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萧 调香师的瓶子
正如江湖并不是个真正的湖,武林到底也不是一座林子。
那武林里的人自然也就不全是一群成天尽往林子里头钻,不食人间烟火的异类了。
所谓异类,顾名思义就是不同于普通老百姓的人了。
而之所以要说“不全是”,自然是因为尽管大多数时候,武林里的那些前辈、高人、黑道、白道也都是要吃饭睡觉、讨老婆抱儿子、上市场买菜、去夜市闲逛的总之跟一般人也没什么两样;可总还是会有一些热衷武林事业的人,每天背着刀、拎着剑,早起摸黑的往那城外小道林子里头去“行侠仗义”、“扬名利万”,好告诉所有的人,他钻的林子便是武林、他游的湖便是江湖了。
今天咱们这故事要讲的,可不是后边说的这种异类,而是个不小心被定义成武林人士的平凡人。
“要说当今天下武功最高的人,莫过于夜家庄当家的夜非了!那一身的工夫!轻功比那飞檐走壁的贼偷莫俞还高明;一把暗器使的连摘星子司马青空都得甘拜下风;内家功夫得自少林正宗;又是药王亲自传授的一身医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奇门盾甲也不在话下更别提那一副堂堂相貌,人才一表,也不知迷住了多少名门千金呢!……”
台上说书的惊堂木连击,说的是口沫横飞,其实下面一共摆着的七、八张桌子,也就有两桌一共个人在吃午饭,偶尔向台上不经心的瞥上两眼这就算是听众了。说到听众,这不大不小的来发客栈里倒还有一个,就是客栈厨房里的帮厨,萧壮。帮厨,本来的意思,也就跟现在的配菜差不多,就是帮着大师傅摘摘菜、切切萝卜什么的。可那时候不一样啊,不只要帮厨,在忙的时候,还要帮着洗碗扫地、砍柴跳水,前头忙不过来了,就去帮着端端盘子;后头忙不过来了,也帮着炒两个家常菜。一句话,基本就是个打杂的。
这个帮厨的小子萧壮,长得倒也人如其名,又高又壮,浓眉,一双眼睛按着他脑袋的大小算不能说大,按一般人的眼睛倒也不算小。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简单来说,两个字:平常。打小没爹没娘,跟着爷爷长大,成天跟镇上的小孩子们一起玩,因为个子大,也没受什么欺负,爷爷是来发客栈的厨子,十三岁那年去了,临死前把他托给客栈掌柜的,自此就留在厨房了。萧壮长到现在,十七年来还算得上平平顺顺的人生,还真没发生过什么值得纪念的大事,再加上他跟体格绝对成正比的神经粗细,所以能让他本人印象比较深刻的经历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一桩可就是这一桩,基本就把他这个本来一挺平常的小镇人口,给定性成了“武林人士”:
那是两年前,十五岁的萧壮拿了砍刀去东山砍柴,掌柜的开恩给带了三两牛肉,包了五个白面馒头,小伙子便高高兴兴的上山了。可那是什么年代啊?那是个你随随便便走进座山都可能碰上个绝世高手一代大侠某某某隐居于此的时代,说不定再有个什么千年灵芝什么奇珍异兽吃了就可以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于是这萧壮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上了东山。
说起来,这镇东头的山也不算小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镇上的人靠着这东山也得了不少好处:山大、林多又密,长的笋子、山菇什么的也极美味;其他野猪啊鹿啊兔子什么的也多,好猎。萧壮记起临走赵大厨子嘱咐的,要到山阴面儿去采点花脸儿蘑,回来给他烧小鸡儿炖蘑菇吃,一拐脚,朝山背面爬了过去,还想:等采完了回来再砍柴,省得背着累赘。又想着那锅小鸡儿炖蘑菇,口水直流。慢慢的,阳光渐渐没了,树影儿婆娑,虽然还是晌午,这林子里透着股凉飕飕的气,不过萧壮神经粗,也不怕什么神鬼的,直直的往上边走,不成调的哼哼着前儿在外间抹桌子时候听到那唱曲的小姑娘弹的曲。一抬头,瞅见前头老树根地下缩着一团灰灰的什么东西,瞧着还在动弹,便走了上去。
那是个和尚,皮包着骨头,看着好像快没气儿了,正蹲着看呢,只见那和尚突然张开眼,满是黄浊,目光茫然,一把扯过萧壮的胳膊,攥的死紧。怕的萧壮使劲往外挣,这和尚却像是糊涂了,喃喃道:“我这心法才是正宗的,……你们都是歪魔邪道!我没错!!……你们对不起……我不要死……师祖爷啊!!”越叫越响,越攥越紧,骇的萧壮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还被握着,只觉得手腕生疼,一阵热,接着好像开水从手指逢里面顺着胳膊逼了上来……又从肩膀往下流到肚子里面……渐渐只觉得浑身都热了,内脏都要被煮熟了……
萧壮是被雨淋醒的,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往边上一看,那臭和尚还在,已经断气好一会儿了的样子,嘴唇泛着青紫,眼皮好像被什么东西成着一样,大大的张着。想起刚才的难受,萧壮站起身,狠狠的朝他身上踢了两下,到底还是个孩子,对着个死人,没一会就觉得浑身发毛,拿起一边的砍刀,一边想着:刚才怎么没把他的手剁了,一边踉跄着走了两步,回头又看了一眼,往山下跑了下去……倒是没忘了随手摘了一大捧花脸蘑用衣服兜着带走。
下雨了,柴是砍不成了,天阴阴的也看不出什么时辰了,于是随便找了间破茅草棚子,往地下一蹲,刚把馒头拿出来,“啪!!”眼前一白,萧壮晕了过去,脑袋里只想着一件事:牛肉掉地上了,没关系,等会儿拿回去洗洗还能吃的……
后来萧壮才知道,那天他去砍柴被雷给劈了,给埋在茅草堆里好几天才被人发现抬了回来,那会儿只觉得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冷的时候像大冬天没穿衣服站在雪地里,热的时候又像拔光了毛的鸭子被放在炉子上烤……后来慢慢的,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热的时候多,可也不那么热的人心都要熟了似的,再后来就冷了,光是浑身出汗。这么得出了五、六天的汗,睡一觉起来,只觉得身上轻快舒服的不得了呢!于是大夫说,没事了。掌柜的也说,没事了。没事了那就干活吧!于是萧壮也说,没事了啊,就把这件事也忘的差不多了。再后来,当其他人问起来的时候,他便已经记不得什么了,只知道,他曾经去山后采蘑菇被雷给辟了,只知道后来醒了人家告诉他,那三两牛肉已经坏了不能吃了……他不知道那个死后还被他踢了两脚的臭和尚是少林寺主持的师兄,不知道那位师兄的内功比他的主持师弟还强,不知道那位师兄死的时候脑筋糊涂了把所有的内功传给了他,不知道这么强的内功会把他的内脏挤破如果不是被雷劈了救了他他早就死了,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内功已经强的没人比得上了,更不会知道其实那三两牛肉是被找到他的李大贵捡走拿回家给他儿子二狗吃了……
总之,就这样在萧壮还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光荣的被定性成“武林人士”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虽然已经成了江湖人的萧壮在两年之后的今天还是没有什么这方面的觉悟,但对于听书可还是很感兴趣的。尤其爱听说书的讲些什么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故事,这会儿难得从厨房脱的身出来,就爬在往二楼去的楼梯拐角那儿听的起劲呢。
“……你以为这江湖好混啊?甭说什么武功秘籍、灵丹妙药了,就是要养活自己也不容易呐!可是呢,你又看到过几个江湖人扛个锄头下地干活的?那多没面子啊,想他好容易学的一身武功,怎么能愿意好好种地过日子呢。可是那没钱咋活呢?大侠也要吃饭啊,你说是不?所以啊,你看那没本事的啊,就只能给人家当个护院、保个镖什么的过日子呗。这还是好的呢,更有的为了点儿钱,去偷去抢啊!仗着有武功护身,欺侮那平民百姓,还叫做个什么绿林、侠盗!
说到这儿啊,这夜家庄的人做事可就真真是叫人敬服了。夜非夜大当家行事神秘莫测,从不抛投露面,见过的人没有几个,咱们且撇开不说,单说那二当家夜容,把夜家庄的生意做的那是红红火火,有声有色,听人说整个京城三分中有一分便是夜家的生意,外省凡大点儿的地方,肯定能找到夜家的产业,这样的人家自然是吃穿不愁了。三当家夜环把个夜府整治的那是紧紧有调,像夜家这样在商在江湖都有一份势力的大家,那夜府下人也是都能识文断字的……”
萧壮心想为什么一会说夜府大当家武功最高,一会又说他神秘莫测没人见过。奇怪,那没人见过你怎么把他的武功吹得那么神,知道的如此详细?正想得出神,就听见赵大厨子在后边儿问阿壮哪儿去了呢,于是赶紧回身往后边走去,也不想想一般人能隔着两进房、七八堵砖墙、外加还夹个院子,就听见了后边的人问话的声?话说回来,打两年前被雷劈了以后,萧壮自己有时候都有点纳闷儿,怎么好好的劈个柴,能把垫在下头的老树墩子给劈裂了;给掌柜的送东西到城里侄子家,回来晚了门插上了翻个墙,那一跳就到了房顶上快够着烟囱了,结果不敢下来还把人都招来了……不过这小子神经忒粗,愣是没当回事,日子照过。
假如沿着这个轨道发展下去,也许萧壮的一生也就这样稳稳当当的过下去了,身在江湖,却过而不入。
可惜,这不是一个像“兔子跑了,故事完了”这样标新立异的故事;既然萧壮进了座山就遇到了一位“高人”传了他一身的“武功”,暂且不论那和尚怎么到山上的、是不是隐居的高人,他是不是有心找个徒弟,传的内功又是不是有用,总之,这还是一个俗透了的武侠故事。因此,一次命运的相遇是必然的,那么之后,萧壮会否依然平凡呢?
咳咳,扯远了扯远了。这会儿功夫,萧壮都已经穿过了大厅、院子、一排天字号房和掌柜的卧房正准备进厨房,里头赵大厨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赵师傅……”
“阿壮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说着朝前厅里走去。
萧壮看赵大厨一脸严肃,有点紧张,于是跟着回脚往前头去了。
“……阿壮,你存我这儿的钱就这么多了,虽然对不起萧老爷子,可这情况我刚也跟你说了,你也知道我不骗你,实在是……反正你也长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出去好好找个活计吧……”
萧壮看看赵大厨,又看看掌柜的,好半天终于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是没想过,最近生意惨淡,掌柜的肯定早就有收拾了关店的打算,还肯把以前存的钱给他就是厚待了。别看萧壮长的五大三粗的,其实挺细心的,又会照顾人,还特善良看到野猫野狗都会省一口给它们,也不为难掌柜的,想了一会儿,说:“掌柜的,赵师傅,我知道生意难做最近年头不太好。你们也照顾了阿壮好几年,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要是留下实在不方便,那我就走吧,反正到了城里找什么活计都方便,你们放心吧。”于是拿了钱回房收拾了一下,到处去跟熟人告别了一通,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就这么着,咱们萧壮,暂时算失业人口了。
第二天一早,萧壮就出发去城里了。
到了城里,到处都觉着新鲜。萧壮以前也不是没来过,不过每次都匆匆忙忙,直奔掌柜的他侄子家,还得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去。这次不同啦,一个人,有点儿积蓄:三两八分银子加上临走得的一串铜钱,眼下吃穿不愁;又是一个人,来有处来、去没出去的,天地逍遥;于是倒也自得其乐,走走停停的看路边儿上的公子们羽扇轻摇,丫环们衣裙莲步,偶尔还过个盛装夫人什么的,那钗环叮当,香粉扑面……
“阿嚏!”
一不小心被那脂粉味儿呛了一下,打了个大喷嚏,那夫人扶着丫环嫌恶的白了他一眼,快步走开了。萧壮愣愣的看着那背影,半晌回过神,拿袖口擦了擦鼻子,正不知想什么呢,只听的耳边一声:“就要他这样的!”
那声音温和柔润,不清亮也不低沉的,好像上回看新娘子时被大红花轿上的流苏子滑过耳朵一般的感觉,轻轻的却很有质感,很舒服,好好听的声音啊……没等萧壮陶醉完呢,一个漂亮得像少女一样的少年的脸一下子放大在眼前:比镇上最漂亮的姑娘还好看好几倍呢,却做少年打扮,眼神却是冷冷的盯着他,不,瞪着他,然后慢慢的带着疑惑的眼神把头转向他身边的同伴。顺着少年的动作看过去,萧壮看到的是个相貌很好的青年。看身量打扮,像是与自己差不多年岁,只是服饰虽简单,却透着一身的贵气。眉梢眼角含着温文的笑意,却又好像面无表情,看人的眼神也只是淡漠疏离的,让人像亲近却又无法接近。
“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家在哪?”那声音又问,当然,现在萧壮知道那是那个青年的声音。
“我叫萧壮,以前在客栈帮厨的,客栈关了,所以我进城里来瞧瞧,找个活计,我家就我一个人了。”多喜欢这声音,淡淡的、又好像很勾人,所以虽然问的唐突,却让人仿佛巴不得把家里的族谱都背出来给他听似的可惜萧壮家干干净净只他一个人。
“是吗?那你跟着我好吗?我雇你吧。”那青年后来知道了他就是夜非转过头没什么表情,对那漂亮的少年接着说:“你回去吧,我不要你跟着,告诉家里,我找到随从了,就是萧……就是他这样的。”那少年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又说不出什么,夜非却夜没再看他,转身对萧壮说:“我叫夜非,你跟着我,就叫夜萧吧。”看见他点头,“那走吧。”说完直接走了。萧壮这时候已经有点呆了,在听到他说“我雇你”的时候,以至于后来回过神,发现自己的竟成了“夜宵”,却是木已成舟了。
漂亮的少年仍是说不出话,大眼睛里泛着水光,一脸委屈得跺着脚跑了。于是,萧壮,哦不,是夜萧,在失业的第二天遇到了夜非,极有效率的解决了自己的再就业问题。那么凡人萧壮的命运问题呢?
正式改名为夜萧的壮小子就这么跟着夜非了,也没问到底人家雇他干什么、每个月给多少月钱,甚至不知道要跟到哪儿,算不算卖给人家了……夜萧不傻,只是一听到那人就是自己在说书先生那里久仰大名的夜非,就有点晕乎乎的了,再加上小伙子没跟多少人打过交道,也是忒嫩了点儿。可是他没问,那夜非也没说啊!
说来这夜非还真是个任性的人。人家好好的名字,他非给改成了夜萧,又不是他家买断的奴才,就要改,那也该改成夜壮吧?可他就是没由来的讨厌这个“壮”字,尤其讨厌这个字从自己嘴里发出来,就好像有人天生不喜欢闻到番茄的味道,有人没道理就是讨厌吃黄瓜一样所以咱们萧壮就成了现在的夜萧了。
这会儿,夜萧刚从碰上了夜非这茬清醒过来,又掉进了“夜宵”这死胡同儿了,等他再回过神儿,自己一路跟着前头的人,一只脚已经迈进马车铺子了。忽然,前头的夜非回过头,问他:
“会驾车么?”点头,心想:原来他雇我驾车啊!幸亏我跟镇上的车把式老张头关系不错,碰上我赶路进城送东西,他要是顺路就带上我,跟他学了两手,两人有时候也换换手。这头想着呢,那边人家车也挑好了,给马套上笼头,就准备动身了。
“那个……夜……爷?今儿就出城,不住一晚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想起来一般大户人家都要叫爷的,夜萧于是一边挠着头一边问。
“嗯!”夜非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你在这儿还有事?”
“啊……没有了。”
夜非上了车,叫夜萧到前头酒楼里买了几样精致下饭的小菜,再包上两大包腊肉卤味儿,搁食盒里装了,也没下来吃顿午饭,就招呼夜萧直接出了南城门去了。
夜萧一边驾车往南,一边回想刚才去酒楼买的那些个小菜,琢磨着怎么一样的东西一样的烧法人家大地方做出来就是不一样,连香味儿都闻着比那来发客栈强似的,也不知等会儿能不能吃上点儿?瞅瞅自己座位边上的包袱,扁扁的里头就只有几套换洗的单衣、一包银子和俩隔夜的馒头。本想到了城里能尝尝车把式张老头总说起的菜肉馄饨呢,怎料自己新跟的这位爷赶路赶这么着急,这一会儿工夫已经出了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