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碎玉
八十三章
遥白在做梦。这是勿用质疑的,但是,他挣脱不开。
又或许,这世间本身就是个半梦半醒,半黑半白的梦境。
他梦到,姚白站在惨白的大厅里,无数人影来来去去,却完全辨不真切,宛如洪流里湮灭的无数虚影,层层叠叠,让他眼花缭乱,表情一片空白。
他梦到,伏在地板上的母亲,有瘦弱纤细的手臂和微微卷曲的长发。
发质很好,极是丰沛,与身形并不协调,仿佛己吸尽这副躯干中的全部养分,而显的有些妖异。
他梦到,盛夏的雨水猛烈地砸下来,整个世界面目全非。一切的一切都像微小的尘埃一般,渐渐消失在过于刺目的闪电之中。
这个整个世界被清零的过程,缓慢但不可抗拒。最终变成一片空白。
幼小的姚白和长衫的姚白,一前一后默然而立,土崩瓦解带来的恐慌,就变成了双份。
他梦到,烟水浮城伤离殿,窗台上有只翠绿的杯。
殿后溪水纵横,明秀多石。轻烟般的水雾浮于其上,以淡云舒卷的姿态袅袅而起。
红衣银袍的阿晋就睡在溪边石上,晨光美好而恍惚,几乎分不清真伪。阿晋沐了晨光清风,眉间却有深深的折痕。
这样的阿晋,遥白没有见过。
他好像永远是漫不经心的过日子,只对调笑和喝酒有兴趣。
眯着眼睛全不在意,无论什么崎岖困境都难不住他。对自己的异端行为始终保持高度的理解和认同,甚至极度纵容。
在阿晋面前,没有什么不可以,也没有什么会无可挽回。
舒服的像另一个自己。
遥白没有见过阿晋的忧愁,甚至连谈及国仇家恨,他也是痞痞一笑,倒像真没放在心上。
于是,遥白很心焦。只觉刀剑加身,也抵不上这眉心一折。
可是他动不了身。觉得自己好像就溶在这雾气之中,却怎么也触不到那人指尖。
如此,便是距离。心中忽起悲伤,酸涩难止。
他梦到,深林森秀浓郁,枝稍满是不知明的花,粉白颜色,在斑斑日影之下,明媚己极。
觥玄墨衣轻甲,策马而来。金瞳灿烂胜于阳光,浅浅望来便让人心生暖意。
好像这世间,尽是正大光明之地,别无阴霾。
他于一树粉白之下停驻,昂首观花,意态甚是详和。身上带了些尘土的味道和犹未散去的杀伐气息,仿是久历征程,硝烟散尽,只余一些平和心境。
遥白心下一宽,也觉淡淡欣然。
宛如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己远去,风过纤枝,余香满怀。
树下少年翻身下马,独倚长剑,被定格成了一幅黑白残像,清晰的纤发毕现。却不知怎的,让人微觉苦涩。
好像越是美好越难停驻,最后只能遥遥而远,变成某种悲伤的记忆。
为什么会这样?
繁冗的梦境来来去去,让遥白头痛欲裂。他趴在雪窝里动动身,勉力睁开眼睛,铅色天幕映入眼帘,让他脑中如注冰雪。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模模糊糊的想着,哪里不对呢?
喔!轻蓝!还没有梦到轻蓝!…嗯…遥白复又伏下身去,闭紧双目接着睡,只盼着轻蓝赶快飞身入到他的梦境中去。
可是,他梦不到。
脑海中只有漫天的赤金光芒,当头砸来,带着风声呼啸。万箭齐发,竟然有此天威,在此之下,人命渺如微尘。
无边若水浩浩荡荡,在灿烂夺目的神兵光芒中成了一片被烈日镀金的海面,斑驳陆离又寂寂无声。
这一刻时光变的极为漫长,仿佛被拉扯出许多透明的丝线,遥白载沉载浮,只觉天地浑沌生机全无。
或许,在这破天一击之后,这副皮囊便要化为飞灰,什么前尘往事都再无意义。而现在,我所能抓紧的,唯有手中之人。
手中之人…轻蓝…轻蓝呢?遥白闭着眼睛,心里扑腾的厉害,却全身绵软冷汗层出。
他己经分不清楚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只记得在那从天而至的金箭洪流中,浮身若水气息几无的轻蓝,突然睁开眼来,望了他一眼。
层层若水在他身边翻出莹蓝色的浪,宛如晶石碎片,极美却带着些凄寒颜色。可那目光却是柔软的,缠绵眷恋更胜以往,宛如三月暖风里的轻柔花瓣,消无声息香气遐迩。
我的…轻蓝。
亲情爱情这些丰沛而深刻的情感,于我来说很是生涩。但是轻蓝,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你。
白衣红发的小公子,浮身于若水,沐身于箭光。他说,遥白,宁死别,不生离。
我的…轻蓝。
没有什么情况比现在更让人郁闷。
轻蓝不见了。
他受了穿胸裂骨之伤,又能去哪里?是随波逐流被冲去了远处,还是被追杀而至的陧陵苍抓走了?又或者…
脑海中充斥了那天河倒转一般的金箭洪流,遥白心急如焚,甚至不敢深思。
他于迷梦之中恍恍惚惚摇摇晃晃爬起身来,恨不得飞身而起掠至半空,去寻轻蓝的下落,心中早己方寸大乱。
眼前虚影仍在纷扰,可怜的遥白公子却发现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事件。
上天向无好生之德,诸神的恶趣味此时发挥至极至。
如果一梦醒来,轻蓝于无边箭雨中消失无踪生死未卜,是虐心。那么,此道天雷,必然是虐身。
万雷聚顶电光层起,轰鸣之声不绝于耳,直引的风云突起天地变色。颇有些妖孽将出,天降神罚的预兆。
这个…遥白公子用力甩甩头,垂头看看自己手掌,只觉脑中群星更加璀璨。这哪里是手掌,分明是爪子!
茸茸的、肉肉的、有很可爱的小肉垫的、爪子。
遥白表情一片木然,抬起爪来缓缓向头顶摸去,果不其然,顺利的摸到了软软的、富有弹性的、竖的很精神的耳朵。
默…至少可以肯定,是猫科动物。
很好,很强大。
屋漏偏逢连夜雨,少檐无瓦更漏风。
遥白彻底敬服了,只觉天意残忍,简直能将人逼上绝路。轻蓝下落不明,自己心急如火,却偏偏变成了这幅样子。
生而人形,遥白以为自己没有兽身这个配置,哪里想到,关键时刻,灵力散尽拼尽潜力死里逃生,却让他一下子找到了自身定位,终于还是…兽了…
这可如何是好?
小兽遥白从雪窝里艰难曲折的爬出来,抬起毛茸茸的头,望望辽远苍穹铅色云朵,心中一片茫然。
他实乃一缕孤魂,哪里知道要如何才能从兽身转为人形,此情此景大为窘迫。
幸尔此人两世为人,艰难困苦危局险境亦有经历,平时散漫以极,实则心性颇为坚忍,知道自暴自弃自怨自艾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倒不如免去这个环节。
皱皱鼻子,遥白小兽强自振作,环视四周,只见茫茫草原一望无际,植被稀少了无人烟,连方向都难以分辨。
至少可以确定仍然身在寒域…四野瑞雪扬花,身畔不远有长河静流,莫非是剡水?
地理知识相当贫乏的遥白小兽兀自猜测着,迎了寒风披着细雪,一脸苍桑的沿着河岸逆行向前。
可怜的被天雷埋掉的遥白公子一心一意想方设法去寻轻蓝,竟然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了。
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自己是如何于浮冰之上来到此处,晕睡了多久,日后又将如何恢复原貌。
他只是小小的感叹了一下,我这付样子,若被阿晋知道,定然会被他揪着尾巴倒提起来,狠狠的嘲笑一番呐~~
※
要适应一个全新的身份,大抵是有些困难,所以磨合期是不可避免的。
遥白小兽一路跌跌撞撞,若不是积雪甚厚触感绵软,必然早己鼻青脸肿。要知道,从两足动物变成四足动物,这其中差距和操作难度,常人是无法想像的。
从三步一跤到五步一颠,最后,我们可亲可敬的遥白小兽竟然也能爬冰卧雪走的气象万千,茸茸小爪走起来颇有几分优雅气质,实则内心苦楚万分。
大战之时他勉力撑起折心九界,己将潜在灵力尽数耗尽,全身经脉亦受损伤,难以为继,是以自化兽形。
如今强撑精神奔走于深雪寒风,早己精力透支,全身绵软如絮五内如煎,恨不得一头仰倒,再不醒来。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遥白气喘吁吁缓行于河畔,头昏脑涨抬起头来,竟然在前方荆棵深林之中,隐隐发现殿宇飞檐的影子!
久旱逢甘露,大抵便是如此了。
此殿名景春,位临剡水面朝千山,乃是容夫人为了觥玄与照影大婚所建,一切建制都比照日深山霁天塔,可谓富丽堂皇己至极致。
可是如今珠散灯碎狼藉遍地,金罗围幔付之一炬,精美珍宝砸成碎片,床榻之上足迹凌乱。
不是强盗入室,而是外星人入侵?遥白小兽望望殿中无人,甚是失望。
他只想着即便觥玄不在,就是照影在此,也好啊。却没有想到,他这付样子,天下能人虽众,怕也无人能识得他了。
遥某兽痛苦的哀嚎一声,出口却是声细细呜咽。于是心中越发惨然,再也坚持不住,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锦幔中,沉沉睡了。
极度疲倦心神恍惚的遥小兽昏昏睡倒,却没有想到夜幕低垂之时,这荒殿之中却有人来。
当头一人是位气质娴雅的妙龄少女,绿裙如叶眉目淡秀,乌发如云却只插了只碧水翡翠雕的簪子,袖上浅纹如藤,袅袅行来举步无声。入殿之后四下观望,面色略有凄然,眉心紧拧轻轻一叹。
身后侍女却是嘴快,小声嘟嚷“如今世事纷乱,小姐还是不要在此久留了吧。您瞧,连大小姐的居殿都有贼人闯来行凶,实在是大胆之至!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什么大胆贼人?绿衣少女目光微垂,口中并不反驳,心中却是明白。
这深广寒域虽然豪侠之士甚众,多为桀骜不驯之人,但自己储君的新婚居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闯的。况且陧陵照影亦居于此,何人如此大胆?
翻箱倒柜有如强盗一般,不是拿人便是寻物。
只是,他们要寻什么呢?
宴淮却不知道,这砸抢烧杀一条龙服务,完全是自己父亲陧陵君手下将士的行事作风。
绿衣少女心思百转翻涌难安,遥白小兽兀自甜睡,自是不知。他只知道身下一空,有个清脆女声在耳边响起,很是突兀“呀,小姐!快来瞧!这有个雪团一样的小东西!”
被人如此粗暴的打扰清梦,心情总不会太好。遥白心头火起,迷迷糊糊睁了眼,却发现自己的处境相当不妙。
娇俏的小侍女单手提了遥白后颈皮毛,弯着双月芽一般的眼,乐不可支的向自家小姐现宝,抖着手一点也不温柔。
呀!绿衣少女眼前一亮,抬手去拉遥白小兽迎风招展的尾巴,只觉皮毛入手细滑无比,面露淡笑竟是一扫忧色“看这样子,倒像是只荒寒白虎。只是白虎理应有玄色异纹,它却只有眉心一点…真是奇怪呐~~”
“什么白虎!”小侍女另一只手也不安份,变化花样在遥白耳上扭来扭去,笑道“依我看就是只小猫!”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无论哪个时空哪个时代的女人,对毛茸类动物都是极端缺乏抵抗力的。
这下子,遥白公子才知道了什么叫做难承美人恩。
他皱巴着张脸被美女从头摸到尾,无一遗漏,纵是他脸皮再厚,亦觉头昏脑涨面上无光,惊吓过度,发现自己距离失身只有一步之遥。
邪恶的小侍女最后做了总结性发言“嗯嗯,还是只公的呢~~~”
就这样,无力反抗的弱质小兽遥白公子,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被两位美女公然劫持了。
八十四章
就这样,无力反抗的弱质小兽遥白公子,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被两位美女公然劫持了。
此乃人间惨剧!遥白公子趴在玉辇窗边越发气息咽咽,感觉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只怕自己时日无多。
虎落平阳,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侍女梨子最见不得猫科动物做悲伤春秋状,当下大马金刀劈手过来,扯了遥白小兽毛茸茸软萱萱的尾巴就往身边拖,口中哄道“来来来,小白,姐姐编了个藤球给你!”
!!!这这这…遥白小兽趴在藤球上垂死挣扎,梨子姑娘却以为他是心花怒放导致的行为失常,回头笑道“小姐,今晚我还和小白一起睡吧!昨夜他趴在我肚兜里睡着,还一付可怜相,真是个贪心的色猫!”
!!!这这这…被人揭了老底,遥白小兽干脆当头软倒,消极抵抗。
世事艰难,龙潭虎穴遍地都是。这梨子姑娘别的本事不论,辣手摧猫倒是功力深厚。还好天理昭昭,总有好人跳出来主持公道。
一双素手软软伸来,将遥白小兽轻轻抱起揽至怀中,浅浅馨香扑鼻,遥白听到少女缓声说话,极是温雅“梨子,你就别闹它了。小白这双眼,乌亮如星,却好像总有些忧愁,让人一望之下,便心生绵软呢。”
碧衣少女容貌清雅语言温柔,待人行事恭谨守礼,十足的大家闺秀作派。
携了遥白自寒域启程向东而去,一路上言语无多,神色淡然,熏香温书与世无争,倒有几分出尘之态。
遥白却没想到,此女家世背景并不简单,亦是天之娇女。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陧陵君次女宴淮,常年居于番西碧海之畔的曲曼城中,喜读经书擅长乐舞,灵力天份不低,却天性纯良心性绵软,自小立志研习医道,对武学一途并无半分热衷。
是以,瑞夫人大为不喜,甚至引其为族中之耻。
陧陵苍却摆摆手并不在意,隔天便派了乐师先生前去,琴棋书画经书子集一一教来,倒真真是朝着大家闺秀的方向在努力。
这是毫无原则的溺爱!!瑞夫人大怒。
陧陵君笑眯眯等待自己的老虎夫人发泄完毕,方才含含糊糊的解释,言语中之颇有乾坤“长戟短匕,各有利弊。因战施兵,方能物尽其用。”
宴淮不知自己父亲背后的阴险嘴脸,深感父恩对其格外敬重。
此次天魔出世,烟水浮城与日深山兵戎相见,打的不可开交生灵涂炭,甚至连广寒之域都牵涉其中。原本与陧陵氏交好的浴雪氏,此次却反戈而击,站去了云中氏一侧。
战事多艰,陧陵君却于此时传信曲曼城,说是父女情深聚少离多,要宴淮移居日深山,言间哀叹多有萧索。
宴淮竟然也信,备了几车用物书籍,启程前往日深山。
此女天性纯良学医日久,心性越加悲悯,途中听闻寒域乱起,恐长姐照影势单力薄,竟然率了手下数百侍卫前来接应。
如此才遇到可怜兮兮睡在一地碎锦之中的遥白小兽,倒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未找到大小姐照影的踪影,曲曼城宴淮一行人离开寒域,又绕了个大圈子前往中覆山方向。
此时陧陵氏众将正与云中氏主战七族激战不休,己有数日之久,主战场己从中覆山移至陇野之中。
宴淮不知天高地厚,一心只想以己身医术治疗伤军,以解父君之忧,竟然只带了数百侍卫便大刺刺直奔战场。此种行为,与自寻死路并无差别。
不过,此种类似于白痴的行径,倒是得了遥白的心。
遥小兽现在极度弱小,倒盼着能在战场上寻到自己那即强大又变态的师傅,没准能够顺利脱困。
现实总是出乎预料,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宴淮一行人至中覆山侧泾水之畔,却愕然发现,原本浩浩汤汤水面极宽的泾水己经彻底干涸。
宽阔的河床遍布焦黑痕迹,竟像是曾被烈火灼烧,河床底部巨大裂纹横纵交错,宛如血喷大口。隔岸相望,对面陇野之中正有战事,飞沙走石异光纷呈,正自难解难分。
宴淮端望良久心急如焚,见旷野之中尸身横倒血汇成溪,恨不得背生双翅,越过这枯河。
当然,这只是过于主观的美好想法。事实是,千山将士兽身为走兽,即使有法咒亦不能腾空飞行,他们只能顺河前行寻找渡桥。
待他们千辛万苦过得河去,己是入夜十分,战事己休,唯留尸横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