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学子太生涩,即使瞪大眼强自挺直背脊装作一副不甘想让的态势,气愤畏怯与几分好奇还是明明白白写在眼里,清楚得比书页边上的注解更让人看得了然。这样一张青春年少的脸真真叫人想起当年,一晃眼,原来已经几度斗转星移,鬓边青丝悄然改作白发。
“为官之前,我与凤卿在南安书院同窗三载,南安城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不曾去过的,你说是吗?”如同将活鼠按在掌下肆意戏耍的猫,他眯起眼将语调一降再降。
他最后半句出口,杜远山已经是一脸濒临崩溃的死白:“南安书院……”
顾明举犹嫌不够,唇角忽而一扬,一双如刀似剑的眼笔直刺进他神思溃散的眼:“听闻杜公子同凤卿乃是知交好友,啊呀,他居然未曾跟你提及?呵呵……杜公子若欲知详情,不妨进去找凤卿问问。以二位的情谊,他应该不会回避才是。”
杜远山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脾气倔强的学子如何都不肯在这位声名狼藉的侍郎之前落了下乘,咬紧牙关回应他挑衅的目光:“此乃县丞大人的私事。学生……无需探问。”
“呵呵呵呵……”顾明举发现,在杜远山跟前,自己的心情总能不由自主地就愉悦起来,仿佛是那西天的如来垂眼笑看着在自己掌中翻转雀跃的孙猴,“那么,就让本官来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吧,呵呵,不碍事的,就算你将此事公布天下,到时候为难的可是你的严大人,而不是我。”
“杜远山,我顾明举出生林州苍梧县,严凤楼则是林州章懋,算来我们是同乡。而后在南安书院同窗三年,天佑二十一年大考,我们同一年中举入仕又成了同僚。你说,这可算是缘分?”
他不再戏弄杜远山,转身走出几步,兀自一人负手而立,口气中几分高傲几分狂放,“只是于我顾明举而言,严凤楼不只是同乡同窗,亦不只是同僚。你、明、白、吗?”
一如那夜青州知府的接风宴,他从不忌讳将自己与严凤楼那段不能说清的过往示于人前,也从不惧怕将心中最大的隐秘昭告天下。
凤卿、凤卿,当日我苦苦求学愿得一个功名,于是鱼跃龙门一举登科;后来他汲汲营营愿成一番事业,于是一路青云睥睨天下。而如今,我只愿天下唯我一人能将你如此亲昵称呼。
丢下张口结舌的杜远山,他挥一挥衣袖潇洒离去,头颅高昂衣摆蹁跹,姿态如许赫赫扬扬,仿佛云端天君下得凡尘。
顾明举走后,天边刮起飒飒一阵秋风,雨点淅淅沥沥而下,打在枯叶上,滴滴答答地,传进耳里,落上心头。
自来世人重男不重女,女儿家娇养深闺,出阁时单只要担得起“柔顺贤淑”四字即可。
身作男儿却任重道远,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当建功立业、当名留青史。若读书,则学富五车名扬四海;若从商,则财源广进金玉满堂;若入仕,理所当然该是封妻荫子位极人臣,唯有如此这般,才算当得起“光宗耀祖”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家乡的年迈父母才能在远亲近邻的交口称赞声里抬头挺胸扬眉吐气。
正如目下,但凡有送子入学念书的,谁家父母不点着自家一脸脏兮兮泥垢的“小王八羔子”的脑袋,额角爆着青筋恨声念一句:“你看看那朝廷里的顾侍郎!老娘什么时候才能倚着你这个小讨债鬼过一天舒心日子哟!”
好才学好手段好运气的顾侍郎可谓名满天下。只是于天下而言,这样的传扬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严凤楼把四散在桌上的公文一份一份拾起,抚平褶皱,仔细折叠,按着顺序一册册码在手里,然后整整齐齐放回左手边。
那篇写到一半被打断的公文还铺在面前,严凤楼重新压过镇纸,舔过笔锋,抬手悬腕,执着笔想把那个才写了两笔的字补上。谁知,笔杆凝滞,脑中空空如也,突然间就想不起来了,连同之前已经打好的腹稿都忘得一干二净。
雨一阵接一阵地下,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半阖的格窗“嘎吱嘎吱”作响,不安分的鸟在笼里上蹿下跳。
锁紧眉头几番认真思索,心胸肺腑一团乱麻,那个写了一半的字还是没补全。这公文是写不成了,按照顾明举说法,本来就不该写。
索性搁了笔,闭上眼,靠坐在椅上想要好好静一静。一个人的书房里,脑海里翻腾来翻腾去脱不开那张始终不曾忘记过的脸,当年的,现在的,按照传闻勾勒的,亲眼所见的,近的,远的,看着自己的,望着别人的,形形色色千变万化,从五年前到五年后,却自始至终是那张脸,那个名,那个人。
严凤楼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地,恍如擂鼓。原来再假装不在意也骗不了自己,他严凤楼永远斗不过顾明举,只消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轻如无物的亲吻,人前刚正端肃的南安县丞就能被搅得心烦意乱溃不成军。
被顾明举说对了,五年了,他严凤楼一点长进都没有。
“凤卿,我可不可以说,其实你不恨我?”一吻过后,他这么问,还是维持着那张永远让人猜不透的笑脸,眼中眸光闪烁。
恨不恨?他不问,严凤楼自己也不知道。一如那句“我喜欢你”,他们之间从来都不说这些的。纵使是在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的时候,他或是他也终不曾将这两个字诉诸于口。
“大人……”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严凤楼睁开眼,看到了门边的杜远山。书桌与门槛尚有一段距离,那个有着青涩脸庞的高个学子却止住了脚步,不知被什么束缚了手脚似地,拘谨地不肯再向前。
“是远山啊。”他直呼他的名,收拾起一脸茫然的神色,倾身上前亲切唤他。
出自南安书院的县丞向来对书院学子照顾有加,杜远山是本届学子中的佼佼者,因此更得他青睐,“近来公务繁忙,你我很久不曾一同谈文论道了,来,先来说说,你最近又写了什么好文章。”
“大人,学生是来问你一件事。”像是下定誓不回头的决心,杜远山方触及他的目光便急急忙垂下头把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鞋尖上,“大人你、你……”
“我?”他好奇。
他却迟疑了,握紧双拳苦苦压抑:“学生知晓这是大人的私事,本不当问。可是、可是……”
他嗫嚅着,恨不得把一张脸全数埋进胸膛里。
雨水声声,桌上的白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哦?你想问我的私事。”现今的学生果然不能同自己当年相比,那时,巧辩机敏如顾明举也不敢轻易去探询夫子们的私事,更何况是一县之丞。
严凤楼越加觉得有趣,宽厚笑道,“莫不是城中起了什么关于本县的传说?你但问无妨,我绝不去府上告状。”
“我、我……”他双拳一紧再紧,自来耿直坦诚的少年屏住一口气突然大胆抬头,“大人与那位顾侍郎究竟有何渊源?”
出乎意料的提问,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会从这个一心向学的学生口中问出,严凤楼不禁讶异:“远山,你何出此问?”
随着话音落下,积攒了许久许久的勇气已经散了。杜远山挣扎着想要说出那难以启齿的一幕:“方才,学生本想来拜见大人,却在书房外,看见、看见……那位顾侍郎,他、他……”
他说不下去了,像个无措的孩子似的,双脚紧紧贴着门槛,浑身上下都是僵的。严凤楼看到他被雨水淋湿的肩头,显然,他在雨里徘徊过多时:“你看见他吻我。”
“……”杜远山半张嘴愣住,不敢相信向来为自己所敬重的县丞会如此坦然地说出之前的场景,口气平静仿佛是在叙述屋外的雨。
第五章
人都说,年老之后最容易记起从前,一星半点过往云烟就能泛起无边无际的感怀追忆。眼前的学子瘦瘦高高,一张不经风霜的稚嫩面孔。
半点不似记忆中的故人,更与当年的他或他相去甚远。若硬要追索,无非是额角眉梢的那一丝纯真青涩是相同的,还有,便是举止间那份藏也藏不住的对未来的勃勃自信与祈盼。
“当年,我们一起在书院读书。”簌簌雨声里,一贯沉静寡言的县丞徐徐开口说起那段过往,“我们。我和顾侍郎。”
门边的少年垂着脸听,细密的雨丝在身后交织成一张透明的网:“就是现下的南安书院么?”
严凤楼点头:“是。我是林州章懋县人,他出自林州苍梧,算起来,我们是半个同乡。”
南安往西便是林州地界。南安书院历经数百年,乃是几位流芳百世的大儒所创,历来英才辈出,历朝名流重臣及学党领袖中不乏南安学子,可谓天下知名的学府,在林、青两州及周边数州皆卓有名望,周边各州凡期冀能中举入仕大展拳脚的学子,均愿往南安书院求学。
一俟入学时节,南安城内人来车往,书院门前更是人流如潮,尽是着长袍戴纶巾的清瘦书生,或执竹扇,或卷书简,谈诗论道,吟咏唱和,不知招来多少闺阁毓秀偷眼观瞧。那些个家有恨嫁女的老父慈母更是大胆,一个个拦住了打听家世细看样貌,巴望着一不留神就为自家拐来个未来的状元爷。有那害羞内向的,直被问得双颊赤红连连躲闪。人声鼎沸,热闹好似过节。
那年,他与他便是在书院门前相遇,束手束脚攀谈,三言两语客套,孤身在外,又都是第一次离乡,因着一口相似的林州话,彼此相视一笑,心底无端端生出三分欢喜。
“那时他就比我高,总坐在课堂最后。我在他前边,不知被他毁了多少件衣裳,谁知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严凤楼的眼里尽是往昔,隔着黯淡的天色看着眼前的杜远山,仿佛隔着光阴远远看到了过往的顾明举。
那位坐在身后的同窗时常在夫子讲课时用笔捅他的背。他未回头便已因害怕而红了脸,心头惴惴仿佛正在行窃的贼,僵着背努力压低声响斥他一声:“做什么?小心被夫子看见。”手心里捏出一把冷汗。
后边就听话地没了声响,隔了不多时却又来烦,笔杆子戳得他背上一阵难受。于是忍着脾气转过脸去,眼光晃过窗外的梧桐,入眼看见他一副怪模怪样的表情,挤眉弄眼地,好似戏台上的丑角。他神神秘秘地摊开自己的书给他瞧,圣人的名言名句旁,寥寥几笔草草画一个滑稽的老头,脸色神情酷似前头正在讲课的那位。禁不住 “噗嗤”一声笑。那边厢夫子重重一声咳:“严凤楼、顾明举,你们笑什么?”
傍晚时分,双双留堂。
同窗们离去时不忘幸灾乐祸调侃:“哟,同进同出也就罢了,连受罚也是一起。”
循规蹈矩的他脸上挂不住,没好气埋怨:“都是叫你拖累的。”
他撇着嘴,居然还有脸说自己委屈:“我哪儿知道你会笑出声来呀?”
回头到了房里把衣服换下,后背上斑斑点点淋漓一片墨迹,仔细辨认,有的竟还能连成字。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谁干的。那人放课后还硬拉着自己出门去逛了大半个县城!恨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那谁从床上拽起来,不由分手揪着衣领拖下床:“顾明举!你作死!”
他笑嘻嘻睁开眼,可怜巴巴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油嘴滑舌讨饶:“凤卿饶命,我帮你洗还不成吗?”再不原谅,他就能拿脸往他的腿上蹭。
他是真的无奈,涨红脸把自己的腿从他手里抽开,抿紧嘴背过身去再不搭理他,眼角瞟啊瞟,还是瞟见了他。那人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正拿着他的衣裳啧啧有声地自恋:“不是写得挺好看的么?洗掉可惜了。”
恨不得夺过衣裳勒死他。
“谁能想到,声名赫赫的顾侍郎年少时还有如此一面。”他眯起眼幽幽叹息。天色逾阴沉,垒满书册的书架在地上投出巨大的阴影,将严凤楼整个都罩了进去。门边的少年抬起眼,却从他脸上依稀看见一丝笑容。
“呵,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像是由此记起了什么,严凤楼连叹几个想不到。
“什么?”唯恐惊扰了陷进记忆中的他,杜远山低声探问。
他缓缓转过眼来,只在杜远山脸上掠过一掠,就偏到了依旧下着雨的门外:“想不到,他会成为现今这个样子。可是转念一想,却又理所当然。”
世人都知晓,如今富贵通天的顾侍郎是穷苦出身。却没有几人会知道,当初的顾明举究竟窘迫到何种地步。
“他的父亲是个木匠,靠为人打制家具为生。至于母亲,在生下他之后就过世了。”官场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满朝文武,没有成千大概也有上百,没有顾明举不知道家世的。但是能详知顾明举的,大概全天下就唯有他严凤楼一个了。
他伸手朝杜远山招了招:“过来坐吧。我不想把他的事大声嚷给所有人听。”
杜远山的脚步还是虚的,一步一步迈过来,迷迷瞪瞪地,感觉像是在梦里。
严凤楼默默看着,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隔着书桌,在窗口边的一张椅上坐下:“别怕,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他再小气也不会因为这个把你灭口。”
杜远山知道他是在故意说笑,勉强扯了扯脸皮,堪堪露出个难看的笑。
严凤楼的笑却真实得多,熹微的天光透过窗户照到他脸上,一双深潭般无波无绪的眼隐隐被映出几许光彩:“他家境不好,一直都过得不容易。”
苍梧是个穷地方,同苍梧比起来,南安还能称得上是富裕。穷乡僻壤的地方,甚少会有人家打得起家具,所谓木匠也不过是帮着修修凳脚桌椅,一年难得有几分收入。顾明举的父亲没有再续弦,再者也凑不起来娶亲的钱,于是父子二人始终相依为命。
童年时的事,顾明举一直说得很少,只说幸好庄里的私塾是不收钱的,只是先生的学问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总算是学会了识文断字。
读书院的钱是顾明举自己挣的。那年头,严凤楼还靠着家里寄来的钱买书花销。顾明举已经跑遍了南安的大街小巷帮着人写信画画,教哪家员外家的小少爷认字识数。偶尔,还会在酒肆饭馆里临时做个跑堂,或是哪家商铺里帮着记账叫卖。只要能挣钱,没什么是顾明举没做过的,他甚至还瞒着书院在赌坊妓院里做过跑腿小厮。
圣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人本不该跟那些下九流混在一起,但是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每每听顾明举绘声绘色说起那些赌坊勾栏中的见闻,总招来一堆假清高的学子面红耳赤地听。有人欣羡有人嗤之以鼻,说他败坏了斯文。
这时他总不以为然,大模大样拍一拍衣摆,挑了眉梢“切──”一声冷哼:“清高又不能当饭吃。”
惹得严凤楼拼命扯他的衣袖:“别说了,再大声就把夫子喊来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旁人都睡了。他又蹑手蹑脚钻进他的被窝,肩膀抵着肩膀,凑在耳边把那些不能见人的事凑在耳边细细说给他听,花娘墨一般乌黑的发,雪一般滑腻的腰,还有……屏风后婉转起伏的娇喘……
漆黑的夜里,一双眼如宝石般熠熠闪光。
严凤楼羞得浑身发热,翻过身去捂住耳朵不肯听。
他扒着他的背,执意趴在他耳边笑他没有见识:“你羞什么?这些以后总要遇到,你躲得了么?孔夫子都说了,食色性也。哎,凤卿,你别躲、别躲……嘻嘻,难道你……哎呀,我的凤卿,难不成光听听你就不行了?哈哈,别是真的吧?来,让我摸摸……我再跟你说啊,那天我进绿绮姑娘的屋子去收东西,刚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