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谁燃烽火
第三十九章湛海风云
夏季里的雨总是让人欣喜。
荷花未开,荷叶已经铺了满池,细雨中的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叶片轻舞时,很是有几分妖娆妩媚的味道。
江怜砂谢绝了侍女递来的伞,一个人在蒙蒙细雨中漫步。刚陪着女王处理完一些工作,他总算得到点时间暂时休息。反正今天他要洗澡,索性忙里偷闲出来淋会儿雨,过会儿还得回寝殿继续忙公务。
在圣莲中沉睡了七十多年,经历过三段完全不同的人生,他体验了以前的自己不会接触到的生活。无论是作为江怜砂时和陆宇辰在一起,还是作为楚轩时和封文谦相伴,他都很清楚自己的感情。
在御花园的长凳上坐下,江怜砂看着雨中朦胧又熟悉的景色笑了笑:三世皆与那个人有牵扯……自己此生与他算是分不开了吧。
湛海圣子苏醒的消息已经公布,女王江惜月将要宴请四方宾客,顺便为湛海广开商路,以弥补百商会时几乎没有特别赚钱的大生意的遗憾。接到消息的各个国家已经陆续回复官方信件,纷纷表示即将派代表来出席这次盛宴。作为东道主,湛海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
湛海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自古就有圣子来承担天劫。凡是大的灾祸,只要先由祭司长占卜出来,然后让圣子通过仪式用身体去承担,最后的破坏力就会减半,虽然圣子会因为天劫非常痛苦,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人的感受和几十万百姓的幸福相比,完全可以忽略。
在没有圣子承担天劫的七十多年里,湛海天灾不断,国力渐衰。前几日母子俩秉烛夜谈时,江怜砂很心疼地发现母皇的鬓边已然有了霜的颜色。这次湛海准备打翻身仗了,他自然是要全力辅佐母皇,不让她再继续孤军奋战下去。
丈夫魂飞魄散、长子和次子同时昏迷不醒,这些年来江惜月一个人是怎么撑下去的,江怜砂想想都觉得难过。现在他的父圣江桓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而江怀雨还不知所踪,不过至少他的回归能安慰一直以来独力支撑一个国家的湛海女王江惜月。
湛海这边的事情还有得忙,其它的事情——比如说陆宇辰那个认错了人的笨蛋的事情,暂时先丢在一旁吧,反正晓光一定会派他来当使者。想到陆宇辰在三世里对不同身份不同外表的自己的态度,江怜砂就忍不住笑着摇头。唉,归根结底,两个傻瓜。
清凉的雨依然柔柔地飞,温和的风仍旧轻轻地吹,草叶醉舞,花树畅饮,雨中御花园的风景是别样的怡人。看了这么久,江怜砂也休息够了,站起来准备回去换洗一下,然后继续处理公务。刚转身,他就看到了站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人,呆了一下,快步走过去扶住他:“父圣,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现在在下雨,先回去吧,生病了可不好。”
比江怜砂略矮的清俊男子并未有任何反应,当然也没有反驳江怜砂。江怜砂扶着自己的父亲走到长廊下,几个侍从慌慌张张跑过来,一看上一代圣子目光空洞浑身透湿的样子,吓得头也不敢抬:“殿下恕罪!”
“没事,父圣喜欢往御花园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快些把父圣带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吧。父圣不比怜砂,身体可是差得很。”
侍从们赶紧一拥而上把上一代圣子江桓团团围住,哄着扶着往回带。江桓很听话也很顺从,乖乖跟着他们回去了。江怜砂看到父亲现在的样子,叹了口气,也跟过去。服侍了江桓多年,侍从们早已经熟练得很,动作麻利地备好热水为江桓擦洗干净,再拿来轻便舒适的袍子为他换上。收拾好之后,侍从们退下了,房间里只有江桓和江怜砂父子俩。
江桓并不理会儿子,只是安安静静坐着,眼睛里没有焦距,一片空洞。江怜砂轻轻握住他的手,为手心里熟悉的温度却不熟悉的力度而黯然。年幼时父亲的手是多么温暖且有力,尽管江桓是个完全不会武的术师,但对于孩子来说他的手就是最安全的保护。如果不是那件事情……江桓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晓光的那对父子,真是他们的劫。
陪着无感无觉的父亲坐了一会儿,江怜砂为父亲把床铺好,让他先睡一觉,自己起身出门。临走时江怜砂又看了看父亲,对方还是那种样子,一动不动。江怜砂知道,如果不出意外,他还会这么坐一天——年复一年,天复一天地保持这种状态。
轻轻关上门,江怜砂站在华丽却空无人气的寝宫门外,深深叹息。
回到自己的“若水殿”,江怜砂也唤来侍从为自己准备热水,然后趁热水还没来,把手擦干先站在桌旁翻看公文。以前的他主要是处理军队方面的各项事宜,现在他掌握了不少另一个世界的知识,自然要帮母皇分担些别的工作。
军队的训练和其他事情并非一两天能做完,应该是个大工程,说不准还要住到军营里去,所以现在怜砂决定先帮着母皇和她的辅佐官们把一些一般事务处理好,让辅佐官们学习学习怎么样提高办事效率,母皇才有更多时间休息。
一手翻着公文,一手端起热茶来喝,江怜砂仔细读完公文,沉吟一会儿,把茶放下,提起沾饱了墨的朱笔往上批写。烛火摇了摇,光影交错,江怜砂手中的笔一停,下一瞬间身影就从原地消失!
“叮”的一声脆响,一支箭击打在坚硬的地面,淬了毒的铁质箭头擦过地面,划出细微的痕迹。袭击者一惊,正待要撤,侧面一股劲风袭来,他只来得及把身体稍微偏了偏,可还是被冰冷长枪穿肩而过!
江怜砂手执长枪,语气平静:“来偷袭之前你们该好好相信调查结果,这一代的湛海圣子,可是湛海建国万年来第一个武将。”
袭击者武功显然远远不如江怜砂,不过倒是敬业,眼看着准备咬牙齿里的毒自尽。江怜砂眼疾手快一指点上去,然后抽出长枪,随手一个法术让袭击者肩膀上的伤口不再流血,并没有让伤痊愈。
其实袭击者的武功也算一流,如果不是江怜砂从小刻苦兼修武道,恐怕今日就凶多吉少了。回想一下,历代湛海圣子从来没有一个人是寿终正寝的,死在天劫仪式中的占了大半,余下一些要不是身体太差病重而亡,就是因为不会武功而被暗杀。
兼修武道必然会导致水属法术不能达到顶峰水准,也就意味着在承担天劫中,他会有更大的风险。不过身体强健之后,好处也是不小的,起码江怜砂可以代替战殁的师傅洪夕将军上战场,保卫自己的国家,也可以在面对袭击时确保自己的安全。
放下爱枪,江怜砂问:“怜砂才苏醒不过几日,便有人上门来了……是谁想要怜砂的命呢?”
袭击者脸色一变:“等着吧,‘无界’不会放过你的!”
江怜砂缓缓摇了摇头提醒道:“演技不过关,而且飏空帝比你们主上想得要精明得多,现在就派人来袭击怜砂这种事情,不是他的一贯作风。”
袭击者还想继续演戏,江怜砂淡淡地退开一步:“坦白些告诉怜砂,总比到暗部的秘密监牢里好,那个地方可不会像怜砂这样只是问问就算了。”
袭击者一下卡壳,江怜砂很有耐心,转身去翻公文:“怜砂的公文完之前,你都有机会,然后怜砂会把你关到大牢里去。如果超过时间……”余下的话他没有说,给袭击者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当蜡烛只差一点点便要燃尽时,怜砂终于搁笔。揉了揉眉心,他看也不看还在犹豫的袭击者一眼,对外面唤道:“来人!”
“溯河!是溯河!”之前江怜砂一直安安静静,并没有表现出来那么严格的样子,让袭击者以为还能拖延下去。他没想到传闻中那么平易近人的湛海圣子居然说做就做,毫不留情。
江怜砂闻言转身:“你超时了。”溯河国?同为水属国家,与湛海隔着另一个水属国家的溯河国的确是越来越强盛了,俨然有取代湛海成为水属国家中第一位的架势,如果是那个国家,来谋害圣子的理由确实很充分。
看着袭击者一脸惊恐的表情,江怜砂叹气:溯河野心大归野心大,实力还是和湛海有很大差距,这个袭击者一看就知道是身后有人被挟持,迫不得已才来暗杀他的,完全不像那种一心为主的暗卫。而且那个人没看出来,自己叫的不是什么暗部的人,而是宫廷侍卫吗?暗部和侍卫根本是两套系统,他既然叫了侍卫,又怎么会把袭击者往暗部的秘密监牢里送。
侍卫们惊讶于怜砂又一次独力把袭击者逮住,羞愧于自己居然没发现有人袭击圣子,立刻过来将袭击者压下去。侍卫长闻言匆匆赶来怜砂的若水殿,诚惶诚恐地向怜砂赔罪。先前陪同江怀雨出去却造成江怀雨失踪、湛海商团被商盟盟主秘密驱逐的结果,他就已经羞愧的恨不得自尽谢罪,是江惜月看他认真负责,让他继续担任侍卫长的。没想到前面的过错还没补救回来,又犯了守卫力量安排不当这种错误!
江怜砂并未过多责备侍卫长工作疏忽,但他越是这样侍卫长越自责,扑通一声跪倒地上不肯起来,一定要领罪才走。江怜砂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你武艺不凡,却并非特别适合当侍卫长,以后就跟着怜砂,作为怜砂的贴身随侍去军营里面历练历练吧,侍卫长这个位置,怜砂再做安排。”
侍卫长等于没有受到实际上的惩罚,又愧疚又欣喜地领命下去了。江怜砂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思:前生在完全意外的情况下从秦烽身边撬了不少墙角,如果摘星他们愿意,这风云变幻的未来就是他们发挥作用的最好天地。
第四十章破碎的雨滴
对于和湛海相邻的空岚国来说,湛海的再度强盛无疑会加重空岚国现存的危机,所以未来湛海必定会遭到来自以空岚为首的众多国家的打压。
江怜砂也知道这一点,当他还是苍炎国全商盟盟主秦烽的第五星芒辰砂时,因为看不过去秦烽那些贵族富商们把暗卫不当人的做法,从秦烽那里撬了一大堆墙脚。现在正是湛海百废待兴的时刻,如果摘星他们愿意,他很希望说服那些过去做惯了暗卫的人们走到光明之下好好做一番事业,成为湛海的助力。
然而现实总是在最有希望的时候浇冷水,江怜砂还来不及跨出湛海王宫去把撬下来的好砖们拉回来,便从女王江惜月那里得到消息:江怀雨找到了。
不管江怀雨曾经因为无知和蛮横做了多少错事,血脉相连之下江怜砂是无论如何也恨不了他。所谓亲人,便是在你做了许多错事之后还是坚定地对你说“好好改正,我们会等着你”的心灵的最后慰藉。江怀雨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错误犯了不少,可一想起幼年时的他抓着自己衣角哇哇大哭的模样,做哥哥的就只想叹口气,一边说“真是的”一边把弟弟揽到怀里。
连前来报告的侍女都扔到了身后,江怜砂心急之下直接用轻功踩着房顶走直线往江怀雨的“清源殿”赶。急匆匆落地,他脚下一转奔进了大殿。才一进门,就被里面阴惨惨的气氛凉了心。
有一个那么厉害的哥哥在上面撑着,从小体弱多病的江怀雨总是被女王当成宝贝疙瘩养着,简直是裹三层布再藏在衣兜里都怕他挨冻。江怀雨武功不行,法术平平,唯一的爱好就是看闪闪发亮的珍宝——属龙的小孩子的共同爱好。
江惜月宠着他,把他扔到宫里的秘宝阁随便他怎么折腾,怕他无聊又扔给他一个喜欢赏玩珍宝的师傅。老师傅博学多才,应付江怀雨这任性的小鬼头很是自如,顺带把秘宝阁里的其它宝物也一一品赏来给江怀雨听,这么一来二去,江怀雨居然练就了一双利眼,成了连师傅也赞叹不已的鉴赏专家。
湛海这一代总共就两个皇子,没有皇女,江惜月和上一代圣子江桓感情又好,后宫无人,再加上江怜砂节俭且自律,所以宫廷里的用度几乎是随便江怀雨一个人挥霍。他的宫殿里从来都是灯火通明堪比举办国宴时的大殿,哪怕殿里无人的时候也要点着上好的西方运进来的秘制暖香红烛。江怜砂多次说他浪费,他仗着哥哥宠自己哼哼两声就过去了,所以江怜砂不敢相信,江怀雨的大殿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侍女们缩在墙角不敢出声,侍卫们站在一地名贵瓷器的碎片中僵着不动,蜡烛横七竖八,桌上也是歪倒的茶杯,茶水在阴影中像极了流淌的血液……
江怜砂愣了一下,避开地上的碎片向江怀雨的床走去,躲在床角的人动了动,低哑的声音甩过来:“走开……”
江怀雨受到的教育让他不会说“滚”字,所以他如果说走开,那就是他现在极度抑郁或者生气。江怜砂当然不会走开,而是加快了脚步挨近床边:“怀雨……”
一听到兄长的声音,江怀雨颤了颤,退无可退之下把自己抱成一团:“不……不要过来……”
江怜砂才不会管这个,已经走到床边,坐在那儿,一把揽过江怀雨,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软声问:“别怕……别怕,是哥哥,好了没事了……”
等江怜砂坐下了才发现江惜月已经来了,但是她一个人背对着床坐在床的另一边,被床帐挡着,背影无限悲伤。
江怀雨既没有缺胳臂也没少腿,这个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很可惜,回来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却带着一颗破破烂烂的心。风飏的所作所为江怜砂早就清楚了,怀雨这个单纯却无知的坏孩子,终究还是被他利用完了之后狠狠抛弃。对于弟弟现在的状态,江怜砂很理解,因为这世界上最疼痛的,是看不见的伤。
“怀雨,好了……你回来了就好……”
江怀雨刚才面对江惜月时都忍着没有哭,现在在兄长怀里,却松了泪水的闸。江怜砂才抱着他没一会儿,整片胸口都被泪水打湿了。他抽噎得直咳嗽,江怜砂缓缓拍抚着他的后背,一边安慰一边以目光询问转过头来的江惜月,弟弟这个样子,她也这样,难道是还有别的问题?
湛海的女王陛下轻轻摇摇头,站起来:“君先下去了,你们兄弟两个好好说说话。怀雨,过后就好……以后的事情,君再为你安排。”说罢站起来,轻轻摇着头出去了,门外御医已经等了很久,江惜月走过去,与他低声交谈。
“明天哥哥就和母皇请命,让你留下来,不要再去边疆历练了。”因为那里距离空岚国实在太近,江怜砂不想弟弟对着那茫茫的草原呼啸的风落入过去的回忆, “湛海还有不少地方值得你去走一走……对了,上次太傅提到的鸣泉山庄的秘宝会你想不想去?就在熙荷城外不远,如果你想去,哥哥陪你一起吧。”
哭得快要脱水的江怀雨沉默,江怜砂很有耐心地等着,拥抱更紧了些。
“不……我不想……”江怀雨把头埋在兄长怀里呢喃,“不想……去……累了……哥……我累了……”
江怜砂心里一疼:这还是过去的怀雨吗?江怀雨总是那么任性且挑剔,在看着那些珍宝的时候,碰到特别好的,眼里就会有正午阳光下的海面一般的光彩,然后很随意地说出这件宝贝的优点和来历。如果别人有兴趣,他就会兴致勃勃地开始炫耀自己的知识,把别人说得一愣一愣,最后心服口服,送上一堆赞赏。收货一堆夸奖后,他会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地晃回来,把事情稍微夸张一点点,说给宫里的人听,再享受一次别人羡慕和敬佩的目光……
是谁毁了他!
忍不住在弟弟背后握紧了拳,江怜砂眼神一寒:过度的自私和冷酷,让风飏可以无情到亲手给绯灌下“无生”,可以毫不愧疚地欺骗江怀雨去做炮灰,然后甩手离开!不管出于私情还是出于风飏对湛海的敌视,他一定——一定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