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深深地望她一眼,这一回真就再不回头地走了。
「醉娘,你......你这玩笑可开大了。」李慕星直到这时才能插上话来,看看周围一群人带着眼色看他们
,他不禁头疼起来,不出半日,整个上和城只怕就都知道他是醉娘的男人,下月十八醉娘就是不嫁他都不
成,否则她一个女人家别想再有脸做人了。
阮寡妇这时也发现周围人的眼色,真个连后悔也不能了,恨恨地一跺脚,道:「怎幺,娶我你不乐意了?
不乐意你让钱老头上我家提亲做什幺?」
李慕星这时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只想抽自己一巴掌。是啊,当时他发什幺昏
,居然同意钱老去提亲?
「你不喜欢我?」看到李慕星这脸色,阮寡妇的脸由白转黑。
「不,也不是......」
李慕星摇摇头,喜欢自是喜欢,可那并非男女之情,然而他还投把话说完,阮寡妇便已是黑脸转红,脸上
有了笑容,低下了头道:「那下月十八的日子,你可千万记着了。」说完,便匆匆走了,例是真的有些羞
赧了。
李慕星连拒绝的话都没能说出口,站在原地呆了半晌,转过身便往监坊去了。不知为何,他现在,只想找
尚香说说话。
南馆里仍就是一派靡音艳舞,拒绝了守门小童的带路,李慕星熟门熟路地往后院去,待他走远了,守在门
口的那个名叫小柳儿的小童,神神秘秘地扯着身边的童儿道:「瞅见没,这位爷就是上回给后院的尚香老
头儿送酒的那个。」
边上的童儿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你瞎扯,这幺上相的一位爷,哪里能瞧上那丑八怪。」
「就是,小柳儿你蒙人也不挑个像的蒙,尽胡说。」
那小柳儿听得他们不信,急了,嗓门儿也高了,道:「是真的,是真的,那酒还是我给送进去的,半道上
被喜哥儿瞅见了,拿走了一坛,说是厨房正好没了酒,就拿这酒给白宁相公招待客人了。我没法儿,只好
另找了一只坛子,倒了半坛酒,又掺了水才给尚香老头儿送去。啊,对了,前几日点了尚香老头儿牌子的
,指不定也是这位爷呢。」
「越说越不像样了,依我看八成是老头儿自己找人点的牌子,好抬一抬他的身价。」
「是呀是呀,自那日有人点了他的牌子后,这两天倒也有些好奇心重的客人招他陪酒说话呢,想来他也是
个能说会道的,把这些客人哄得舒舒服服,听说昨儿个还得了几个赏钱,只是......嘿嘿嘿......」到底
年纪大了,那些客人可没一个肯睡在他房里的,估摸着等这新鲜劲一过,他又得到处借钱买酒喝了。」
「你才瞎扯,也不想想他哪儿有钱去找人点他自己的牌子......」
几个小童在门边上争论起来,各觉着自己猜得在理,不肯让步,直到又有客人上门,才算停了下来,只是
谁也没注意到,他们的争论让街上一个专卖男人药的小贩听去了,那小贩曾见过李慕星,晓得他是上和城
有名的商人,隔天与几个狐朋狗友喝酒的时候说了出来,没几日上和城便有了风言风语,这自是后话了。
李慕星现下哪里知道他点了尚香的牌子,竟会让尚香重又回到卖笑生涯中去,到了后院才发现尚香不在屋
里,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本已要走,一转眼见墙边生着几株黄菊,已经有败落的迹象,尚香的面容便在
他脑中一晃而过,迈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倚着门边坐下来。
一直等到了深夜,尚香才带着一身的酒味回来了,昏暗中也没瞧见有人坐在门边,正要推门进去的时候让
已经靠着门睡着了的李慕星绊了一下,当时就扑倒在李慕星的怀里。李慕星被他这一扑,后脑勺狠狠撞在
了门上,哎哟一声醒了过来,借着朦胧的月色,隐隐看清怀里的人是尚香,连忙把他扶了起来,然后摸着
自己的后脑勺直皱眉,这一下撞得他的头有些晕乎乎的。
「哈......啊哈哈哈......哈哈......」
尚香站稳了,看清楚李慕星揉着后脑勺的样子,他大声笑起来。
「你笑什幺?」李慕星愣愣地看着尚香。
「李爷......你......哈哈......你好兴致,大半夜的......哈哈哈......坐这儿吹风......」尚香笑个
不停,那双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缝,连腰都笑弯了。
被他这一说,李慕星还真觉得有些冷了,看了看尚香,居然只穿了一身单衣,肩头露了一大半在外面,身
上酒味混着香气,完全是一副放荡狂纵后的样子,顿时他的心里也跟着一冷,道:「我来看看你......怕
你伤心......想来是我多虑了......」
尚香止了笑,眼光闪了闪,道:「李爷好意,尚香心领了,外头冷,请屋里坐,尚香给你倒茶暖一暖。」
他这话说得正正经经,不轻佻,不造作,李慕星倒也不能拒绝,更何况他也无心拒绝,只是这样的尚香,
却越发让他不习惯了。
进了屋,尚香点了灯,便给李慕星倒茶,那茶水自是冷的,他对李慕星笑了笑道:「李爷稍坐,我去倒些
热茶来。」
李慕星想拦,没拦住,尚香便出去了。他在屋里坐了会儿,感觉阴冷冷的,比外面也暧和不到哪里去,眼
光在屋里一扫,才发觉这屋里连个暖炉也没有,难怪这般冷了。尚香的日子不好过啊,他这幺一想,心疼
的感觉便又来了,思忖着改日再送个暖炉来。
不一会儿,尚香拎了一壶热茶回来,殷勤地给李慕星倒茶。李慕星接过了茶,暖了暖手,却忍不住道,「
你今儿怎幺变得这幺......这幺客气?」没有投怀送抱,没有戏语调笑,倒像变了一个人。
尚香闻言又轻轻地笑了起来,道:「李爷不是不喜欢尚香对你动手动脚的吗?男人啊,怎幺都这样
啊......」语气轻轻淡淡,未见得是讽刺,可是李慕星听了这话,脸上立时燥热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发
什幺神经了,尚香这样儿不正是他想要的幺?
「是了,说起来尚香还要好好谢过李爷呢。」尚香又道,「自那日李爷点了尚香的牌子,这几日竟也有几
个客人招尚香陪酒,嘻嘻,这都是李爷带来的福气,要不今晚上连这壶热茶也未见得能要得来......」
李慕星心里突然不舒服起来,低下头抿了一口茶,只觉着茶味有些苦涩,想来茶叶档次低了些,吃着才不
是味儿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尚香看他不太高兴的样子也不说话了,自己倒了一杯茶默默喝着。
李慕星偷眼望了他几回,有些受不住这种气氛,想找些话来说说,张口说道:「我......就要成亲
了......」话一出口,他便愣了,他跟尚香说这干什幺?
尚香也是一愣,旋即微露笑容:「恭喜李爷,不知是哪家千金,这幺好命?」
李慕星捏着茶杯,无意识地转着,口里答道:「杏肆酒坊的老板娘。」
「门当户对,李爷能得一位贤内助,日后定是财源滚滚,生意更上层楼。」
尚香的声音不轻不重,透着磁性,很好听,可李慕星此时却听不入耳,心里头开始有些烦躁起来。
「晚了,我该走了。」他放下茶杯,站起了身。
「李爷走好,尚香不送。」
李慕星挥了挥手,出了门,沿原路走出后院,前院里却正是热闹的时侯,高台上丝竹声不绝于耳,歌女正
唱得兴起。
「奴是......杨花性......随风浪里......行......只爱......风流子......安得分分情......」
他驻足听了一会儿,心里却生出了惆怅。为什幺要来南馆?为什幺尚香......不再是尚香......
尚香看着李慕星慢慢走出屋子,他没动,只是把杯里的茶倒了,换上了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眼底这
才慢慢透出几分疑惑来。
李慕星究竟是来干什幺的?成亲这种事,对一个男妓说,简直比当众打脸还令他难堪,偏生他还只能笑着
,说着言不由衷的恭喜。只要是正常男人,谁不成亲生子,可他只是一个男妓,已经不是正常男人了,连
成亲生子的梦也做不得。身为商人的李慕星,又怎幺能体会一个男妓的心态,随口的一句话,便在无形中
打了他一记耳光。
想到这里,尚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他到底该将李慕星摆在什幺位置才好。恩客?有
谁见过不嫖妓的恩客;朋友?他高攀不起,李慕星对他的态度那幺奇怪,只怕将来翻脸比翻书快。
大概也只是一时的兴起吧,男人的劣根性,将要娶个无人不知的黑寡妇,以后只怕难来这烟花之地消遣了
吧。尚香抿了抿唇,又想到,李慕星真是个不怕死的男人,连黑寡妇都敢娶,恐怕上和城将为这件事而热
闹上一阵了。
这一夜,尚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竟是难以成眠。第二天起来,打来水洗净了脸,看着镜子里映出两个大
大的黑眼圈,他只有苦笑,手指缓缓划过眼角,一瞬间心里忽地透亮起来。为什幺他当日会对李慕星一而
再再而三的大胆戏弄,为什幺后来他看到车慕星从尚琦那里出来,便特意拦下来有心提点,为什幺他要为
没有在六年前遇见李慕星而悲哀,为什幺他可以无视别人的轻视却不能忍受李慕星轻视的眼神,为什幺现
在会有这两只黑眼圈,这些无不在述说着一个事实。
「哈哈......哈......哈哈哈......」
对着镜子里的两个黑眼圈,尚香纵声大笑起来,想他铁铸的柔肠石打的心,竟栽在了这幺一个商人身上,
真是莫大的讽刺。从来商人重利轻情义,莫说李慕星对他没有情义,便是有,若在黑寡妇和他之间选择,
那结果不言而喻。
认清了事实,尚香笑得更大声,笑够了,笑累了,他又拿起画笔,在脸上一笔一笔地描了起来。浓妆厚粉
,遮了面,也蒙了心思。注定是伤心,不如早抽身,
「你一个人笑什幺?」尚红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老远就听到了尚香的笑声,他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以为
屋里有人,可是又没有听到人声,才推开了门走进来,
尚香正往脸上扑粉。闻言转过头来,飞来一抹媚笑:「你看我美吗?」
尚红眉头一拧,不屑道:「你还是不是男人,涂脂抹粉不说,还......还......」他本想用顾影自怜这个
词,可看看尚香的脸就说不出口了,不是这张脸不美丽,尚香的妆化得好,看着也就是二十七、八岁的模
样,只是眼角的皱纹怎幺也遮不住,便给人装嫩的感觉,瞅着就不太舒服了。
「我当然不是男人,你也不是。」尚香的手在尚红眼前摇丁摇,「我们都是男妓。」
一句话说完,尚红双眼冒火就要发作的样子,他也不在乎,又道:「过来坐下,我教你上妆,你长得不算
出众,若是妆上得好,也能添上七分姿色,客人们便会多喜欢你一些。馆里那些小倌不说别人,就说尚琦
,你看他人前一副清丽可人的模样,背后一卸妆,顶多也就是中上姿色。」
「我......我又不对人卖笑......谁要上妆......」尚红怒道,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他来的目的,又不甘
不愿地转回身来,「那个......你上回给我的香粉......能再给些吗?」
尚昏望了尚红半晌,抿着唇吃吃地笑了起来:「总算有些懂事了,也没教我白费心。只是我手上没有存货
,你明日再来取罢。」
尚红听了,扭头便走,倒似不愿再多待一刻。
「香粉钱仍是在你的卖身钱中扣......」
尚香的声音随后传来,尚红咬了咬牙。只当没听到,走得更快。
转过头,在唇上点上殷红的胭脂,尚香再次笑出了声,这一点朱唇即便不是万人尝,也少不了千人去,早
已肮脏不堪,别人不嫌,他自己也嫌。
今日无人招他去陪酒,也许这几日下来那些人的新鲜劲已经过去,尚香便紧着时间给尚红做起香粉,其实
香粉的材枓早已备好,差的只是调出合适的香味。这些年来,他是真的下了心的研究香粉的制法,不同香
味的香粉会引出客人们不同的情绪反应也是近几年才察觉到的,起先,他学着做香粉,不过是为了有朝一
日跳出这火坑后能有一技伴身,也不至于将来饿死,可是自从六年前他的赎身钱被骗,剩下的钱又都被郑
猴头搜走,他只好偷偷地拿香粉去外面卖,想着总有一天又能把钱重攒起来,才知道自己还是天真了,根
本就没有水粉商人肯收一个男妓做的香粉,没有人瞧得起他做的香粉。从那时起,他才真的绝了出去的念
头,出了这火坑又如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难道他费尽心机离开了南馆,为的就是饿死在外面?留下
来,至少他还能时时喝上一杯酒,隔三差五地到天宁寺去看一看那些同命人,用这些来安慰自己。
手里调着粉,眼里望着窗外,看到那一丛丛已呈败象的菊花,竟也有些伤春悲秋起来,心中一时满是帐然
,同时暗叹自己真的是老了,便如那败落的残菊,用不了多久,便会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哪里去,可
叹的是这世上只怕连个记得他的人也没有了。
李慕星......李慕星......你可还会一时兴起,还是从此就忘记了他?
日将落天未黑的时候,香粉终于做好了,小小的一只盒子里,装的全是尚香的心意,方才放下香粉盒,一
抬眼,便从窗口看到李慕星的身影。
他又来了。
尚香虽然惊诧,却仍感到了一阵小小的喜悦,然而只是一瞬,他的心情又黯然起来,明知应早抽身,可想
得容易做得难,叹了一声,又一眼望见窗前的残菊,仿佛一瞬间看到了什幺,眼里亮闪了起来。还有时间
,花还未凋,至少他可以在花落之前,让这个人记得他,念着他,他所求不多,仅此而已。
于是,望着越走越近的李慕星,他弯起了眉眼,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他不奢求,只是敞开了心,在
花落之前,以心换心,这可算过分?
李慕星呆住了,远远地,他望见尚香站在窗边,低着头,乌黑的发散落在肩上,半遮了面,隐隐约约,隐
隐约约便有股难言的丰姿弥散开来,他说不来那是什幺感觉,只觉着这样的尚香应当是很好很好看的。走
近了,然后他看到尚香抬头,四目相对,那乍然绽放的笑容让他的脑门一轰,顿时一片空白。
忽略了那一脸的浓妆,忽略了那一脸的厚粉,他只看得见那抹笑容。商人眼利,来往应酬见惯了面上笑腹
中险的人,东黛馆的黛娘,南馆的尚琦,他们都笑,可是那笑容里几分真几分假他看得清,所以再怎幺天
香国色他也不沉迷。尚香以前也笑,笑得媚,笑得俗,笑得一分真也无,所以他厌恶尚香,尽管这份厌恶
已经越来越少,可是最初的恶劣印象仍在脑中生了根。
他不知道今天为什幺他还要来,只是忍不住,想来找尚香说说话,哪怕说不上几句,哪怕一看见尚香搔首
弄姿的模样他就要生气,可他还是来了。只一眼,他看出了尚香笑容里的真诚,真正的欢愉的笑,发自内
心,不掺半分假意,干净纯粹得像珍珠一样璀璨的笑容。
好美!胜过世间一切风景,湮灭了以往所有恶劣的印象,只剩下这个笑容。
他看呆了,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眼里只有尚香的笑容,心里有股暖流涌了出来,热热的,胀胀的,仿佛要
从心中溢出来。
他按住了胸口,这是什幺感觉,为什幺......他会觉得自己在飞......轻飘飘地着不了地......
门开了。
尚香站在门边,望着神驰心逸的李慕星,戏笑一声,媚眼儿也跟着乱飘,道:「今儿个吹了什幺风,居然
让李大老板再次光临,蓬毕生辉,蓬毕生辉啊。」
李慕星醒过神来,望着尚香如同以往一般的神情,不知怎的,竟松开一口气,这才是他熟悉的尚香,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