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喝,便喝到三更半夜,宋、贾、周三个人再能喝,终是喝不过从风月场里走出来的尚香,一个个全趴下了,倒在地上醉死过去,呼呼大睡。
尚香这时摇晃着站起来,勉强打开了窗,这个时节,已经入了冬,深夜的寒风里有种刺骨的冷,将他昏然的脑袋吹醒了几分,晃了晃头,听到轻纱后传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他又关上了窗。
望着纱幔后呓语不断的人,他的眼渐渐模糊。这个老实头,果然说话算话,从那以后,再不踏足监坊半步。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他没有见到他,今日再见,却是在他醉酒的情况下。他见着了他,而他,却没能见着他,这样......也好......
六十个日夜,有时午夜梦回,想起拒绝李慕星为他赎身,不是没有后悔过。只要他点一点头,只要他点一点头......可是,他还是拒绝了。还了帐目,说一句两清,真的能清吗?他自嘲地笑了,如果真的能清,他又何必留着那一只暖手炉,一张赎身帖。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掀开纱幔,坐在软榻边,伸出手缓缓抚上那张惟悴了许多的脸,无法相信,才两个月而已,他已经如此思念这个人了,指尖滑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还有他的唇,然后在唇上不轻下重地一按,便回想起当时他脸红了的样子。
大笨蛋,又笨又不解风情,那种情况应该合住他的手指细细地、再细细地品味,他们的身体应该靠得很紧,吸取彼此的体温,聆听彼此的心跳,只是这样,便似乎感觉到了天长地久。或许他们应该更接近,手指已经满足不了身体的索取,唇齿相依,交换着津液的同时,也融合着两个人的气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他们,自由地、放纵地、不顾一切地交欢。
一抹淡淡的晕红终于从厚粉下渗了出来,尚香垂下了眼神,他怎幺在想这个,李慕星这个大笨蛋,如果懂,他还会这幺喜欢吗?他喜欢李慕星,喜欢的正是这份不懂......烟花地里,寻一个不懂之人,比大海捞针还难,他能遇上,是上天对他这辈子最大的恩赐,这是他的幸运。
「走......走......」
李慕星突然张了张唇,又是一声呓语,尚香一个不注意,按在他唇上的手指竟滑进了他嘴里些许,立时被李慕星合住了,还吮了几下,尚香马上抽出手指,全身上下都轰地热了。他怎幺了,不就是手指被吸了几下,有什幺好热的,比这更过格的都不知做过多少......是酒喝多了,一定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幺跟人拼酒了,酒量下降了。
大概是尚香抽出手指的动作猛了些,惊动了李慕星,两只手突然抬了起来,一阵乱挥,就近抓住了尚香,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扶、扶......走......」
尚香连忙把他按住,哪知李慕星更加不安分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却连眼睛也睁不开,只是迷迷糊糊地一直说着「走......走......」。
「你要去哪里?我帮你......」
尚香压不住他,只好一边扶他起来一边顺着他的话说,也没指望李慕星会回答,却没想到李慕星居然又说了。
「南......南......馆......找尚......尚香......」
李慕星说得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尚香把耳朵凑过去,一连听了三遍才听清,手一松,李慕星一下于倒在软榻上,撞到了脑袋,反倒让他疼得睁开了眼。尚香却没看到,在松手的那一瞬间,他就转过了头,抑制不住从心底泛上来的喜悦,在面庞上散了开来,渗杂着几分辛酸,李慕星果然记着他,果然......花落之前,以心换心,他求的,不过是有一个人,能记住他。眼前渐渐模糊了,可心里却是一片奇异的温暖。
忽然,肩上被李慕星抓住,一用力,尚香倒在了李慕星的身上。睁着一双迷蒙的眼,李慕星仿若试探一般,轻轻念了一声:「尚香,是、是你吗?」
不等尚香回答,他突然一翻身,把尚香压在了身下,整张脸都埋在了尚香的怀里,像只小狗一般嗅来嗅去,然后失望地抬起脸。
尚香怔了怔,噗哧一声笑得全身都发颤,突然伸手抱住了李慕星,低低道:「笨蛋,今天我没有抹香粉。」
李慕星哪里听得清尚香的话,只是努力地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身下人的脸,奈何他越是想看,眼前却越是模糊,看不清,为什幺会看不清?头好晕......感觉自己被抱住,他也伸乎抱住那人,软软的身体,带着体温,这种感觉,是了,是尚香,他抱过的,虽然不香了,但就是尚香。
他低低地念着,一句又一句,仿佛要道尽这些日子来的思念,却还嫌不够,感觉到尚香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身上忽然一热,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向着气息喷来的地方亲了亲。这一亲,正亲在尚香的唇畔,在一片酒气弥漫中,一丝丝的甜意渗了出来。尚香本来就是惯经云雨的人,对着李慕星虽说矜持了些,可也没道理就此放过,更何况他早已情动,当下微微启唇,舌尖轻探,一点一点引诱着李慕星,李慕星被勾动了心里一直埋藏的欲望,本能地也探出了舌,也不知是谁先缠上了谁,一触之下使彼此纠缠,再难分开,渐渐深入。
纱幔外,一片狼籍:纱幔内,春光旖旎。
「我......喜......欢......你......」伴随着这一句的,是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粗重的呼吸与浅碎的呻吟交织着,在小小的方寸之地,圈划出只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方天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这里,他们是自由的,放纵的,在彼此的身上索取一切。渐渐地,呼吸声轻浅了,呻吟声消退了。
许久,许久,尚香坐起身,将衣襟掩上,又帮着李慕星把衣服整好,望着那张脸,轻轻地、轻轻地笑了。
「真是笨蛋,居然在这个时候......睡着了......不解风情的大笨蛋......这两个月累着了吧,好好唾一觉......明天......」
明天,他们还有明天吗?
李慕星美美地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好梦,梦里他来到了南馆,见到了尚香,他一直一直喊尚香的名字,抱着尚香不放手,他想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却怎幺也发不出声,隐约听着一声喜欢,他的心就沸腾了,后来......后来的事情他记不得了,一觉醒来,怀中空空,没有体温的馀热,没有闻价的香气,所以......只是梦一场......
梦一场呵......他坐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也是整齐的,只有些微褶皱头上,是宿醉后的疼痛欲裂,可是抵不过想见尚香的迫切心情,按着太阳穴,晕头转向地走了几步,脚下猛地一绊,几乎摔倒,定睛一看,宋陆、贾秉珍,周浩锦三个人全都睡在地上,身上各盖了条被子,却不知道是哪个伙计做的,难道不会将他们移到房间里睡吗?
李慕星没办法,只好出去喊了伙计来,把这三个醉死了的家伙安顿好,才打了盆冷水洗把脸,在冷水的刺激下,头痛的感觉减轻了少许,正要往南馆去,却又横生变故。钱季礼急匆匆地来了。
「爷,快回商号,左大人又带着一份采买清单来了。」
这幺快?李慕星大讶,连口气也不让他喘过来就又来了,总觉得这肆情蹊跷得很,可是无论他怎幺打听,也没有眉目。这银子赚得容易,可像他这般赚得不安心的,天底下也就他一个人罢。
这一回的清单,比上一回还要厚了几分,李慕星与钱季礼商议好之后,勾出近三分之一的清单内容,派发给上和城里一些有能力、有信誉的商家共同协作,剩下的还得自己跑。李慕星收拾了行囊,又一次离开了上和城。
离开前,他向着南馆的方向望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去。年关将近,这一次他是无法在家里过年了,等回来,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尚香淡一谈。
然而,此时此刻的李慕星,却绝没有想到,他这一去,整整去了四个月,待回来,等待他的竟是一个噩耗。
尚香知道李慕星又走了,李慕星却不知道,他走的那一天,尚香就站在不远处的街角,看着他一步一步地离开。
「既然这幺舍不得他,为什幺不让他为你赎身?」尚红也跟了出来,在尚香的背后冷冷地问。
「如果是六年前,我会......」尚香答了一句,突然醒过神来,抬手采着头发,向尚红飞过一个好似势利的眼神,「现在嘛......宋爷出手比李爷更大方呀。」
尚红脸上一僵,横瞪了尚香一眼,也没有再问下去的兴致,假做真时真亦假。尚香的话,他永远也分辨不出哪句是真哪句假,不如不问。
尚香却拍着手,呵呵笑道:「成啊,你这一瞪眼,越来越有一股子妩媚的风情,若是让客人们瞧见了,不知有多幺喜欢你。」
尚红听他说得不像话,又要瞪,却怕再落了口实,只好埋着头不吭声地往前走。
尚香跟了上去,故意在后面刺他,道:「你把头埋得这幺低,是怕谁看到?啊,是了,差点忘了,这城里似乎有你认识的人呢,交情怎幺样?别不好意思啊,如果交情好,让他将你赎了出去,也算脱了火坑。」
「闭嘴!」尚红低低地吼了一声,眼神却在四下乱瞄,竟似真的怕让什幺人看了去,走得越发快了。
走不多久,前面就是药铺了,尚红一头闯进去,只管看药,尚香倚在了门边,眼神飘飘悠悠,看去的却仍是李慕星离去的方向。
为什幺要拒绝李慕星为他赎身?细想来,只有自嘲。如果是六年前,他一定不会放过,当年的他,心里只有自己,为了能跳出火坑,他卖笑,卖肉体,卖尊严,卖尽一切,只要能出去,那个时候的他,如果遇见了李慕星,一定会一边在心里嘲笑这个笨蛋男人,一边使尽浑身解数勾引这个男人。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他把一切看得更透,出去,出去又怎幺样,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如果是李慕星,也许会让他过得更好,毕竟这个男人......实在是少见的笨蛋,他偏偏就喜欢上了这个笨蛋,所以他只能陪着这个笨蛋男人,一起做一回笨蛋。这个世道很奇怪,男人们可以狎妓寻欢,他们管那叫风流,可是如果有人动了真情,把娼妓赎回家,他们就会管那叫败坏门风。风流说着不好听,却是人人羡慕,毕竟风流那是要资本的,可如果败坏了门风,却是世俗不容。别说是男妓,就是女妓,被那些大户人家赎了出去,最多也就是个金屋藏娇,谁敢让她们进门,哪怕是为奴为婢,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们,除非运气好些能生个孩子,才算是终生有靠。
李慕星是个商人,而且还是个靠信誉发家的商人,名声对他来说,比什幺都重要,尚香虽不通商,可这些年看得多了,他可以想象,如果李慕星连好名声也没有了,以他过分老实的性子,在生意行里是决计混不下去的。
尚香只有自嘲地笑着,想了这幺多年,盼了这幺多年,明明有机会可以脱离火坑,却偏偏为着这幺一个笨蛋男人的好名声,他放弃了。难道喜欢上笨蛋。连他也会变笨?他什幺时候......变得会这样为别人着想了......真是好笑......
尚红买好了药,走出来见尚香脸上笑得奇怪,只觉得莫名其妙,却不想再问,仍旧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
尚香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路,突然问道:「我问你,有没有一种药,吃了可以毫无痛苦地死去,就像睡了一样?」
尚红身体一绷,飞快地瞄了尚香一眼,皱眉道:「你问这做什幺?难道......你想害人?」
尚香冲他一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像是那幺坏的人吗?馆里养的那只狗病了,昨儿夜里嚎了半宿,你难道没听见?郑猴头又不给它治,说死了正好拿去厨房做狗肉,我瞧着难受,索性让它轻松些去了。」
这话若是能信,尚红就真是个傻子了,他低着头,过了好半晌才道:「这样的药,有是有,只是药方里有几味药材可贵着呢。」
尚香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我这也是做一件好事了,回去你把那几味药写下来,我托宋爷捎一捎,宋爷应当不会拒绝我。」
尚红没再说话,回到南馆,却真的写了张方子给尚香,他本说是只有几味药材,可方子上却列出了十几味药,尚香看着方子没做声,却给了尚红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双尚红永远也看不透的丹凤眼,仿佛将尚红的心思全部探了出来,看得尚红头上微微冒出了冷汗。
那十几味药,不仅贵,而且难寻,以宋陵的本事,竟也寻了一个多月才寻全了,尚香便将药材都拿了来。借口要配药,尚红把尚香赶出了门,然后把门一拴,对着满桌的药材,他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终于......他把药都找齐了......
李慕星四个月之后回来,还没到家,便在城外歇脚的一座茶棚里,听到有人在议论。
「老二,你听说了没有?前些日子城中南馆走脱了一个小倌,把郑鸨头气坏了。」
「嘘,小声些,姓郑的耳目多,你当心着,他可忌着人提这事儿呢。」
「哼,他不就仗着两个妹妹,一个是地头蛇莫大的姘头,一个是知府的小妾,就干起了逼良为娼的事,还扬言连只苍蝇也别想飞出他的手,这下子自己扇了自己的耳光了。」
「我也听说,郑鸨头好象把气出在另一个跟那个逃走的小倌走得比较近的人身上,把人活活打死了。」
顿时一片啧舌声响起。
「一个老男妓,打死了姓郑的也不心疼。哎,你们谁知道那个小倌是怎幺逃走的?听说他逃走的那一晚,整个监坊连带东半城的人全都睡死了,对了,连守城门的人都睡了,问他们有没有人出去,都不知道,真是奇了,难道是有妖怪作祟?」
「少胡说......哪有什幺妖怪?」
「那你说他是怎幺逃的?」
「依我看......」
李慕星听到有人被打死的时候,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脸上的血色就开始慢慢褪去,扶着桌子站了几次才站起来,对那几个人道:「几位仁兄,不知......不知你们说的......那逃、逃走的和被打、打......打死的人......叫什幺......名字?」一句话,他问得万分吃力,心中的恐惧却随着问话而越来越大,不是尚香,一定不是尚香......他......他那幺机灵......而且......而且有宋陵捧着他......不会的......不会的......
「哦......好象是什幺红还是什幺香?老二,你记不记得?」
「去,谁记个男妓的名字......,喂,你想知道,自己到城里打听去......嘿嘿,可得提防郑鸨头的耳目啊......」
那人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来问话的人晃了晃,一口血突然喷了出来,他闪避不及,被喷得一头一脸,还没反应过来,吐血的人就冲着他倒了下来。
「喂......喂......啊,快去找大夫,要死人啦......」
李慕星这一口血,并非是吐得没有来由。大夫给他上上下下瞧了几日之后,说是半年前就落下了病根,没调养好,就四处奔波,积劳成疾,突然听到噩耗,自然就发作了。李慕星在这关头倒下了,可把钱季礼急坏了,又担心李慕星的身体,又担心不能按期交货。他两头地跑,李慕星从各地跑来的货源源不断地送来,钱季礼一个人顶不住了。想了又想,只好去找阮寡妇,想让阮寡妇来措把手,虽说两人的婚盟已经解除,可阮寡妇总还不至于绝情至翻脸的地步。指不定等阮寡妇气过了,两人还能和好如初。
到了杏肆酒坊,阮寡妇却不在,问酒坊伙计,那些伙计一个个支支吾吾,说话不尽不实,惹得钱季礼要发火,才有一个伙计小声告诉他,说是这几个月来一直有个男人来找阮寡妇,开始阮寡妇对那个男人是又打又骂,偏生那男人脸皮厚,死皮赖脸地缠着阮寡妇,打不还手,骂不回口,还时不吋地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来讨阮寡妇的欢心,时间一长,阮寡妇便软了下来,跟那男人有说有笑了,这不,今天说是又得了件好玩的东西,阮寡妇便跟着去瞧新鲜了。
钱季礼当时就呆了,头一个反应就是李慕星这亲事再也不能挽回了,阮寡妇啥时候跟男人有说有笑过,就连对李慕星,也是凶相居多。钱季礼快快地回了商号,打起精神指挥伙计们千活,可货物实在太多,商号里不缺使力气的,可帐房先生却只有一个,根本就来不及把所有的货物都登记造册核价,钱季礼一看眼前这乱劲,就想着要是李慕星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