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白脑中一片空白,只觉现实情况纠结无比,难以置信呆滞三秒,手忙脚乱从小公子身上爬下来,大惊失色逃下床去。深深喘息,一时之间失了语言。
遥白公子天雷罩顶雷光盈门,心中思绪乱作一团,恨不得立时夺门而去,却听小公子轻蓝冷笑一声“为什么不要?他云中君做得,我轻蓝便做不得了?遥白心中,倒是谁更重一些?”
窗外云烟轻笼,暮色四合,广水之畔有红衣玉人珠裙玉缨,正临水吹笙。
曲和云中以为曼声,清人心神动人魂魄,清清遥遥传至伤离殿中,己微有些模糊。仿佛枝干扶疏的一树粉白花朵,正寥寥而落。
伤离殿内短烛摇曳,光线昏暗。轻蓝小公子仰面倒在床上,手脚软软的摊着,眉色远黛瞳中秋水空蒙。
他圆睁双目,死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一定一句说的极缓,声音微有哽咽“遥白,你是不明白,还是根本就不想明白!你可知道…”
轻蓝抬起手,缓缓遮住双眼,白袖流泄而下,露出苍白的几近透明的手臂“我这双眼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微笑、沉默、漫不经心;过去、将来、生生世世。都只有你。”
七十五章
陧陵君长女照影天生灵力过人,化形成人之后拜母亲瑞夫人为师。
虽然娇生惯养刁蛮任性,但战力却是不弱,堪称高手。年纪轻轻己是其父陧陵君靖帝手下一员虎将,手下三千八臂椒图兽,数量虽然不巨,但攻力超群,实力不容小觑。
在纪沉公子重伤之后,己成陧陵氏中风头正健的当红人物。
位例千山之域五战十将之一,本族之中重大的决策性战略会议,自然是要参加的。
只是她来的稍晚了些,战斗的主要目标己经确定,正进行详细的战略部署。
陧陵君半伏在巨大的地图上拧眉沉思,以手扣桌,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半晌喟然道“这中覆山上所居天狮乃是辽空之域七大主族之一,勇猛强势,一向是烟水浮城的主要战力,倒是块难啃的骨头。”
点指地图某处,陧陵君沉声说话“秦古为中军,率三万巨熊与一万黑犀,从这里和这里正面攻山。煨烬为左翼辅军,率一万火蛇自此潜行入山,自左翼包抄。本君自有制空法宝,让他们无法展翅入天,务必将其奸灭于山中深林!只是…”
顿顿声,陧陵君抬起头来,目光沉沉在众将面一一扫过“可是,中覆山南有通天巨木,名为眠阳,其上居有一支羽族,名为巨镰。金喙乌爪翅锐如镰,向与天狮一族交好,同气连枝共守辽空之南。天狮有难,巨镰必然相助。能否将它御之山外,便是此战成败之关键。各位族主,谁能当此重任?”
此话一出,众将垂头敛神,俱是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大殿之内金珠为灯,重锦为幔,虽然华美异常,却总觉过于沉重不够明快,时间一久便让人心头窒闷,喘不过气来。
如果天狮一族是块难啃的骨头,那巨镰侧是枝生了倒刺,打磨的十分锋利的骨矛。
一口下去,非但讨不着半分好处,只怕还要崩落几枚牙齿,实在得不偿失。
好在天理循环,环环相扣,能破巨镰之锐的便只有瑞夫人的金甲兽团。只可惜金甲兽虽号称天下防力之冠,但数量也委实太少了些,过于珍贵损耗不得。
陧陵君望望众将神色,不得不降低要求“本君只希望将他们阻上一阻,待剿灭天狮,本君自有妙法对付他们。”
——那亦与送死无异!更何况陧陵君此人气量太小,私心甚重,放着自家金甲兽团不用,倒想让他族尸山血海前去卖命,旁人如何会肯?
照影小姐列席殿中,左右望望众将脸色,不由得心头火气,只觉殿内众人面目分外可憎,大战当头仍在斤斤计较自身得失,恨不得享乐在前吃苦在后。有此种价值取向为基础,千山之域纵有雷霆手段也无处聚力。
她正欲拍巡案而起接下此战,纵是三千八臂椒图尽数战死沙场,也不能坠了陧陵氏的泱泱气度。
可是,端坐在她身侧的觥玄公子却先她一步长身而起。
黑衣少年正色而立,肩背笔直如枪,是一种与周围金珠锦幔华贵丽彩格格不入的寂寥与韧固。
他昂起头来,平淡开口,声音平淡静似无波“虽然深寒之域疆小地偏兵少将寡,但觥玄不才,愿为帝君解忧。固兵坚守,肝脑涂地!“
好!陧陵君闻言大喜,以掌击案长身而起,扬声道“好!寒域豪杰一向战力非凡,如能相助此战必胜!”
震震袍袖,陧陵君侧身踱步,似乎有些喜不自胜“灭天狮一族如同剪掉那云中魔头的左膀右臂,纵是他奇才天纵魔功大成,单凭一己之力,又如何抵挡的住我这百万雄师?!”
堂中众将慷慨激昂哄然叫好,却没人注意到照影小姐苍白着一张脸,于桌下握住觥玄衣袖,十指紧扣指节泛白。
她扯着自己夫君的衣袖一下又一下,有点慌乱和不知所措。
可那个黑袍少年傲然直立,从始至终都没有侧头望她一眼。
在这辽空之域七大主战氏族之中,天狮一族虽然排名最末,但是千年积威百年盛名,不可小觑。
按陧陵君部署,觥玄领军右翼,于中覆山南侧死守。近有天狮远有巨镰,左右夹击腹背受敌,其境之险可想而知。
况且中军秦古左军煨烬,如若得势,天狮一族必然欲寻盟军,向南溃散,困兽犹斗。觥玄率军固守于此,又如何抵挡的住?
照影苦口婆心心焦似火坐立难安,扯了觥玄衣袖便往外拖“来,我带你去见父亲,辞了这右军统领之职!”
苍茫天地之中淡云舒卷雪落无声,觥玄僵着身子站在窗前,静观扬雪不为所动。侧头看看在自己妻子手中绷紧如弦的衣袖,忽然开口道“你不懂。”
我不懂?我当然不懂!我不懂怎么会有人傻到自求死路的地步!
照影气结,手中抓着自己夫君的玄色衣袖,其上暗金纹路在掌心凉似坚冰。
她堵气似的梗着脖子,摆出付决不妥协的姿态,却没想到自己那沉默寡言面寒如冰的夫君突然展展眉头,轻声道“抱歉。”
抱歉?抱歉什么?照影不知所以,还苦心去劝“我知你想要讨好父亲,可是现在并非良机,来日方长,路遥知马力,日后机会多的是!”
这真是觥玄近日听到的最有创意的笑话。
我深寒之域再落魄也不至于此。面上略有笑意,觥玄却不解释,将长袖自照影手中抽离,转身而去。
门外云色转浓东南风起,觥玄昂首而行衣袂翻飞如帜,铅色天暮当头压来,宛如灰暗而沉郁的悲伤记忆。
沿着长廊走至深远之处,就仿佛是个被吞噬的过程。
自己夫君觥玄公子不听劝告一意孤行,照影苦劝未果,只得转向另一方去想办法。
陧陵君靖帝合上手中奏表,抬起头来笑,心情大好的样子,竟然还有心情调侃“嗯?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刚刚嫁去几日,便学会为夫家着想了!”
照影气苦,顿顿足哭笑不得。却听父亲陧陵君轻咳两声,正色道“傻女儿。这其中关节你竟然还未想明白?果然是关心则乱。”
“天狮巨镰两族双面夹击,其势甚危自不必说,纵是得胜亦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惨胜。若是兵败,哼哼…”
抬手阻阻张口欲言的照影,陧陵君目色沉暗,面上冷笑连连“可是,纵是全军覆灭也是外姓异族,与我陧陵氏不损一兵一卒。此战之后,他寒域浴雪氏精锐尽去,其势必微。影儿啊,这可是乘虚而入的大好机会!待到那时,你率三千八臂椒图入主寒域,何愁那觥玄小子不对你俯首称臣惟命是从?”
如此…如此么?
照影小姐怀揣着陧陵君为自己描绘的美好未来返身回转,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偏偏又想不出来。如刺在喉不上不下,分外难熬。最后终觉不妥,拐去荆棵深林中的玄石大殿,去寻觥玄。心中打定主意,若他仍然坚持不改一意孤行,绑也要将他绑住!
觥玄大婚,容夫人特建景春殿为新人居,但是觥玄甚少回去,整日守着旧居玄石大殿。
荒寒阴冷陈设简陋,连睡榻也只是石床兽皮,真不知有何好处。
照影孤身冒雪穿出荆棵深林来到玄石大殿门外,却愣了一愣。
上时天色转暗暮色己凝,以玄色巨石砌成的大殿横卧雪原,犹如巨兽。往日乌沉沉的廊间今日却燃了一排暖罩明灯,映了家蒙雪色,结成模糊的桔色光晕。
一向冷清的殿内今日门厅若市,宫装侍女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或捧美酒或持玉壶,行色匆匆。
有贵客不成?照影心中疑惑,皱眉去问。
“是贵却不是客。”青衣侍女微笑作答,扬扬手中玉盏“遥白公子要来,觥玄公子还特意吩咐去采成梦花枝上的积雪,用以镇酒。”
遥白么?…
照影站在殿外回头去望,但见荆棵深林之中,两个少年正并肩而来。襟袖飘摇足踏细雪,宛如来自画中。
白衣少年身形翩然,步伐极轻,偶尔抬袖比个小手势,漫不经心闲散而语。
玄衣少年伴于其侧,是一向的沉默寡言。只是唇角微弯瞳色柔软,金黄眼瞳仿佛琉璃溢彩,其中欣悦平和有如冬日暖阳。
照影立在廊间凝目看着,心里恍恍惚惚的想:我不要什么俯首称臣惟命是从,若是有天,他能如此看我一眼,也便够了。
七十六章
遥白此次来寻觥玄纯粹是找个酒友借酒消愁。
轻蓝小公子近日异峰突起大放异彩,将遥白公子的生活搅的七零八落支离破碎乱作一团,大有打碎重组,推倒重来的趋势。
遥白美人捧着头左思右想,越想越乱,坐卧不安心绪难宁。
干脆甩袖起身,唤来巨鸟,皱着眉坐了,心浮气躁奔去寒域玄石大殿。只道是一醉解千愁,管他今夕是何夕。
此时荒寒之域正值盛雪,皑皑白雪仿如飞羽,荡荡漫漫于凄寒苍穹之中缓缓坠落。
自殿中抬眼望去,只觉密密层层,有如雪纺纱幔,飘于天地之间,将冰川深林遥遥隔开,映入瞳中成了一片忧郁而略显苍凉凄美的底色。
遥白与觥玄对坐殿中,昨窗看雪,久久沉默寂寂无言。
遥白举杯慢饮,抬眼去望,漫漫深雪之中模模糊糊的重楼叠宇,眉间微折,乌黑瞳仁聚了湿润光泽,荡动如水波。
长风东来,轻雪曼卷,肌肤生寒。遥白敛敛袍泽,轻轻叹了口气,似是心事重重。
这次轻蓝朝他投来的不是一般天雷,而是足以毁天灭地翻天覆地的宇宙超级核武器,我们深受衰神眷顾的遥白公子充其量不过一只金钢小强,在此种重型武器面前,自是无法抵挡。轻轻一碰,即成飞灰,袅袅远去。
无论是前世的姚白,还是今世的遥白,被亲生弟弟真情告白,都太过刺激了一些。他始料不及毫无准备。
前一世,姚白以富家小姐的私生子身份来到那个冰冷残酷的世间,寄人篱下受尽欺辱。
鄙视、嘲弄、恶意的却被人看做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充斥了他的童年,这让他很早就明白了,什么样的距离叫做遥不可及。
唯一的亲人母亲过世之后,他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孤苦无依。
而爱情,曾让他一度以为自己抓住了生命中唯一的温暖光芒,却给了他最最致命的一击。
或许在他人看来,这是失败的一世,但姚白并不以为。
他在当时的情况下做了最佳的选择,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荆棘遍地强敌环伺,亲情爱情这些纯粹而美好的情感,都是一种奢侈。
这一世,他有了轻蓝。
他希望轻蓝可以平安顺遂逍遥自在。他将自己曾经期望却一直不曾拥有的温柔包容尽数赋予了那个红发蓝瞳笑如春草的小小少年。妥贴溺爱仍然唯恐不够。
智者千虑,尚有一失。遥白公子算来算去,却算不准情意。
那日,小公子将他压在身下,指尖灼烫呼吸紊乱,海蓝双瞳深遂无极,竟是情色己起。
他怎么能够如此…如此的…乱了,全乱了。
遥白公子思及此处面红过耳,抛了玉质酒盏,趴在几案之上,将头埋进臂弯,闷声问觥玄“兄弟之谊与爱慕之情,要如何才能分的清楚?可有什么明确界限?”
这种问题又要觥玄如何去答?
他垂下头,目光越过手中白玉酒盏,落在遥白公子流泄于袖边的乌发之上。
雪有薄光发如乌水,玉盏微倾酒时缭绕。觥玄痴痴望着,并未作答。心中酸涩几乎按捺不住,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
将头埋在臂弯之中作鸵鸟状,遥白等不到回答越发气息咽咽,哼哼两声借了酒劲抬脚去踢石桌,倒也不怕痛。口里叽叽歪歪,拖个长声道“怎么办呐~~救命啊~~~这贼老天,何时才能发发善心?谁来将轻蓝这小子从我脑子里踢出去?!吾命休矣~~~”
他半真半假略带醉意,颠三倒四一通报怨。
觥玄听了却怔了神,难以置信瞪大双目,盯住那个醉伏几案的白衣少年,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仿佛四周空气被一瞬抽光,森寒之意排山倒海无孔不入;又好像有什么轰然倒塌灭顶而来,在自己面前摔成芥粉。
寥寥天碧皎皎深渊,尽化虚影。觥玄站起身来,只觉天崩地陷身处流沙,摇摇晃晃向外走,己分不清是醉意汹涌还是心碎若尘。
兄弟之谊,爱慕之情?竟然是轻蓝…这皇天厚土还要如何残忍?
其实现实并没有觥玄想像的那样不近人情,他脚步虚软踉踉跄跄奔出门去,却没有听见身后那个妖精伏在桌边,捶胸顿足,借了酒劲正自反省“呜~~~我这一世八成是个色魔,而且惯于向身边人下手。别说轻蓝,就是你大婚之时,我也莫名窒闷了好些日子。呜呜,现在看来,没准是忌妒什么的,也说不定。这回麻烦可大了~~~”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爱恨成败均只隔一线。
我们过于专注于自己世界中的悲伤情绪,不经意间便错过了某些至关紧要的契机。
回头再望,时过境迁,人海渺茫,那人又到何处去寻?
风云际会光影蹉跎,觥玄与遥白此时一别,再见之时己是翻天覆地世事缭乱,仿如隔世。
烟水浮城浮于寒域上空,适值盛雪,纷纷扬扬的白雪坠于宫城上空透明的圆弧结界之上,随即化为一团悠悠的苍白光团,渐渐消散宛如细碎烟花。
立在城中殿外,昂首去望,只见半空之中一道瑞雪白光组成的新月弯弧,甚是壮阔。
轻蓝小公子于广池水畔白玉长石之上抱膝而坐,蓝纹白衣散在身边,如淡云舒卷。
腰间蓝带端有流苏,飞飞散散荡于水中。他恍若未觉,只是盯着烟波浩荡的水面,若有所思仪表超然。
长风东来,岸边木芙蓉枝繁花盛,森秀浓郁随风轻摆,水面之上涟漪渐起,细波成弧。
小公子盯着水面,忽然目光一凝,皱了眉,似是发现异物。
他自白玉长石之上掠身而起,足踏水面如履平地,脚踩七星之位口颂法咒。
咒声未完,只见他身畔水面突然一亮,生了些斑斓法纹出来。当中一物正摆尾奋鳍翻身欲逃。
亭亭长身立于水面之上,小公子凝目垂头,眉头皱的愈紧。
是东鳞鱼…只是,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东鳞鱼又名信鱼,是广水之域独有的传信之物。鱼身扁平且狭长,鱼鳞细小,在水中游动极快,转瞬千里,鳞泛水光与水同色,异族之人极难发现。送信之时,信文被刻到鱼鳞之上,注入法力,涂血可观,除非传递辛秘消息或是特别急件,平日甚少用到。
谁会用此物往烟水浮城送信?不消说,必是自己那变态的师傅同志。
小公子可不懂什么尊重人权和个人隐私,四下望望周边无人,涂血看信,一付理所当然的样子,毫无心理负担。
出忽意料,这信不是传给云中大人,而是传给遥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