆生,更勇敢些。”
13
方庆生忽然之间静了下来,四周围的声音刹时消失,他什么都听不见,只余眼睛看着那些字句。过了许久,他脸上现出一丝笑意,是嘲弄自己的怯懦。方庆生,你究竟怕什么,对方并非妖孽,何必这样狷介,卖弄涵养风度。
他抬眼凝视着莫如旧,想说些什么,奈何真的到了开不了口的境界,忽然之间,做出一个很大胆的动作,他挨近他的嘴唇吻了一下。无间的亲密,很短小,他撤回去,莫如旧看着他,投给他一个动人心弦的微笑。
回到家已经很晚。方庆生抛下钥匙走进卧室,直接从墙上取下那幅赝品。他把它托举着反复摩挲,尔后,将其层层包裹住,放进书房最隐蔽的柜子里。有些决定其实比想像中容易许多。
他躺到床上,辗转反侧却睡不着。值只得起身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很久很久,书报杂志全部读完,山穷水尽,仍了无睡意。外头起了风,植物的枝叶被劲风吹得像浪一样起伏,隔着厚实的窗帘都可听到沙沙声。
他撩开帘子走出去,躺在木椅子上,双臂枕在头下。这是头一遭为着同一个人二度失眠。
他就这样维持耳目清醒直至天亮。呆呆望着云缝间渗漏出的橙光,只觉得出奇地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