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白公子天生灵力低微,人又疲懒全不上心,于武学一途实乃根正苗红一棵废柴,唯一优点便是人缘极好,尤其在异物妖兽眼中,简直是人气爆棚,旁人绝难望其顶背。
这一点遥白公子早有自知,所以当海吒八臂齐动,将他团团围在中央的时候,他倒也并不慌张。
八只软绵绵又粗又长的触手在周围挤挤挨挨的蠕动,其上大小吸盘遍布,尖利齿牙清晰可观,视觉冲击力可见一斑。
遥白公子抬手抵额,跪坐于地,微微苦笑。哪知神力通天的异兽海吒竟然比他还要忐忑紧张。
巨大竖瞳红芒闪动,带了些犹疑不安,几分探寻几分欣喜,竟然还有些跃跃欲试。倒像是发现了什么神奇生物。
轻蓝公子坐在它背上,笑嘻嘻垂头看着,也不表态。
踌躇许久,海吒同志终于下定决心,摇摇晃晃小心翼翼伸了只触手过来,一点点绕上了遥白衣襟,寸寸扯紧。宛若当年那个对自己衣襟分外执着的少年…
当年…遥白心中一动,着魔一般,竟然抬手抚上了那只看上去异常恐怖的触手。
没有恶心的粘液,皮肤冰凉光滑,仿是某种柔韧甲胄。
周围陡然一静,海水如凝,无数庞杂纷乱的负面情绪自海吒身上传来,结成无形的巨大旋涡,让遥白全不能动。
惊惶失措、悲伤无奈、惴惴不安、恐惧惶然、心神茫茫、仇恨愤怒、疯狂噬血。
仿佛被无辜遗弃在了洪荒尽头,荒无人烟空茫一片,掌心空无一物,未来茫茫无知。仿佛身处血海荒原,粘腻的血将自己包结成茧,无处突围,巨大的忿恨无处排解,恨不得将天撕碎。
原来你们受了这许多苦楚…
遥白垂着头,伸出双手将那只触手轻轻抱住,缓缓抚慰。苍白脸庞在乌黑发间若隐若现,眉目低垂,其间风华生动难及,又复杂难明。
温暖一点点由指端汇集,结成光的河流,笼来全世界的萤光。
小公子轻蓝望着那个白衣身影,情不自禁倾了倾身,双手交握绞在一处,微微颤抖。
他与座下海吒异体双魂,悲喜之情感同身受,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清晰庞大,宛如梦中声势浩大的苍穹翅影,双目迷蒙。
——好吧,且不管他是谁。
一一一章 幸福的灾难
说到烟水浮城,伊尹公子其实与它渊源颇深。
在化形成人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他便独居在宫城之后岩溪涧月岩大殿,名为潜修,实际只是为了躲避瑞夫人妒火中烧所使出的疯狂手段,亦是陧陵帝君为了维持夫妻之间摇摇欲坠的安定团结局面所做出的让步。
而云中大人念其母与云中氏多有旧情,竟也默许了。
只是苦了年幼的伊尹公子,经年累月足不出殿,寒苦自守。懵懵懂懂孤单长大,日月轮回难闻人声。
亲生父亲迫于虎妻淫威,竟然从不曾前来探望。
至亲之人尚且如此,云中大人世仇在身,更不可能殷勤相待,直接将殿后月岩殿设为禁地,域内众人无敢妄入。
是以,伊尹幼年便知情之薄意之短,世间寒凉孤苦难行。
那个时候,他独去殿顶沐月修行,只觉时光漫长无比,能磨碎心神。却不知烟水浮城之中来了一位白衣少年,温如春熙动若流泉,皎皎若月光明玉。待他多日之后遥遥望见,却早是为时己晚。
我们总是那么近,又那么远。
※
世事变迁翻天覆地,如今这烟水浮城都呈魔化之状,雕栏玉阶隐有魔纹,那万恶之源魔主云中却仍然一如往昔,浮华悠游,似是分毫未变。
他亲手取来玉杯,为伊尹公子添酒,面含浅笑并不多言,模样倒是颇为熟稔。
伊尹公子一向洁身自律鲜少饮酒,微微皱眉刚要推拒,却听对面银衣男子缓缓笑道“此酒本为青蛇酒,酒色本为至清如水,却是极烈。入口辛辣后劲绵长,遥儿曾戏称其为万剑穿心。因不喜其灼烈,便采了金粉蔷薇和枫木青果投入坛内,说是能将其烈质转温。如此过了这许多时日,也不知功效如何?”
男子声音低回微微沙哑,带了些落叶萧萧的寂寥,言间满是温情追忆。伊尹听在耳中只觉心头一窒,沉默半晌终还是抬袖举杯,昂首一饮而尽。
酒意入喉仍是极烈,不似烈火灼灼,倒像是硬生生吞了一根冰冷长矛。刀锋轻锐之意贯穿胸腹,果然万剑穿心。
只是心扉痛彻,余韵却悠然而起,绵软甘甜清香悠远,令人心意一荡,竟是仿如劫后余生。
果是好酒。
两人对坐而饮,默然无声,只觉痛意酣畅淋漓。
此时红日向晚秋阳西斜,浩浩广水如撒碎金,轻风习习将亭内暖帐缓缓扬起,亭角飞檐所挂水晶风铃脆声轻吟,刀锋般的时候亦变得温软绵长。
云中君倚身坐了,目光动荡宛若水波,唇边似笑非笑,仿是有己三分醉意。
他慢悠悠取来桌上短匕,端详良久,却是开口劝道“公子一世俊杰,心思通透,既然今日己然走出日深山,还是勿要回返的好。况且山中方一日,世上己百年,时局变幻,公子若要回返,只怕那陧陵苍却也容不下你了。”
这是何意?劝降还是…威胁?
伊尹公子神色一凛,并不答话,敛袖起身昂首欲行,竟然并不曾将那魔君放在眼里。
银袖一扬将他拦下,云中大人却也不恼,眯起眼来仍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公子来去自便,云中无意阻拦。只是这短匕…公子深意,云中不解。”
“正好,云中亦有一物望公子转交遥白。”云中君说着自袖中取一银匣在手,轻轻开启置于桌上。
其内一颗无端花种,竟然冲破了外层坚冰封印,抽枝开花!花不甚至大,是极美的孔雀蓝色,晶莹剔透如冰雕成。盛开正艳,光色迷离。
“本来情爱一事,本君此生早己不做念想,可是无端花开衷情一世,却也不容辩驳。望公子转告遥白,阿晋绝不放手,亦别无所求。只要他能平安归来,漫说是千里江山广域无边,便是要阿晋嫁于他作副君,亦无不可。”
“公子明白么,”云中君声音渐缓,几乎一字一顿“只要他平安归来…”
什么?这…伊尹公子倒退一步大吃一惊。
世人皆知魔君云中多年浪迹花丛红尘翻滚,看似多情实则最是无情。谁能想到,一朝意动竟会情深若此。
舍得万里江山权势高位己属不易,如今竟是连骄心傲性都舍了。
他对那人一番心意意是执着若此,无怪乎情系千里,念念不忘…伊尹公子思及此处,晃晃身形失魂落魄,仿佛全身气力被一瞬抽走,足下如踩棉絮,竟然无力维持肩背挺直的姿势。
伊尹公子惊骇之中比照自身,心生酸涩之意,未曾听出云中大人话中有话。云中大人见他面色一连数变,目光呆滞黯然无语,似是魂飞天外全不在状况。
他这是在与本君装傻?!…云中君怒火暴涨哪里忍得,当下目色一狞昂然起身,银袖一展,将横在二人中间的石桌掀翻在地,足下略动,身形如光影分合,一招己将伊尹公子擒于掌中。
劈手扯了伊尹领口衣襟,云中大人一双魅紫清瞳中满是狰狞杀意,没了似笑非笑的暧昧神色,没了闲闲散散全不在意的悠游模样,他认真的几近恐怖。
长袖当风,辛辣酒香缭绕四溢,他逼视着面前银衣冰发的清俊公子,嘶声问话面色惨白“贼喊捉贼,竟还敢送上门来!遥白呢?你快将他还我!!”
遥白?他不是…
瞬时一滞,世界清零,伊尹瞠大双目,只觉永无尽头的黑暗之中,万丈深寒张开血喷大口当头扑来。宛如无限恐怖的可能,宛如无限回旋的破碎未来,灭顶而至,压熄了心中唯一仅余的温柔希冀。
避无可避的永不超生。
※
小公子轻蓝原本就是个磨人精,现在与海中妖兽八臂海吒以逆天阵法合在一处,从根本上达到了强强联合的效果。
在意识到遥白美人的好处之后,小公子轻蓝理所当然将其视为了自己的私人物品。视自由人权于无物,专横跋扈粘人至极,比幼时手段更有精进。
小憩之时,轻蓝公子必会将遥白拎来,理直气壮将人家衣襟扒开。开始还只是挤去怀里,蹭几下,而后又觉不满,干脆将遥白美人整个扑倒,覆身上去,方才心满意足。
遥白公子将红发少年拥在怀中,两人身形相叠发丝纠缠,均觉心中安乐平和无法描摹,碧水为天相依取暖,仿是又回到了孤寂相伴的幼年时候。
只可惜海深人寂,小公子精力旺盛,安静乖巧的时段总是有限。
于是遥白公子便身不由己与异兽海吒大人组成了杂技组合。海吒大人能者多劳,负责表演;遥白美人卖相奇佳,担任道具。
海吒大人一身功夫施展开来,八只强大触手敏捷的上下翻飞,或缠或卷,或抛或接。遥白公子闭了眼将心一横,忍住头晕目眩恶心欲吐的不适之感,默默祈祷。
于是,在这场华丽演出之中,海吒大人忙的不亦乐乎过瘾至极,轻蓝公子捧头观赏以娱心神,只有遥白公子一人,生不如死。
更有甚者,海吒大人为了充分表达对遥白美人的爱慕之情欢喜之意,稍有空闲便八爪齐舞,将遥某人层层缠住,热情洋溢,令人无从拒绝。
小公子轻蓝不甘落后,顶了张纯洁可爱的笑脸随后扑来,啃得遥白公子满脸牙印。
遥某人难得肉麻,揉着脸感叹——这真是场幸福的灾难。可惜,坚持不懈全方位窥视他们的陧陵苍大人却并不能苟同。
他拧着眉头冥思苦想,坚定不移的认为这安静祥和的合谐局面必然出事有妖,不是妖术便有奇谋,若不然这逆天而成性情讶异的妖物怎会如此轻易就犯?!
说不定这妖术便是驽兽法门,陧陵大人思及此处越加百爪挠心辗转反侧,偷窥起来越发勤勉,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由于心情过于迫切,行为便全无掩饰,却不想隔了碧海深水竟直直与小公子轻蓝的视线撞在一处。
碧水无波,宛如清亮无极的巨大宝石。小公子倚在遥白怀中昂头望来,目色至纯仿佛全无焦点,空洞旷达又好像己将冰寒世间尽收眼底。
满目寒色冷静直锐,并无半分情绪。恐怖丑陋的巨大触手在他身边蠕动,更衬得这双纯美眼瞳诡异难言。
这绝对不是人所能有的眼…陧陵君寒瑟一下,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淋下,仿有野兽妖物疯狂嘶吼之声响彻耳畔,空如其来。
无论是谁被人数次窥视,心情总会不美,更何况偷窥之人非但不知收敛,反而越加放肆。小公子拂拂绯色发梢,眯起眼来轻轻一笑,倒像并不恼怒。
甜美笑容绽放于清深海底,突兀的将周边场景都映成了陈旧光墨。
陧陵苍恍恍怔神,不知所以。却见小公子坐下海吒妖兽一只触手猛然暴长,疾射而来,宛如流星箭矢,眨眼便至眼前。
狩猎吸盘在眼前急速放大,层层锋利齿牙占据了整个视线,扑天盖地。
陧陵君大吃一惊,向后疾退,心道大事不妙。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洞内山石震颤,却是触手直击到海眼表层凝固封石之上,又被弹了回去。
此一击之力非同小可,表层凝固封石竟生网状裂纹,陧陵君面无人色,心道海底魔物体内妖力竟然又有增长,如此下去不日便可破封而出!
这可如何是好?!
轻蓝小公子却不屑与他计较,皱皱鼻子,回身紧紧抱住遥白,决定将自己亲爱的猎物放去更加稳妥的宝地。
※
海眼四周皆是嶙峋山石,凹凸错落,形状千奇百怪。极深之处有一扁缝,遥白轻蓝横了身形勉强可入,那八臂海吒身形巨大,竟也扁过身来摊成一片,匪夷所思的挤了进去。
其内别有洞天,竟是一处曲折复杂的水下溶岩洞穴。
洞内水深没腰,遥白随了轻蓝涉水前行,二人长发飘摇于白水之中,仿是纯色丝绸。洞顶钟乳石倒悬,五光十色流光溢彩,水光波动明灭不定,深洞之中便宛如仙境一般。
倒真真是个洞天福地…遥白抬眼四望心中感叹,前方轻蓝小公子却略略顿步,紧紧牵住遥白衣袖将他拉入旁侧小洞。
此洞狭长,其内颇深,乃是前些时候,轻蓝摇天震地以示威胁之时,山体崩落才得现于世间。
洞身如此狭小,海吒大人竟也毫不含糊,团身进来,立时将洞口堵的满满当当。洞内却是有光,虽不甚亮却勉强可观。
再向前行,便发现光之来源。洞内一侧岩壁俱是透明晶石,至纯无色,另侧影像一览无余。
遥白扭头去望,立时便愣在当场。
对面是座巨大山石洞穴,石碑林林一望无限,其上纹刻异兽,体态各异。无数长明灯做回字排放,灯光摇曳,场面极为宏大。
这是…这莫不是陧陵氏宗祠所在?遥白心中狂跳,返手扣住轻蓝手腕,颤声道“快,将它打破,或是可以逃出生天!”
一一二章 事己至此,言语无用
深夜清籁,天色纯暗无月无星,只在遥遥天边有一线凄白颜色。远山并肩黛色相连,初冬己至,日深山上落叶瑟瑟如铺碎金,秋菊却仍开的极好,芯散初香能结愁肠。
陧陵君正妻瑞夫人居殿名为枝冀,不在日深山上,而是建在日深山旁侧荒山之顶,与霁天塔成并肩之势。
周围荒草茫茫,淹没山路小径,古树零散多己枯败。四周再无旁殿,荒无人烟,寒冬临近越显凄绝孤寂。
一枝如可冀,不负折芳心。愿君多采摘,不便落风尘。这本就是过于美好的一厢情愿。
夜凉如水,继源公子却满头满脑的汗。
他踮着脚伸长脖子向日深山下望,却只见深林如海枝影起伏,万籁俱静全无人声。只有自己呼吸紊乱,听在耳中突兀而清晰,于是心中越发不安。
他焦头烂额揉揉额角,侧了头偷偷向枝冀殿内望去。
殿内一灯如豆,火光微微摇曳越见晦涩。火光之下有架乌木窗案,乌光内敛木质古朴,桌旁两位贵妇对面而坐。
一人华衣绣凤面如满月,一人玄衣金纹肃容敛神。
暗夜孤灯,千山之域与深寒之域两位当家主母坐于一处,却是各自捧了一块锦帕,借了微暗火光正在刺绣。
姿容娴雅并无言语,气氛安宁祥和到了诡异的程度。
继源偷望几眼,只觉两人面容平淡宛如千年石雕,其中心思全不可猜,心中暗咒“哼,千年老妖!下辈子必然投胎生为荡妇!还是上淫于公爹下淫于叔侄的那种极品!”
当然,此言恶毒之至,自然仅止于腹诽。他继源还没进化到胆大包天的程度。
最近被几位绝代妖魔大人教育的越发懂事乖觉的继源公子抬袖拭汗,仍在不死心的东张四望,最终下场就是被豆丁公子限依一脚踢倒。
缕受折辱便自然而然养成了虐受物质,继源公子坐在地上扁扁嘴,也没有自尊受辱之感,压低声音惶然急道“他若不来,可如何是好?若出偏差此计不成,又如何是好?我可再也装不下去了!那冰山公子一张木脸,心思又重…“
事己至此,早己无路回头,他竟然还在抱怨?!豆丁公子小脸上如结冰霜,一把扯了继源长发往外拖,却只殿中瑞夫人低声轻喝一声“他来了!”
※
得知遥白不知所踪,伊尹公子几乎方寸大乱,心急如焚可想而知,深悔当初自己为何没有亲自相送,如今即是悔不当初亦是惘然。
云中大人见他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却全无一丝同情之意,亦无同病相连之感,长袖一摇面无表情,仍是那句话“将我遥白还来!”
伊尹又何尝不想将他速速寻回?如今他踪影全无,十有八九便是落入了陧陵苍手中。以那人手段…
伊尹公子拜别云中君,俊颜肃整宛如冰雕,双唇紧抿,眼底俱是青黛颜色,强自压抑心中焦急惶然,仍然将清瞳短匕交于云中君手上,却是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华袖缭绕肩背挺直,笔挺如枪,身形略动便己去的远了,如瀑银发灭入夜色,仿如月光湮灭于幽瞑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