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停下脚步回他一句:“顾大人看惯风浪,比之更凄凉的惨事也亲身经历无数。岂会因一个弱质民女而嗟叹?”
意料之中的,又换来他一番长吁短叹:“凤卿啊,在你眼里,我就这般面目可憎?”
严凤楼不说话。顾明举望着面前的山水画屏,希望能从上头依稀看到他一点影子:“凤卿,听我一句劝,这案子你不要太当真。犯事的是孙家的四爷吧?他家有个远亲,是刑部的陈大人。”
严凤楼觉得自己的心境很怪异,好似心头刚刚因他一声叹息而燃起一个小小的火星,顾明举短短的一句话又把它给无情地浇灭了:“呵,不愧是八面玲珑的顾大人。连这般远离京畿的琐碎小事也牵劳您挂心。”
顾明举的叹息隔着屏风传进严凤楼耳里:“凤卿,你已经为官五年。五年间历任东西南北,现今的天下是怎样的天下,你比我更清楚。没用的,凭你一人的坚持能改变什么?凤卿,不要跟众人过不去,也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严凤楼狠狠咬了咬唇,埋头走出了顾明举的院子。
院外,县衙的县吏们和杜远山还在等他。一见严凤楼出来,杜远山忙走到他跟前道:“怎么?可是那位顾侍郎为难你?”
从杜远山忧心的眸光里,严凤楼才发现自己的脸色实在白得难看,虚虚地摆了摆手道:“没事,许是近来忙着孙家的案子,有些累了。”
于是众人赶紧让他上轿。进到轿子里之后,不知是因为顾明举的话,还是那件不能当真的案子,严凤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竟是同顾明举一模一样的无奈与感伤。
第三章
严县丞来过后,驿馆这边终于清静了。不再嚷嚷着要换这换那,也不再三天两头吵吵闹闹。底下有人站在身侧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你这是……”
顾明举从书卷里抬起头,遥遥望着空落落的门外,唇畔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谁让他是那个怎么也教不会的严凤楼呢?”
两天后,严凤楼升堂问案,审的便是孙家四爷那件人命案。千金大小姐般养在深闺大门不出的顾侍郎难得起了个大早:“难为张知府送来只八哥给我解闷,总养在驿馆里会闷坏的,带着它出门遛遛吧。”
他穿一身月白便服,悠悠闲闲地提着鸟笼,边走边不忘对着长街两侧指指点点:“这家笔砚斋原来还在,呵,全青州当属这家的砚台最好。咦?原先隔壁有家小饭馆,怎么不见了?他家老板娘酿的女儿红是南安一绝呀!”
身边有人忍不住探问:“大人怎么对南安如此熟悉?”
他方如梦初醒,缓缓把手收回,怔怔立在长街之上,一时感慨万千:“当年我便是由南安出发进京的啊……”
暌违经年,只当物是人非,可谁曾想,故人依旧,记忆中虽不繁华但也热闹可爱的南安县城却已不再。世情没落,道路边行人寥寥,商铺前门可罗雀,任凭秋风卷着黄叶一阵阵呼啸掠过,一路走来,竟不曾听得一声开怀笑声。
有粗壮的男人叫骂着远远跑来:“小兔崽子,你是不要命了么!敢偷你大爷铺子里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顾明举猛然觉得腰被撞了一下,听得脚下“哎哟”一声痛呼,低头去看时,一个年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正跌倒在他跟前,脏兮兮的小脸脏兮兮的衣服,只有紧紧攥在手里的馒头是白的。
“啊呀呀,你、你、你……你是哪里来的小野种,找死是吗?我家大人是你撞得起的?抄家灭族也不够你赔!”
大惊小怪的侍从恶狠狠地挽起袖子,像提小鸡似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顾明举看到,那孩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他既不哭喊也不挣扎,只是冷冷地看了顾明举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已经追到跟前的粗壮男人。明明该是倚在母亲膝下撒娇的年纪,一张脸上却写满将死之人才该有的木然。
这天下……世事已然如此,不知严凤楼看到这一幕,心中该作何感想。
“算了,走吧。”若无其事地摆摆手,顾明举逗着笼里的八哥,举步绕开那孩子往前走。
侍从们兀自骂骂咧咧个不休,扯着孩子的脸蛋狠狠扭一把:“算你小子命大!我家大人远来是客,才不想在南安县的地界生事。这要是放到京城……哼!”
背后“哒哒哒”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男人“跑!你还敢跑!我打断你的腿”的叫嚷。手中的鸟笼做得好生精致,镂刻雕花,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再论这温润细滑的手感,是前几朝的古物也不定。
单这一个养畜生的笼舍大约就能在南安买下一栋生意尚算红火的酒楼。顾明举透过鸟笼往边上看,行人匆匆,各自为生计而忙,谁也不曾为那孩子驻足看过一眼,更无人挺身而出,为他将那个馒头买下。
走到县衙前时,人才渐渐多了起来,但是比起预料中的来,还是少了很多。顾明举找了个僻静角落站住了看,升堂的时辰已经过了,大堂里整整齐齐站了两行衙役,身穿官服,手执水火棍,倒也威风赫赫。严凤楼坐在堂上正中,身后一副江河湖海图,头上是明镜高悬的匾额。
年轻的县丞神态严肃,座仪如山,眉宇间凛凛一股正气。
顾明举身侧一个挎着菜篮的大婶说:“若不是为了看严大人,我才不来瞧这热闹呢!”
顾明举听着好笑:“这位夫人不是来听审案的?”
“审案?这有什么好听的?”她好像听了什么笑话,弯着腰“嗤嗤”一通笑,“孙家四爷逼死了西街老三汉家的凤儿,谁不知道这事儿啊!这位公子,你外地来的吗?看着好面生啊!”
多嘴的侍从要答,顾明举挥手制住了他们,转过脸来拱手道:“嗯,刚到南安。学生是来南安书院求学的。”
“哟,原来是读书人!”她笑得更热情,挎着菜篮扭着腰同他攀谈,“读书人好啊,将来考上了能做官呢!这年头啊,只有当官的才有活路,你瞧瞧那街上走的,那些个脑袋大脖子粗的不是当官的就是官眷,要不就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奴才。咱们这些小猫小狗的,不过活一天是一天。凑合着过呗,还能自己抹脖子死了不成?”
顾明举饶有兴致地问她:“大婶这么说,不怕被有心人听去,告你个心怀不轨图谋造反么?”
她却无所谓,依旧不改那铜锣般响亮的嗓门:“说就说了,皇上在京城住着呢,听不见!”
说话间,严凤楼的案子已经审了大半了。热心肠的大婶絮絮说给顾明举听,死的那个是老三汉家的闺女凤儿。老三汉是个鳏夫,老婆死得早,只留下凤儿一个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美貌生在富贵人家是福气,生在贫寒人家就是大祸。姑娘上街时,一不留神让那位孙家四爷看到了,就此惹出了祸端。
孙家是本城的大户,仗着在京城有一门远亲,惯常在县内趾高气昂横着走。那位四爷更是打小不学无术,家里光抬进门的姨太太就有九位,更不用说外头那些白白被他糟蹋的。见得凤儿当晚,就有人上老三汉家要人。那凤儿姑娘自然是抵死不从的,老三汉也是个硬脾气,当场就举着扫把撵人。
孙家是连本州知府都要相让三分的人家,哪里在乎一个编竹筐的的拒绝?半夜里便连拉带拽的把姑娘抢进了府。那么一个鲜花般的姑娘,第二天送回家时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老三汉一怒之下,舍了多年的积蓄,请了讼师击鼓鸣冤,把状纸递进了县衙。
“唉,都说人争一口气,其实呀,要低头的时候,就算大落牙齿和血吞,也不得不低头啊。这位公子,你说是吧?”她话不带歇,一路连比带划,将一桩惨事说得跌宕起伏,恍若亲眼所见。
顾明举含着笑恭维:“倘若将来我能做官,定当把婶子请进府里去说书。”
直爽的女人笑得哈哈哈,拽着顾明举的胳膊都不愿再松开了:“你们读书人啊,就是会说话。怪道那些当官的一个赛一个地会编谎呢!”
顾明举神色如常,倒是身边的侍从们脸色有些难看。
温雅臣曾说,人之最不幸,便是生在盛世之末乱世之初。本朝开国已有两百余载,当初也曾有得江河澄清四方升平之时,只是好花不常在,好宴终须散,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不肖子孙胡天海地的折腾。家业传到现下这一辈,其实也不过是个外头好看的花架子。当今圣上五十岁前尚算勤勉,到了如今,年纪大了,耳鸣眼花又常年卧病,朝政的事真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何况,连那份“心”是不是还有也尚不是定数。
江山不能一日无贤能之主,君主一旦昏聩,小人趁虚而入则是必然。一朝小人当道,结朋营党、争权夺利的事就是大势所趋。
为官者乃万民之父母,如若父母一心顾着一己之私,那又有谁来顾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呢?国祚衰弱,连老天也看不去。连年南洪北涝,风雨成灾,一年所收之粮连半年也支撑不过去。
偏是饥荒的年景,皇家却偏不懂体恤。又是起高台,又是建琼楼,一艘南下苏杭的龙舟便不知花去多少民脂民膏雪花白银,一次赫赫扬扬的泰山祭祖又不知征得多少苦役民夫青壮劳力。这般苛捐暴征之下,人人皆为自己担心盘算,谁还顾得上旁人的死活?
都说国之将亡,妖孽尽出。眼下虽未见大劫,只是豪门圈地官家欺民的心酸事已屡见不鲜。盛世怕当真是走到了尽头,隐隐已见乱世之兆。
堂上的审问已经到了最后,堂外听审的人们却也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得差不多。一直说得兴高采烈的大婶看看四周说:“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也都知道会审出个什么结果。一个个都赶紧找着自己的活路呢,谁还担心这里?”
顾明举抬眼去找堂上的严凤楼,隔得太远,始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说话的声音,比之前来见自己时又低沉暗哑了不少。
该传的证人已经一个一个过堂。原先说,亲眼见得凤儿姑娘被抢的更夫改口了,说那天他根本没经过老三汉家的巷子,也没见着什么孙家的家丁和软轿;碰巧经过街口的路人说,那晚他喝迷糊了,听得吵吵嚷嚷的声音原来是赌坊里传来的;还有一个伴着凤儿一同上街的姑娘,她自始至终哭着,却不肯说一句话……
孙家那位四爷连面都没露,只派了个样貌比张知府还獐头鼠目的管家:“我家四爷病了,正在家休养呢,实在起不来。大人你看,这是回春堂的王大夫开的药方。”
除了老三汉一口咬定的事实,谁都没见着凤儿姑娘被抢,更没瞧见凤儿姑娘是怎么死的。孙家说,许是那夜下雨路滑,凤儿姑娘是跌进河里了。不过孙四爷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愿意赠与老三汉五十两纹银,就当是给凤儿姑娘做件新衣裳。
坐在明镜高悬地匾额下,年轻的南安县丞说得字字辛苦:“此案……尚有疑点,待本县改日再判。”话语间满是无论如何遮掩都遮掩不住的挫败与疲惫。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外头白花花的太阳照得一天一地的刺目耀眼。阳光却射不进公堂里去,匾额黑沉沉的阴影将严凤楼重重罩住,顾明举眯起眼仔细去认,却也只是依稀看见一个模糊的颓唐影子。
“大人,官运亨通!官运亨通!”终于,连“为了看严大人而来”的大婶也走了,县衙外冷冷清清,只剩下了顾明举。那只张知府送来的八哥忽然叫得欢,不停在笼中跃来蹦去。
顾明举用手点了点笼子,戳戳它那双黝黑的翅膀:“去你的!”
前些天有人投贴来拜访,是孙家声名远扬的大爷。他长得一个圆圆滚滚的肚子,一身白白胖胖的嫩肉,笑起来仿佛庙门口的开口弥勒:“是在下管教不严,给大人添了麻烦。这不,我来给大人负荆请罪。”
他坐下就是一通叫人拒绝不了的客套,一会儿说为官之艰难,一会儿又说南安的风土人情,洋洋洒洒自地底下说到天边上,忽而说东,忽而又道西,直叫人摸不着头脑,却绝口不提自家四弟的混账事,好似无心好似有意,云遮雾绕的话头里半遮半掩漏出一句:“当年严大人尚在京城时,不知可曾见得我家那位舅父?哈哈哈哈,说是娘舅,其实他老人家和我们不过是远亲而已,目下也是来往稀疏了。”
严凤楼嗯嗯啊啊地敷衍他几句。他也不恼,坐了一阵便乐呵呵地起身告辞。
走后不久,便有孙家的管家差人送来一只乌木匣子:“我家大爷说,知道严大人您两袖清风,故而不敢冒犯。不过上门拜访哪有不带东西的道理?大人您若当真不肯收,便赏了底下的各位差官大爷们,也算是犒劳各位的辛苦。”
严凤楼命人打开盒子看,里头整整齐齐一沓银票,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依官场上的惯例,当抵得起一条人命。
“严大人您别见怪,我家大爷是个爽快人,不好那些虚头虚脑的。”那小厮生得好一条油嘴滑舌,跟那位孙家大爷如出一辙的甜蜜笑容,“我家大爷说了,咱家虽住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但是外头,尤其是京城官面上的规矩,咱家还是知道的。”
查孙家的案子不难,他们做得太大胆,连遮掩形迹线索也懒得费功夫,简直可说是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难就难在这些笑脸,和那句举重若轻的“我家在京城的舅父“上。
连那位自来都没把自己名字记对的张知府也特意差人来告诫:“严大人,你为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事就是这么回事,别问为什么,也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先想想自己。你呀,要是真的忍不住要想别人,那你就想想我。陈大人目下在刑部可红着呐,到时候上头若是追究,你的罪责本府也得给你担一半……”
查案时顶着压力顶着笑脸好歹熬过来了,到问案时便成了一出笑话。原先找着的证词远不止这些,可是一听说要上堂,有人就退却了。
勉强说动了几个,到了堂上却又一个接一个地翻供,看见的说没看见,明明看清的说看错了。非是人性泯灭,只是情势迫人,人人总要在开口前为自己为家人好好想一想。
审到最后,严凤楼几乎不敢去看堂下那位苦命老父的脸,生怕一见他的涕泪交加,自己就真的撑不住了。
顾明举登门的时候,严凤楼正在书斋里发呆,满头满脑还是升堂前后的一幕又一幕。午后的阳光才刚好了一阵就让一片乌云给罩住了,天阴阴的,起了一阵凉风,却迟迟不见落雨。风透过敞开的窗子吹进来,桌上的书册被翻得“哗啦啦”地响。
“今日公堂上一见,严大人风采依旧啊。”
轻松的调笑声在一片寂静里传进耳,严凤楼闻声回头,看到了倚在门边的顾明举:“你来干什么?”
“严大人。”他口中尊一声“严大人”,人却还依旧懒洋洋贴着门框,提着鸟笼,逗着鸟儿,全然不见一点正形,“你是七品南安县丞,我是正四品中书侍郎。见了我,你至少该起身向我行礼。”
他说得一本正经,好似学堂里的夫子手把手教着方入学的幼童。
心情本就抑郁,见了他,更添一层烦躁,严凤楼扭过头去不愿同他浪费口舌。顾明举见了,垂头无声笑一笑,举步走到书桌前:“啧啧,我走过那么多府县衙门。按理,你这南安县不是最穷的,但是你这县丞府是我见过的最寒酸的。书架上的书多得放不下,你也不该放地上。就算无钱请人做个新的,至少也该找人把这旧的好好修一修。”
严凤楼恨声冲说他一句:“寒舍简陋,委屈了侍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