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惜月语气平平,透着属于君王的冷漠高贵不容拒绝:“怜砂,今年你也二百四十多岁了,早该成家。正好季家失踪的远房表亲近日回到本家,君与之相谈甚欢,颇喜欢她,你娶她做圣子妃吧,今年之内择日成婚。”
下面一片安静,江怜砂和眠瑾都愣住了。
停顿一会儿,立刻有嘈杂的“恭喜”之声响起,宾客们纷纷道贺,同时所有知道江怜砂和陆宇辰关系的人都在偷偷看他们两个的反应。陆宇辰此时端着酒杯低着头,没人看到他的表情,而江怜砂还愣在大殿中央。
“怜砂,恭喜你。”看江怜砂半天没反应,江惜月只好提醒了一声。此时江怜砂才醒悟自己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茫然地行礼:“是……多谢母皇陛下……”站起来有些呆滞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居然把无处可去的眠瑾忘在大殿中央。
这是……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他和他是什么关系,她明明知道他们两个即使在一起也不会有太多反对,她明明知道……他们好不容易才最终看到对方在自己面前,好不容易才相聚!
周围的声音太吵了,让他什么也听不清楚,什么也问不出来。经历了那么多,以为之后会继续那样忙碌却幸福地走下去,江惜月却突然安排他结婚……为什么?!
“来人,带圣子妃下去休息吧。”江惜月等下面稍微安静些,继续说,“各位远道而来,旅途劳顿,君再敬各位一杯,请!”宴会继续热热闹闹开下去,无人去管宴会主角的沉默与困惑。
宴会结束后,江惜月把江怜砂叫到自己的朝露殿。她知道他有很多话想问,所以直接把人找来,一次说清楚。
江怜砂来了,眼里满是不解:“……母皇陛下,您知道怜砂的爱人是宇辰……把希望安安静静生活的姐姐找来是为什么?而且宇辰他……”
“怜砂,”打断儿子的话,江惜月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脱线木偶一般的丈夫江桓,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桓已经魂飞魄散,娘与他是不会再有后代了。”
“而且你的弟弟……那个毒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却害了他一辈子。”没有温度的话语,给之前的事实盖上无可推翻的印,“他的身体已经废了。”
夜风凉凉地穿过,慢慢冷了江怜砂的心,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冻结碎裂的声响:“废……了?”
“如果连你也不肯留下后代,湛海王族至此会结束。”
江怜砂闭上眼睛,想按下自己几乎崩溃的情绪,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不……怜砂不能……”
江惜月语气平静得有些残酷:“湛海王族不能绝后,所以怜砂,娘只有委屈你了。”
“不!”江怜砂失控地退了几步,慌乱地摇头,“好不容易……怜砂和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怜砂根本不爱女子,您知道!宇辰和怜砂是不是真心在一起的,您也知道!姐姐伤得那么重,您何必要让她在怜砂身边再苦一辈子,您怎么能一次伤害我们三个人!”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因为江惜月的脸色变得比地上的月光还要苍白。
“是啊……君很残忍。”江惜月疲倦地握住旁边江桓的手,“国无君主,必将动乱,君为何不能伤害你们三个人?!”
江怜砂无言,只是固执地摇头。他无论如何不能再伤害自己爱的人!眠瑾对爱情已经绝望,陆宇辰为他三生奔波,如果他同意,不管站在多么高的立场,他都再也无法面对那些心爱的人们。
他绝对不能……绝对不能伤害他们!
“你是圣子。”
江怜砂现在最害怕听到的一句话终于还是由江惜月说出来了。他震了一下,握紧拳,转身跑出了朝露殿,目标方向是晓光使团的别宫。
江惜月没有派人拦他,何况应该也拦不住。她只是疲倦地靠在丈夫肩头,低声呢喃:“而娘……是君主。”
第四十八章天灾人祸
越靠近晓光使团别宫,江怜砂的脚步就越慢,终于在最后一个转角之前停了下来。
就算告诉陆宇辰,他又能怎么做?湛海王族一向人丁单薄,他原本指望母皇为他生下一个妹妹,或者怀雨将来成家有个女儿,去弥补自己与陆宇辰相恋不会有孩子的遗憾,可是现在父圣依旧是那样,怀雨的身体也废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他的的确确……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颓然靠在转角的墙上,江怜砂头一次觉得圣子这一重身份如此令人绝望。
“果然不肯过来。”熟悉的声音从面前传来,江怜砂惊讶抬头,这才发现陆宇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扑啦啦拍翅膀的声音在耳旁绕了几圈,远去了,小蝙蝠只留下一个一闪而逝的影子。
陆宇辰拥住爱人,关切地问:“是怀雨出了什么事情吗?”
江怜砂一震,表情再也隐藏不住悲伤,靠在陆宇辰身上,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怀雨他……他的身体……”调整了一下呼吸,他很快把答案说出来,“废了……”
陆宇辰的手紧了紧,倒是没有特别意外,这个答案在他预料之中:“所以你母皇要你留下孩子?”
“我不想!”握紧拳猛然爆发出的一声,惊飞了旁边树上休憩的几只鸟。江怜砂很少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不止旁边的飞鸟,就连陆宇辰也被小小吓了一跳。
注视着江怜砂的眼睛,陆宇辰一只手揽着他,一只手抚上他的脸:“你终于知道用‘我’了。”笑了笑,陆宇辰道,“这件事情我会和你一起解决,一个脑子加另一个脑子想出来的可不止两个办法。”
有爱人的理解和支持,江怜砂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母皇陛下没错,可是怜砂也不想因此同意这种事情……怜砂等下去见见姐姐,加上姐姐,我们可就是三个脑子了,一定要尽快想一个妥当的解决方法。”
看出爱人因为心急准备现在就走,陆宇辰换上无限哀怨的表情,狼爪伸过去把人锁住:“你不知道我昨天受了多大打击……”
要是真那么容易受打击还叫陆宇辰吗……江怜砂被他这么一搅,心里最后一些抑郁也化了轻烟,抓住陆某狼的爪子拉开:“行了,怜砂相信你的抗打击能力。晓光使团的事情还等着你做主呢,与其想其余有的没的,倒不如去琢磨琢磨怎么跟湛海通商来得实在。”
陆宇辰不满,另一只爪子又伸过来:“我被那帮人折腾得差点没壮烈了,你不能就这样赶我去工作!好歹也……”
江怜砂听这种说辞都快倒背如流了,暗地里叹了口气,一把揪过陆宇辰的前襟,直接堵了他后面的话——当然是用吻。
宫墙边,绿树旁,两人安静拥吻,任流云悄悄路过,鸟儿羞怯偷看。
几丈开外,一队宫女端着晚膳走向朝露殿,领头的女官恰好透过遮挡视线的树丛看到了相拥的二人,微微一怔,不由皱眉。她服侍在女王江惜月身旁已经一百多年了,亲眼见证了江惜月因为身边的男子相恋而生活陷入黑暗的事实,所以从一开始就对这一代圣子江怜砂和晓光储君陆宇辰的恋情持反对态度。明明女王陛下已经为圣子指了婚,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没用啊……
加快脚步,女官领着宫女们到达朝露殿。江惜月正在批改奏折,听到通报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用膳了,于是停笔揉了揉太阳穴:“就摆在这里吧,君等会儿吃。”
女官恭敬低头:“陛下,微臣有些事情想禀报。”
江惜月闻言从奏折堆里抬头,看到女官也正抬头看她,目光里是特殊的坚定。沉吟一会儿,她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关上门,女官走上前,将今日自己看到的事情报告给江惜月。江惜月早料道长子这次不会同意,并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吩咐她们:“你们继续好好安抚圣子妃,但绝对不许她和圣子见面。”
女官急了:“陛下!圣子殿下负责着宫廷里的侍卫调度,而且他本身武功也那么高,在宫里几乎是来去自如。再这么拖下去,迟早有一日他能和圣子妃见面,说不好……万一他帮助圣子妃离开王宫,这件事情不就……”
江惜月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所以现在她都是对眠瑾实行半软禁,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眠瑾在哪,为的就是防备长子把这个准妃子弄到外面去。
“不必多说。”江惜月叹气,又揉了揉太阳穴。事物太过繁忙,她连日处理,纵使有长子的协助,还是被许多必须亲自解决的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君会尽快安排他们成婚,你们只要把圣子妃藏好、照顾好就行了。不到万不得已,圣子不会为私情擅自改动宫廷内的侍卫安排。”见女官还想多说,她摇摇头,“可以了。君知道你担心湛海,可是这件事情君已经下了决定,就这样吧,你可以下去了。”
女官看着江惜月鬓边白发,暗自叹息,却无法再说什么,躬身行礼之后退下了。站在门口,她想起江惜月几十年孤独一人的样子,又想起刚才看到的江怜砂刚醒过来便与陆宇辰再次走到一起的情形,慢慢握紧了拳……
对于即将到来的人为的阻挠,江怜砂毫不知情,陆大牛皮糖粘人功夫太强,他扯了半天才把人从自己身上弄下去,等脱身时夕阳都快被远山吃光了。
保持军人的习惯整了整自己的着装,江怜砂看看天色,决定还是吃了晚饭再去问问眠瑾的住处,实在不行就直接跟母皇说明白。解决问题的办法一定有,并非看似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不管怎样,这次他不会妥协!
然而他满心的执着却在走进自己的若水殿时被毫不留情打破:祭司长双手在胸前交叠,站在若水殿院子里的大道上,见了他,深深鞠躬致礼,语气极度公式化,宣告了他作为圣子所必须承担的责任:“殿下,下一次的灾祸,就要到了。”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湛海继续着与世界各国的交流商谈,热热闹闹,只是有一个人缺席——圣子江怜砂。
和数十里之外王宫里的气氛完全相反,湛海神殿内一片安宁肃静。圣子江怜砂早早沐浴完毕,换上仪式服装站在神殿中的水池里冥想静心。
淡青色的仪式长衫下摆已经被水浸湿,飘飘荡荡,化开一圈圈水环。变为深海蓝色的长发没有束缚地披下,遮盖了几分属于军人的气势。湛海国宝顶级龙王玉被江怜砂双手捧住,大殿天顶的自然光透下来,照过龙王玉,隐约有青龙图案在水面浮现。
时间快到了,江怜砂停止冥想,睁开眼睛,他的眼睛也变成了深邃的蓝色。捧着龙王玉,他一步步走出水池,向大殿之外的高台走去。
走上祭坛时,江怜砂眉心也出现了明显的水属符文,龙王玉发出眩目的蓝光,照得祭坛上一片水色。
高高捧起龙王玉,江怜砂一字一句念道:“吾之神明啊,吾乃湛海圣子。吾愿以吾之身躯为盾,庇护吾之同胞……”从这一句开始,他的气色就明显不太好了,然而仪式是不能停的,纵使再痛苦,也必须进行下去。
轻轻把龙王玉放在祭坛上,江怜砂缓缓跪倒,口中咒语不停。身体里的血液似乎越来越冰冷,输送到全身,几乎让他无法活动任何一处关节。
这一次……是哪里的水灾呢……模模糊糊用几乎冻结的脑子想着,江怜砂跪在祭坛之上,任由从天而降的蓝光牢笼一样把自己罩住。
如果以为遇到水灾挨一点冻,就是圣子承担天劫所要付出的代价,那就是大错特错了。前期的冻结让身体有一段时间的麻木,勉强拖延了接下来生生撕裂内脏的痛苦感觉。江怜砂无力地垂下头,幸好此时咒语已经念完,心肺那种被铁钳揪着撕扯的痛楚让他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脸色瞬间变得像新落的雪一样惨白。
真是好久不曾体验承担天劫的感觉,居然连承受力也变得这么差了……江怜砂咳嗽着,揪着胸口的手指抖得厉害。和他那个完全修习水属法术的父圣不同,他选择兼修武道,每次天劫来临前可以用来抵抗和辅助同步治疗自己的法术不够强大,往往从第二步开始就要把天劫的伤害完全用自己的身体承担。不过万幸的是他的身体够强健,一样可以撑到仪式结束……
地面上浮现的巨大图腾慢慢缩小,发光的图腾爬到跪在中心的江怜砂身上,每往上爬一寸,就有如拿刀片从他膝盖和脚尖往上割一寸,渐渐覆盖他的全身——凌迟也不过是这种感觉!
再坚持一下……仪式就快完成了!再坚持一下!
终于,地面的图腾全部转移到江怜砂身上,而他此刻也差不多失去意识了。为了抵抗天劫,他的法术完全透支,若不是常年习武,估计现在连跪也跪不住。
图腾在最后一次发光后渐渐暗淡,除了江怜砂之外,仪式时祭坛上不能有别人。看到仪式结束,祭司长她们赶紧冲上来,把昏倒在地的圣子送到早已等候在外的马车上,带回去休养。天劫的伤害针对的是圣子,在圣子额头上的水属符文彻底消失前,圣莲是不会开放的,所以承担完天劫后,圣子们只有回到宫里去慢慢休养,通常三四天就可以恢复。
派人送走江怜砂,祭司长接着做了一次占卜,果然北方的一片地带即将到来的水灾在圣子承担天劫之后减弱许多,看来这次如往常一样成功,等下她要禀报女王,注意向北方几个城镇村庄送一批物资过去。
神殿外,风和日丽,王宫中,只有察觉到少了人的陆宇辰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皱眉。他一直心烦意乱,扔了不太重要应酬给沈翩鸿管,自己在一旁借口喝多了不说话,手里的酒杯越握越紧,终于在送不省人事的江怜砂的马车安静从几个宫墙之外的偏门进王宫时,捏碎了酒杯。
圣子承担天劫,只要损害一个人就可以保全其他人?!为何湛海如此特殊!愤然一拳砸落,陆宇辰冷着脸转身离开。
第四十九章迷乱
“抱歉,殿下,我们只是奉命保护圣子殿下,圣子殿下正在休养,请您过几天再来,或者等圣子殿下醒过来再去您那里拜访吧。”守在江怜砂的若水殿外的女官毫不退让。
陆宇辰被这些人弄得没有办法,明明知道爱人就在里面,却怎么也进不去。以前他也不是没有在江怜砂休养期间来看过他,今年这是怎么了?他知道圣子在天劫过后的几天之内比一个普通的孩子都脆弱,必须得到最好的保护,可是眼前这阵仗——侍卫们把手横伸着就能彻底围住若水殿——不像是防刺客,倒像是防他!
好吧,他知道他前科不怎么样,仗着武功强悍三番五次地躲过若水殿的侍卫跑进去找他们圣子,可他现在也只是想看看爱人的情况,放他进去又如何?
沈翩鸿用那把从不离身的扇子从背后悄悄点了点陆宇辰。陆宇辰知道今天自己怕是进不去了,看看天色,也只得叹气道:“我知道了。那我们下次再来拜访吧。”
走到去往晓光使团暂住别宫的路上,沈翩鸿的眉头微微有点打结:“他们这么防着你,长星芒……现在是准圣子妃也不知所踪,怎么想都觉得很不正常。”
陆宇辰也有这种想法:“我以前都能光明正大进去,现在防得这么严,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