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熹瀚自幼便开始征战,驻守东祈之南的历远军几乎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军营里两万士兵,除了部分新兵外,有大半人对司马熹瀚誓死效忠。可徐天霖没有想到,司马熹瀚竟然那么早便做好了准备。
“那也只有八千……”
“另一万多,是定庆军。”
“定庆军赶来怎么也要两日时间,他们只唯兵符为令,两日前你根本没有兵符,怎么可能命他们前来作战?”
“我有说是要命他们前来作战吗?”司马熹瀚依旧面无表情,淡淡开口,“徐大人难道忘了,没有兵符,虽不能号令他们作战,但身为太子,还是有调兵阅兵的权利的。祖祭将至,本太子将守在京西的定庆军调来,进行一番检阅和演习,还是可以的吧?”
“然后,他们便和刘副将带的历远军很‘凑巧’的在城门汇合了。接着再面对叛乱的北安军,不论是出于自卫,还是出于忠君或者是受历远军的挑拨影响,在那样极其混乱的形势下,都得迫不得已拿起武器。再说,兵符在定庆军抵达城门的时候命人送去了,他们除了迎着北安军作战,别无选择。”
司马熹瀚微眯起眼,冷冽的眼神仿佛会穿透人的身体直达灵魂深处。“本太子只是把他们调来演习而已,令他们不得不转为实战的,可是徐大人的功劳。”
城门之外,杀声震天。
援军的奇袭造成了一定的效果,当叛军回过神之后,两方军队开始了拉锯战。历远军刘副将持剑一身当先,激起所有士兵的血勇之气。
“冲呀!!”
手握长枪的轻骑兵,轻甲劲装,枪尖森寒雪亮,在冲天的厮杀声中直扑而上,如同潮水。
北安军已如瓮中之鳖,退无可退,只有疯狂前进。因为守城军的数量不多,北安军的副将嘶声高喊:“冲向前去!!攻城!!”
一个玄灰色人影如展翅大鹏般掠起,禁军都统管嵚横剑当胸,傲然跃立在城墙之上,和城守一同指挥防守。固守在城门上的守城军和禁军,如岩石般巍然安定,层层的强弩手将刚冲进射程范围内的叛军又狠又准的射杀,瞬间一地血红。历远军更是指挥得当,同时命兵迂回至两侧包抄,薄剑如冰,行动骁勇迅速。激烈的战场,人仰马嘶,血腥杀戮带来满目惨烈。
此刻的大殿里,却寂然无声。城外的厮杀声隐隐传来,映衬得大殿之上更显安静。
玄衣男子静静坐着,却像伺动的狮子、剑上的寒芒。男子自始自终都面无表情、神色自若,却一举一动都透着掌控全局的慑人气势。
“这回,大家一起等吧。”熹瀚冷冽的声音缓缓响起,“等那边打的差不多了,等北安军被清缫的差不多了,慢慢的把这一切都清算清楚。”
“江展!!”徐天霖尤不死心,直直大呼江展以及他手下围宫的禁军。若是这个时候命那些近在咫尺的禁军直接逼入大殿,强行定下新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个时候,司马熹逸带着始终不变的温润微笑开了口,“我等的,也到了。”
随着男子润玉般清淡的声音,一个红衣身影出现在殿外。夏红裳带着些风尘仆仆的疲惫,竟是径直走进了殿。“江展和那些禁军来不了了。”
徐天霖瞪着眼,“是你、是你让他们来不了了?”
红衣少女笑着,表情很是无辜,“我只让他们躺下了。”
“人找到了?”熹逸径直转向夏红裳:“怎么不一起带上来?”
“找到了。”少女的表情忽然带了些对熹逸的担忧,“可是,你真的要……”
“带上来。”
依旧是一句很轻很短的话,却挟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少女迟疑片刻,最终稍稍打了个手势,殿外很快有两个红衣人拉了个青年人上来。青年面目清秀,和熹逸年纪相仿,竟是与徐贵妃的长相很是相似,但让人奇怪的是,他目光呆滞,行动怪异,俨然是个傻子。于此同时,偏殿那边隐隐传来了说话声。
“为什么带本宫来这里?!你们……”
太监尖细的声音跟着响起:“娘娘恕罪,逸王爷派人事先命令奴才们,一定要带您来……”
紧接着被两个太监和侍卫带进大殿的,竟是徐贵妃。
司马熹逸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见底,目光轻轻扫向徐天霖,徐贵妃,以及那个青年,然后微笑着向徐天霖轻轻开口:“先恭喜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白衣男子眸子微眯,神情忽然一凛:“然后我们再来细说说,你十七年前陷害成王,以及如今毒死皇帝的事。”
“你疯了吗?你在胡说什么?”徐天霖立即大吼,眼睛接着扫向熹逸的轮椅,表情狠厉:“难道你不要命了?!”
就在众人因为司马熹逸方才的话,全都不明所以又万分惊愕把注意力转向徐天霖的时候,却见徐天霖的神色忽然呆滞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所有人的神色也都一下子呆滞住了。
司马熹逸从轮椅上缓缓站了起来。
或者说,根本不能称之为站。好像是被什么无法抗拒的惊人力量钳制着,只是以一个十分僵硬古怪的姿势,扶着轮椅的扶手,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挣扎着起了身。
数不清的银白色丝线从熹逸坐着的轮椅上牵引而出,随着他的起身,闪着幽冷的光。同时又因为他的起身,血立即从各大穴道关节喷涌而出,将银白的蚕丝瞬间染红。
沈碧染此刻已经惊的说不出话来了。身为江湖人,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天蚕傀儡’。
凡是穴道以及重要关节之处,都有丝线系缚,少则二十条以上,多达五十条以上,天蚕丝自穴位和关节处穿透出来,用又细又韧的丝线拴住,整个人便尤如被操纵的傀儡般无法脱离椅背,稍稍动一下,甚至是多说一句话,便是剧疼锥心彻骨。待十五日后,整个人彻底成为傀儡,一举一动均被丝线所控。
可是从进殿开始,熹逸不仅转动了头,说了很多的话,而且,还始终温润淡雅的微笑着。
他究竟是忍了怎样的剧疼,却还那样安然从容的笑着?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除了徐天霖和李虎,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眼睁睁看着司马熹逸微蹙着眉,动手一根一根的将那些天蚕丝从自己身体里硬生生扯出来。随着熹逸的动作,只看见血不断的流出来,触目惊心的慢慢染满他的全身;只听见细不可闻的肌肉骨骼撕裂的声音,以及丝线断裂的声音。所有人的呼吸好像都停止了,思维也全被夺走,只能呆呆的看着。
在惊呆之中,沈碧染、夏红裳甚至司马熹瀚的眼底,担忧和愤恨同时弥漫。
这个时候,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司马熹逸带着一如既往的清浅微笑,抬起头看向了沈碧染。好像是在安慰他,说自己没事,说不要担心。
沈碧染能看出,熹逸此刻的微笑,不是日常里没有温度的面具,而是真正的笑。
流泻着润玉般的光泽,泛着温暖。如月之生辉,春华余香。那一刻的优雅恬淡,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随着最后一条丝线被扯断,司马熹逸的身体好像忽然被抽干了所有气力,轰然坍塌下来。可还不等沈碧染与夏红裳等人飞奔至他面前,熹逸已经扶着轮椅的扶手再度站起,吃力的坐回轮椅上,然后静静的朝向徐天霖,继续问方才的话题:“现在,可以来细说那件事了吗?”
徐天霖的表情还带着无法置信的惊愕,“你、你,你竟然……”
“你挑错人了,”熹逸的微笑里有天生的傲然和不羁,“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控制我。”
“那你前几日为什么……”
“为了让你放下心来,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红裳便可以顺利的脱身离京。”熹逸顿了顿,接着看向那个青年,“便可以找到真正的八皇子。”
满身的汗和血混在一起,血水已经染透了熹逸全身白衣。男子随即轻轻摇头,“可惜,这个也不能算是真正的八皇子,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八皇子。更可惜,兄妹乱伦生出来的儿子,是个傻子。”
88.最终章
“你疯了!你已经疯了!!”徐天霖的表情因愤恨和惊愕而有些扭曲,“你简直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疯的不是我,是你们。”熹逸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仍旧微笑着,声音轻悠缓慢:“虽说这个傻子的养父母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是每隔几年,他们都会收到一定的钱和物。有一次,里面有一件可以冬暖夏凉的雪绸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应该是贡品,只有皇室才有。另外,当年知情的人你也没能全部除清,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徐大人,要不要我把傻子的养父母、替你们送钱物的人还有当年接生婆的鳏夫都叫上来?最后,再来个滴血认亲?”
徐天霖瞠着双目,眼神越来越暗淡,最后只余绝望的灰。
湮灭了多年的旧事像揭疤一样被彻底掀开。从前任兵部尚书公孙伯的举家抄斩到成王府的一夜灭门,那些为了谋权夺位而除去绊脚石的阴谋一件件平摊于日光之下。成王已于年初被平反,众人却没料到,就在成王府出事之前,成王还撞破了乱伦之事,更没料到,那个晚上前去王府的根本不是那些声称成王畏罪自焚的官兵,而是一群最残忍最狠辣的顶尖杀手。
白衣男子一身是血,笑容越来越虚弱,眼瞳却漆黑明亮如故。“他死的,真的很惨。”熹逸转向了徐贵妃,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我只想问你一句,他毕竟爱过你,你怎么能那样对他?”
“他不爱我!!”定定的看着那双和成王相似的墨玉般眼眸以及一身血衣,忽然就像是疯了一般,徐贵妃狂乱的大叫起来。“就是因为他不爱我,我才会那么做!”
“谁叫他不爱我?!谁叫他不爱我?!!”
突然有泪水从女子的眼眶滑落,润湿了那张步入中年却仍貌美倾城的脸,她的神情因为回忆和痛苦而陷入狂乱。名门出身,天性冷傲,谁都不放在眼里,却受自己兄长引诱,一脚踏入深渊。那年成王战胜归京,不由自主被那个不羁的身影吸引,第一次体会到心跳的滋味。皇室宴会上,放下高傲主动命婢女去相约,依约前来的竟是当时身为太子的东祈帝。得知要被征入东宫,不顾尊严的前去成王府,想要摆脱掉一切和他在一起,得到的只有拒绝。最后在勾心斗角的皇宫,越来越不择手段,为了一个谎,便要更多的谎来圆。她说她恨成王的狠心无情,恨皇帝的相迫皇宫的凉薄。徐贵妃的眼泪无声的掉落,忿恨狂乱的叫嚷自语着,却突然忆起了那一天街头的初见,春色明媚,桃红柳绿,燕莺草长,她坐着轿子经过,男子一身白衣从对面酒楼上使轻功翩然跃下,掀开坠着流苏的轿帘,带着轻慢不羁的微笑,声音磁性好听:“方才听闻友人说徐家有女美如画,如今一见,当真比画还美。”
徐贵妃狂乱的表情就猛然这么平静下来,混乱的叫嚷也随之停止。原本因忿恨不甘而有些扭曲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了一抹浅笑。
“……他曾夸我,很美……”
当年京城似锦繁华中初见一望,弹指间二十年零八个月。而她一生数十载,也在这一望里。
恍惚中,又看见男子在春意盎然的街头立着,神采飞扬,笑容优雅,一如当年。
徐贵妃脸上的笑越来越大,竟一发不止,猛地大笑大跳,俨然已经神智疯癫。先前因绝望而瘫在一旁的徐天霖起身死死把她按住,攥住她的肩摇晃,声音嘶哑,“小容你醒醒,我是你霖哥呀!从小就最疼你的霖哥呀!你很小的时候,曾说过以后要母仪天下,你看,霖哥就快能帮你做到了……”
司马熹逸静静望着疯癫的徐贵妃,却是始终没再开口。没有说当年的相约是因为徐天霖命婢女故意传错了人,没有说成王是真的喜欢过她。所有纠纠葛葛,到头来,竟逃不开一个爱字。因爱而生欲,生贪,生恨,生癫,生其它所有情感。
可是他的爱让他丧失了其它所有情感。他爱的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熹逸缓缓闭上眼睛的那刻,感觉到那个碧衣身影同时飞奔来紧张的抱住了他。
……
天色已是黄昏,此刻的城门还是紧闭着,有多处破损,城墙上,城防军和禁军依旧屹立如磐石。城下厮杀震天,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援军赶来后,不消两个时辰的功夫,战争局势便开始急剧变化。小半个时辰之前,北安军的败局终于慢慢定局,只剩不到半数的兵马在拼死的顽力抵抗,竟有不要命的架势。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司马熹瀚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颀长挺拔的身影一跃而起,稳稳的立在墙头,玄墨色的华袍迎风飞扬。单单是站着,那种威严的气势便足以震慑全场。顺手抄起身边禁军的弓箭,箭矢迅速有力的呼啸而过,转眼间,位于叛军中间的那个郑云乙手下参与谋逆的参将中箭而亡。
司马熹瀚扫视战场全局,命历远军更变战法,采用纵深更大的疏阵两翼包抄,再以密阵围堵,力求尽快结束战争。随着战事的进展,叛军最终被缩小在包围圈里,彻底成为瓮中之鳖。
男子低沉冷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拥有让人安定和服从的魔力,利用内力传遍了城下的各个角落。尚在负隅顽抗的为数不多的北安军士兵,最终陆陆续续的放下武器,依言投降。天黑的时候,这场平叛彻底结束。
硝烟后的战场一片惨烈,管嵚带领剩余的禁军迅速协助司马熹瀚着手于善后工作。叛军刚攻上来的那半个时辰攻势猛烈,全靠禁军和守城军抵御,导致守城军死伤大半,禁军也损伤不少。历远军的刘副将以及定庆军的郭将军依令整队,同时分派士兵清理战场处理尸体。
司马熹瀚决定再三,命所有士兵在城外先就地驻扎,同时专门划出一片区域给受伤士兵。尸体全部移到了城外荒郊山脚,逐一包裹停放,造册记录,而叛军的尸体只清点出人数后便统一掩埋。俘虏的士兵被圈在一处大帐中,将官们则分别关押等待审讯。
天色已黑,此时的宫殿里却灯火明亮。司马熹逸从疼痛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安躺在床上,睁开眼看见沈碧染凝神蹙眉的侧脸。四周点满了灯,照的屋内如同白昼。
沈碧染正认真的为熹逸治伤,有宫女轻手轻脚的把煎好的药送上来。天蚕丝的确是要趁早拔除,而且一旦牵动了一根,便触及全身,必须忍痛把它们全取出来才行。所以熹逸在大殿上站起身后,沈碧染没敢贸然去打断他。而现在的情况同样复杂,各大穴位和关节都受了伤,将蚕丝生生剥离出来后,那种绵绵不绝的刻骨疼痛起码要延至两个月,武功也怕是不能恢复如昨。
少年微低着头,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覆盖住明亮的眼睛,光线深深浅浅的打在他专注的脸上。
熹逸一直静静的看着他,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终于把腿上的伤全处理好,沈碧染抬起头,发现熹逸竟已经醒了。虽然用了麻药,但他清楚那种疼痛是麻药所不能够压制得住的。沈碧染紧张担忧的声音都有些不稳,“逸……是不是很疼……”
回答他的是温润清逸的微笑。
“……千万不要忍着,疼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可是,有种疼是说不出来的。熹逸望着沈碧染,视线始终没有一丝转移,然后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就是要让它疼,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忽视心里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