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惜月直起身,紧抿的唇表明了她心头的无奈。眠瑾摇摇头:“若是我见到小砂,还是让我跟他好好谈谈吧,陛下和他为湛海付出了这许多年的心血,不应该为了这件事情而淡了母子之间的感情。
“多谢季爱卿了……此番你离去,君恐怕无法再给你什么明面上的帮助,之前君给你的锦囊中有怜砂新改组的湛海特工部的联络方法,若是你遇上什么难题,不必客气尽管告诉君,君会为你想办法。”
“我知道了,多谢陛下挂念。”眠瑾淡笑,“瑾儿从此以后就托付给您照顾,我既然离开便不会再与她相认,今后永远也不会主动出现在她面前。我知道陛下一向待她最好,我只希望陛下让她过得开心一点,不要太早将一国重担交予她。”
江惜月也微微一笑:“这是自然,君只愿把这天下最好的都给她,一定会让她过一个安宁幸福的童年。”
眠瑾看看天色,对门内的江惜月说:“天色不早了,陛下赶紧上朝去吧,我带足了行礼银钱,路上会照顾好自己的。”
江惜月不再挽留,往前走了几步轻声说:“季爱卿,再会了。”
眠瑾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安静的小路:“陛下,这场雨下得真早,湛海的雨,已经下得够久了……”迈步走开,她的声音远远飘过来,“也该放晴了……”
在雨中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眠瑾忽然停了下来。天刚亮不久,雨还在下,小树林中只有她一个人,周围细雨迷蒙,除了雨声再无别的声响。
走了这么久的路,眠瑾的罗裙边角竟然一点没有湿。她放下伞,松手,一阵风带着伞在雨中打了几个跟头,卷出了她的视线。
深深呼吸了一口含着雨露林木味道的空气,眠瑾露出微笑,额头上忽然浮现清晰的水属符文。她脚下,一阵水雾涌起,淡淡蓝光之后,她的装束已然全部变了。
雨还在下,她明明刚才还穿着普通的罗裙,现在却已是全身淡蓝色的华贵长裙。坠着透明珠饰的长裙裙脚曵地,而两条海蓝色的飘带却在雨中柔柔飞起,如鸟的羽翼展开。
“你们怎么都来了?接我的话,岚儿一个人就好。”
“嗯,我又多了一个名字,现在叫我‘季眠瑾’也可以。”
“羡慕我?你怎么不说我之前失去记忆又封了法力,在人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有多累……”
“不……”闭上眼睛,“眠瑾”——水之女神缓缓摇头,“我放弃之前的决定,是他们自己救了自己,我不打算用洪水淹没这个国家了。另外,他们赎罪这么久,也该赎清了。”
“没有,我知道作为神明不容自私,这个决定是我这次亲下凡尘考验他们之后才下的。晓光、苍炎,还有岚儿,你们都作证吧,我——水之女神眠瑾将放弃对湛海国这千万年的制裁。”
“你有意见?你从诞生就没名字,我们都一样,捡了自己管属的最大国家的名字当自己的名字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既然我现在有了别的名字,这样叫我自己怎么不行?”
“苍炎你来做什么,来一趟人间还要按照戒律封住记忆和过多的法力,我跑累了,要回去休息了,恕不奉陪。”
眠瑾抬起手,右手心凝聚起一颗微微发亮的圆球。她看着圆球,左手在上面轻轻拂了一下:“江桓圣子,你在神境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这些记忆我抹掉,回湛海国好好生活下去吧。”
目送圆球飞走,眠瑾转回视线,抬手招出一个水门:“好了岚儿,回去我再跟你细说……”雨雾渐浓,散去时,眠瑾的身影也彻底消失了。林间归于平静……从此之后,天地之间再无“季眠瑾”这个人,从此以后,湛海国的灾祸也会慢慢减少直到与别的国家一样……
湛海国荷采女王执政的第四百七十八年,湛海军与空岚叛军联手,和空岚最后的战斗力在空岚国都广兴城郊交锋。空岚国原有的三大将军中,风云战死,雷鸣叛变,只剩下白狼将军白鑫跟着风飏直到最后。风飏亲征,白鑫为副将,集合了空岚最后精锐的守军顽强得不可思议,即使是江怜砂、落日和萧合三人联手,也不过把战线再推了二十里,可是继续往前,却怎么也攻不过去了。
湛海军这一批也是精锐中的精锐,战争打到今日,能够持续进攻的只剩下最猛最强的军人,其余都在路上留下布防驻守,巩固得来的土地。以人数而言,湛海还略居劣势。早早得到前线战报的江惜月派来了增援,算算日子,差不多要到了。
最后的决战在双方的战鼓声中打响,国仇、家恨、败军之罚、胜军之赏……所有的一切混在一起,让两军杀得眼红。落日举剑对上了白鑫,萧合与另一个空岚将领交锋,而江怜砂握着爱枪,锐利的目光迎着风飏的视线,策马与他战在一起。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各自背负着一个国家的期待以命相搏,枪和剑的摩擦与击打撞出一片火花,汗水混着尘土,将空气里的血腥味搅得更加浓重。白马和赤马身影交错,两军自发让出一片空地,让这两位名动天下的君王与圣子放手进攻。
风飏的剑法,江怜砂已经见过了,江怜砂的枪术,风飏也仔细在下属呈上来的密报中研究过。两个人武功相当、法术相当,一时分不出上下。
又是一次枪与剑相撞,两人较上劲,两匹马也肌肉紧绷,蹄子在地上蹬出明显的坑。这时在旁边激战的人群中有空岚军人发现主帅与湛海的将领战的难解难分,跑过来对着江怜砂刺了一剑。
江怜砂枪一转,带着风飏的剑也偏开,重重把那小兵的剑撞了下去。风飏目光一寒,顺势把剑又转上来,贴着江怜砂的枪就朝他的马刺去!江怜砂一惊,险险纵马退后一步,剑锋擦着他的锁链甲过去,被他避开,然后枪与剑再度撞上。
马下传来惨叫声,江怜砂错愕地看了一眼风飏的马,发现那摔倒的小兵因为没来得及躲开,被风飏驾马直接踩了过去!高头大马的铁蹄不亚于打桩机,那小兵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就被马一脚踩断了胸前的骨头。
被风飏的进攻逼退一步的江怜砂冷冷盯着风飏,心中满是对弟弟竟然为这样的人所骗的不甘和愤怒。耳旁厮杀声不绝,江怜砂握紧枪,手上忽然发力一枪扫过去,生生又将风飏逼退一步。
正在两人打得不相上下时,湛海军那边传来欢呼:“援军来啦!援军来啦!”
两人俱是一惊,若不是正在交锋,一定会看过去。不过很快援军就杀了过来,当江怜砂见到江惜月派来的援军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概万人左右的援军出现在江怜砂身旁,当先的战车上温文尔雅的男子手里没有拿任何兵器,只是捧着一块玉石,这块玉江怜砂自己不知道捧过多少次,整个湛海国内,有资格带着这个上战场的人,从来只有一个身份。
前湛海圣子江桓并不是第一次以术士的力量参与战斗,身为湛海历代法术最强的圣子,他曾经为江惜月出战过好几次。不说援军所带来的战斗力,只单单看到传闻中永远也无法清醒的前湛海圣子江桓居然亲自带兵增援,在场所有湛海军就士气高昂!
江桓不多说话,捧着龙王玉对长子微微点头,父子的默契让两人心意相通,江怜砂重新盯住风飏,眼神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坚定与自信。
“风飏,这次就请你……以亡国之君的身份来湛海亲自向怀雨赔罪吧!”
第七十三章亡國
十年的戰爭,終有一日會畫上句號。當湛海幾乎一眼看不到頭的軍隊在風飏眼前列陣時,他心底隱隱有了殉國的覺悟——他的驕傲,絕不允許他以亡國之君的身份活下去!
湛海援軍來得很及時,風飏一邊執劍與江憐砂交手,一邊敏銳地察覺到空嵐軍的潰敗之象。原本空嵐的土地就不豐饒,需要到處掠奪物資來補充自己的消耗,持續十年的戰爭更是將這個活躍于西方草原的大國拖成了空殼。他自問,作為君主尚可稱一句“明君”,但為何他為這個國家幾乎耗盡了一切,最終卻由自己親手送出它?
嚴于律己、不壞私情、公正且萬事從君王的角度去考慮。明明這些年他將空嵐治理的越來越好,可是為什么到了國之存亡的關鍵時刻,那些他所掌控的百姓、他所任用的臣子將領,一個個從他身邊走開,站到別人的陣營里去?
“到了現在,你還想不明白嗎……”江憐砂看準空隙一槍刺出去,風飏險險拿劍擋開些許,眼神陰冷:“朕所想如何,你怎么會明白?!“
江憐砂握緊槍,冷冷一笑:“你若生在地域分離的亂世,說不準也是一個可以雄霸天下的君主,只可惜你野心太大,手段太狠,冷酷自私,你的臣子不過是棋盤上隨時可以舍棄的東西,你的百姓更只是提供給你奢華生活的塵埃,踩在腳下也毫不可惜……風飏,你竟還覺得你不該敗給湛海嗎?”
風飏的回應是一劍斬出,風刃飛舞在銀白劍刃周圍,把江憐砂的肩膀劃出幾道血痕。
江憐砂抬起另一只手覆在自己受傷的地方,手心里藍色的光芒亮了又黯,轉眼傷口愈合。放下手,他看著風飏只是漠然:“憐砂原本只是奉命攻打空嵐,但其實憐砂早就明白,與其讓你占著這把椅子,倒不如收了它,讓空嵐安分些!”
兩人不再多話,握劍提槍又戰在一處。
日頭偏西,兩軍疲乏不堪。空嵐軍的頑強出乎湛海軍的意料,也許不管怎么說,這些軍人背后是他們捍衛的最后一寸土地,所以必須用命來守護——盡管能不能守得住已經沒有意義了。
昨日來增援的湛海前任圣子江桓消失了一個上午,下午的時候,他終于乘著戰車來到戰場之上。兩軍陣亡將士的尸體和鮮血染透了這片原本青碧的草場,駕車的士兵小心繞過一地尸體,帶著江桓來到江憐砂與風飏交手的不遠處。
江桓捧著龍王玉,并沒有直接用他所擅長的術法去幫助兒子,而是對風飏說:“陛下,本君懇請您做一個有利于空嵐國殘余將士的決定,自愿降于湛海。”他沒有看風飏會露出怎樣譏諷的表情,而是接著說,“本君不希望看到這些空嵐最后的強兵,也同湛海的將士埋骨于此。”
“既然做了空嵐的軍人,他們早就該有為國獻身的覺悟,殿下莫不是在開玩笑吧。”風飏眼睛盯著江憐砂,語氣中的嘲諷毫不隱藏,“還是殿下以為,我空嵐的將士只憑你一句話便會乖乖放下武器?”
“他們都是堅強的戰士,所以本君說的是‘請陛下做一個決定’。”江桓低頭,手里的龍王玉發出淡淡藍光,“不管今日空嵐怎樣努力,結果已經注定,若是殿下還有一分憐惜子民,便不會任由他們做無謂的犧牲。本君現在才來,陛下以為本君是去做什么了呢?”
風飏一驚,向四周看去,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終于出現了一絲變化:“你……”
江桓的聲音很清晰:“本君暫時讓幾條河流改了道,現在離這里很近。廣興城郊地勢較低……想必空嵐的將士們水性不如湛海將士好。”
風飏握著砝K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保養良好卻在這幾天增加了不少繭子和傷口的手上,青筋直冒。他一直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從未想過,他也會有被人如此逼著做出選擇的一天!
草原上的風帶來焦糊味和血腥味,也帶來了耳旁堅強的空嵐將士們廝殺的聲音。風飏一瞬間有些明白自己徹底失去了什么,習慣于算計,更兼心狠手辣,他知道自己要的可不是這個結果!但是……這些將士,和他們背后那些支持他們的湛海的普通百姓,卻是他身為君王最后可以保住的東西。
“王兄說過,百姓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只有善待百姓,才可做好君王。”這句話,是那個曾經追在自己身旁許久的少年說過的、唯一一句他覺得很有道理的話,還是從那個少年的兄長處聽來的。如果是以前的他,肯定會毫不猶豫選擇兩敗俱傷,但現在……
風飏沒有再舉劍,而是寞落地駕馬轉過身,遙遙看著都城廣興的方向。
他在這個華麗的牢焕飹暝L大,所有他周圍的事物都教導著他,為君王者,要大局為重,不可徇私,不可放縱。他弒手足、斬老臣,把那個朝堂血洗一遍,才換上了自己的勢力。從此以后,他便是這西方的霸主,將永留青史。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心底忽然一片茫茫然,風飏一愣神的功夫,銀白色長劍從他手心滑落,穩穩插進地里。
“朕……降。”
最強大的風屬國度西方空嵐國,隨著它最后一任君主的這一聲,畫上了句號。
帶兵回到營地,江憐砂連染血的盔甲都沒解,跳下戰馬就朝援軍的戰車那里飛奔。他動作太快,當他跑到戰車旁時,戰車上的男子才剛剛由侍衛扶著下來。
記憶中熟悉的背影,讓江憐砂不由自主哽住了。他停在父親身后,動了動唇,卻沒發出聲音。
倒是江桓先轉身,見了他微微一笑:“憐砂……你都長這么大了啊。”
江憐砂很想走上去擁抱江桓一下,可是想到自己滿身的血腥味道,他急忙剎住腳步:“父圣……請您稍等,休息一下,憐砂馬上就來!”
江桓卻走上前幾步,伸手輕輕擦去比自己略高的兒子臉上未干的血跡,長嘆一聲:“憐砂,這些年……你受苦了。”
身邊不是沒有可以理解他的人,但誰的話語都無法取代來自父親的安慰。江憐砂幾乎就想軟弱一次,可是周圍這么多雙眼睛看著,他也只有將那一瞬間冒頭的委屈深藏心底,換上平常的笑容:“沒有……父圣,其實憐砂過得很好。”
江桓也不揭穿,只是目光里又添了幾分疼惜:“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是眼下軍務繁忙,我不能打擾你和北辰將軍商議,等戰事結束我們再好好聊一聊吧。”江憐砂看著父親溫柔的眼神,點了點頭。
空嵐是主動降的,所以一切交接都要走正常程序。這之中的事情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辦完的,江憐砂匆匆將最重要的一些事處理完畢,換洗干凈過后就到父親的營帳里去看望一百多年不曾好好交流過的父親。
江桓的營帳很樸實,除了大而整潔,一點也沒有皇家貴族的氣派和奢華。江憐砂進門的時候,江桓正在給龍王玉注入水屬之力,以保持它的靈性和強大。見兒子如約前來,江桓笑了笑,收了法力,又將龍王玉收好,自己站起來坐到桌旁:“憐砂,我醒來能見到這么懂事的懷雨和做了圣子的你,真是再欣慰不過了。”
江憐砂走過去,也不坐下,只是彎腰將父親摟住。江桓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慰道:“我失去意識的這些年,苦了你和陛下,是我擅離職守讓你們……唉……”
“沒……沒有……憐砂和母皇陛下都很好……只要您能醒過來……就是最好的事情了……”江憐砂的聲音里微微帶著顫音。
又拍了拍兒子的背,江桓說:“瑾兒我見到了,她很活潑。陛下很喜愛她。你和曉光儲君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憐砂,”放開兒子,看著他有些閃躲的眼睛,江桓鼓勵道,“與男子相戀也罷,我相信你們,既然是你們共同寫下那么多傳奇,那再多的困難,也不會讓你們分開的。等戰事結束,你輕松一些,就去出使曉光吧。兩人這么久沒見面,早就該好好聚一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