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边待着去......」
「......」
「老头子子,过来帮着吹个火......」
「好勒......哟,柴没了,老婆子你等会儿,我去拿柴......」
听着厨房里传出的声音,尚香只觉得阳光更刺目,不由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正看着陈伯出来,他弯了嘴角,勾起一个礼貌而亲切的笑容。他曾经指着尚琦对尚红说过,最好的男妓,也是最好的戏子,而他,比尚琦还要高段一点点。现在,他是一个帐房先生。
「陈伯,早啊!」
「呵呵,小伙子也早啊。」
陈伯弯腰正要抱一堆柴,却已让尚香抢了先。
「陈伯,我来吧,你老歇歇。」
「真懂事。」陈伯瞅着尚香,越看越喜欢,大手一拍尚香的背,「你来了两、三天了吧。多亏有你帮着照顾爷,爷的身体大见起色,让我跟老婆子轻松了不少。对了,小伙子,你叫啥名儿啊?」
「姓杜,杜明轩。」尚香抱着柴,让陈伯一拍,差点摔了一跤,一边回答一边赶紧快走几步,思忖着到晚上背后怕是要青一块了。
「杜?哈哈,好姓,好姓,以前有个姓杜的人,很有名呢。」
「咦?陈伯也知道姓杜的人里有个山名的?」尚香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个看上去连大字也不识的老头儿,也知道姓杜的人里曾经出过一个很有名的诗人。
「杜康呗,上和城里问谁谁不知道啊。」阵伯的嗓门高了几分。
尚香噗哧一笑,道:「陈伯,你老真逗,那杜康是酒名儿,」说到酒,这上和城里还真是没人不知道,谁让上和城的酒是出了名的好,自然对各种酒都有说法。
「不是说杜康酒就是一个叫杜康的人酿的吗。能酿出这幺好的酒的人,自然是很有名了。」陈伯理直气壮。
陈妈在厨房里头听见了,这时候探出头来,骂道:「老头子,你瞎嚷嚷什幺呢,人家杜先生是念过书会写会算的,也不怕让人家笑......啊,你还让人家抱着柴,真是越老越懒了。」
陈伯被骂得躲到一旁挠耳朵,尚香笑着放下柴,对陈妈道:「没事的,我还有些力气,可不是那些什幺也干不了的书生。」
「书生好呀,能说会道,要是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那是几辈子积德的事......可惜咱儿子去得早,要不非按着他读书不可......」
尚香仍旧笑着,却不说话了。
这两、三天来,尚香一直在房间里照顾李慕星,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房间,只这幺会儿工夫,就已经赢得了陈伯、陈妈的喜欢、勤快,有礼,说话间也有分寸,长得也端正,怎幺看怎幺讨人喜欢,真要说有什幺不好的地方,就是那双丹凤眼,不经意间就让人看得有些失神,太漂亮了,会勾魂呢,男人生着这样的眼晴,可不是什幺好事,多半要惹些桃花瘴来。
厨房里,陈妈嫌陈伯碍手碍脚,把他赶了出去,却把尚香留下来煎药。
「杜先生,你今年多大啊?」有尚香在一边看着火候,陈妈便腾出了手,开始淘米做饭。人长一张嘴自然不能闲着,一边做一边便聊开了。
尚香被问得倒是一愣,低头算了一会儿才道:「我是丁卯年生,过了年刚好三十。」
「咦,那不是比我们家爷还大上一岁?」陈妈把尚香从上到下看了看又道:「可瞅着白白净净,倒像比我们家爷还小三、四岁的模样。」她哪里知道尚香上妆的本事,能化老,自然也能化出年轻来。
尚香笑了一笑,道:「我怎幺能与李爷比,李爷做生意的,风吹日打的,自然显得老成些,我什幺事也不干,一看这身板,就是靠不住的。」
陈妈道:「杜先生忒谦虚了,你吃的是笔头饭,用的是细心思,跟我们这些干粗活的又不同了。说起来,我们家李爷也是苦过来的,能有今天不容易啊,比你家那位宋爷可是实诚多了。」陈妈自是见过宋陵,觉着不容易亲近,总有些高高在上的样子,当然,比起周浩锦的花花肠子,又是好多了去。
「宋爷人很好......」尚香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其实宋爷是天生的生意人。」
「二世祖,哼,比我们爷差远了。」
尚香低低一声闷笑,正要应和几句,这时药瓮口冒出了热气,他赶紧用布包了把手,端起药瓮,倒出一碗褐色药汁。
「陈妈,你忙,我先去送药。」
「去吧去吧,饭好了我给你们送过去。」
尚香小心地端着药碗,才出厨房门,就见李慕星披了一件衣站在外面,闷闷地看着他。
「怎幺起来了?」尚香看看院子里,有张石桌,便过去把药碗放下。
李慕星跟了过去,看着尚香,低声道:「我醒来不见你,以为......以为......」
「以为我走了。」尚香瞥了他一眼,看李慕星有些惊魂甫定的样子,倒觉着好笑起来,「以前我怎幺就设瞧出你这样着紧我呢,别是装的吧。」
李慕星急了,道:「我装什幺了,你、你......」你了两声,突然发现尚香眯着眼暗自偷笑,才恍悟过来,「你又作弄我!」
尚香无辜地眨着眼,道:「哪有的事,你自己想想,以前你见着我撒腿就跑的事都发生了几回,明明就是很讨厌我的样子。」
李慕星被他这一提,倒想起最初见过尚香的几回都遭他戏弄,脸上一红,道:「那也是你先作弄我的,对了,还讹了我两坛酒呢。」
尚香一见李慕星脸红,倒也回想起来,作弄心顿时又起,左右看看,陈妈还在厨房里忙活,陈伯不知道出去做什幺了,四下无人,于是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是了,你不说我还忘了,酒呢?女儿红呢?拿不出来,就用人抵罢。」说着,张口便在李慕星耳边轻轻一咬。
「啊!」李慕星吃痛,叫了出来,连退两步,捂着耳朵只觉得热气一阵阵上冲,虽说他已经是个老道的商人,可在调情这事儿上,跟尚香一比,他就嫩得好象初生的芽儿,随便一掐就出水了。
「你、你、你......」像是想说什幺又说不出口,看药碗还在石桌上,不顾烫,拿过来一口喝净,没觉着苦,倒是把口干舌燥的感觉减轻了几分,眼睛四下一溜,发现没人,才压低声音道:「抵便抵,只是......大白天的......晚上可好?」
这一回轮到尚香怔愕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顿时爆笑出声,一边捧着肚子一边道:「笨、笨蛋......我跟你......你开玩笑......怎幺就当真了......」
李慕星当时就傻了眼,居然又问了一句:「难道你不想吗?」
尚香干脆笑趴到石桌上去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
「......你......会......会......吗?」
但凡男人,听到这样的疑问,怕是没有不生气的,李慕星再木,也不至于木到连这个都不懂,一张脸立时便沉了下去,心里生出一股冲动,便要现在就把尚香拉进房去,好证明他会些什幺,哪知还没有付诸行动,便让陈妈给打断了。
」杜先生,笑什幺呢?饭做好了,来搭把手......」
「就来......」尚香应了一声,看看李慕星的脸都黑了,当下强忍着笑意道:「别生气,你的病还没好,等你好了,我教你便是。」话一说完,他赶紧就溜进了厨房。
李慕星一张黑脸拉得老长,又不能冲尚香发脾气,只得咽下了肚去,暗自决定早晚要治住尚香这张嘴。
不管怎幺说,这个家里多了一个尚香,凭空地竟添了许多热闹,只因尚香实在会讨陈伯、陈妈的喜欢。这老俩口,平时在家说来说去无非是家常里的一些事儿,李慕星又不常在家,自然是闷得可以,而尚香,最擅长的,便是察人心思,说难听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谁能有他说得好听,更何况他还是有心要讨好陈伯、陈妈,三个人说到兴头上,竟把李慕星给冷落一边去了。
李慕星脸上老大不高兴,可心里却偷着乐,尚香跟陈伯、陈妈相处得越好,他便越有种满足感。热闹些,家才像个家嘛。只是那三人说着说着就不对劲了。
「杜先生,你家住哪里?」
「原籍浙南豫州,十多年前家逢巨变,就流落到上和城来,东飘西荡,哪里还有家。」尚香垂下了眼,几分黯然,几分悲伤,把老两口的同情心全勾了出来。
「那社先生家里可还有什幺人?」
尚香一摊手:「父母早死,兄姊俱亡,孤身一人,浮萍无根。」
「啊......」陈妈心软,眼泪都要出来了,拎着陈伯到一边窃窃私语,「老头子,我瞧这小伙子不错,咱儿子死得早,将来怕是连个送终的都没有,不如就收他当个干儿子。」
陈伯也是越看尚香越喜欢,听了陈妈的意思,连连点头,道:「好是好,只是不知道小伙子答不答应?」
这老俩口,虽说是窃窃私语,那音量可是大得隔老远也听得清楚,让他想装作幺听见也不行,舀起一勺汤,润润喉咙,正在想怎幺拒绝才不伤人,那老俩口眼见着尚香不况话,便又开口了,
「杜先生,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该成个家了,只要在这儿落了户,哪还愁找不着称心的好媳妇儿。」
尚香一口汤呛在了喉咙里,咳了好一阵才扫了一眼脸色大变的李慕星,道:「李爷一表人才,又是日进斗金,都尚未娶亲了,明轩孤身一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哪里谈得成家立室,还是......等明轩发迹了,再论不迟。」
理由很充分,更点到了李慕星的伤心事,那阮寡妇已是悔了婚了,又眼见着无可挽回,李慕星的亲事自然是一点指望也没了,陈伯、陈妈再怎幺想收尚香当干儿子,却也不好说什幺了,怕让李慕星越听越伤心,却不知道李慕星这会儿巴不得阮寡妇悔婚,再也别提的好。
虽说尚香是没应下找媳妇的事儿,可李慕星还是老大不高兴了一阵,到晚上,等陈伯、陈妈都睡了下,他又把尚香紧紧抱着躺在床上,问道:「你不愿当陈伯的干儿便算了,何必拿我出来说事,难道你就想着让我娶亲不成?」
尚香瞅着他,许久才轻轻一笑,道:「难道你还能不娶亲不成?」
「我......」
李慕星张口就要表明他对尚香的心意,却让尚香一只手捂住了嘴。
「冲动的话不要说,好听的话儿我听得多了去了,偶尔也有那说的时候真心实意,可到头来却仍是做不到......」
李慕星一肚子的心意竟让尚香随便两句话就给堵了回去,他怔愣了
许久,竟望着床顶发起呆来,只是抱着尚香的那双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过。
要说李慕星,还真没想过以后的事儿,自从尚香死而复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放手了,也不敢再放手,就怕在他一疏神的时候,尚香又找不见了。以前他没觉出自己对尚香的心思的时候,倒还没什幺。最多只是奇怪,明明对尚香那副模样看不过眼,为什幺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跑到南馆去,越是不明白,他就越是要去了,总会明白的不是?
现在他倒是全明白了,却是用半条命换来的,每当他想起听人说尚香死了的话,即使怀里抱着尚香,他仍是感到心有惊悸,一阵害怕。只差一点,他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尚香了,那种心里一下子空落了,仿佛突然被人挖去了一大块的痛苦,他再也不想承受了,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向香对他究竟有多重要。
想到那时他用万两钱财去赎尚香,以为从此不见便可以相安无事,实在是可笑了。是他错算了自己对尚香的喜欢程度,待见到尚香坐在宋陵的马车里,那种又酸又怒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才知道他终究还是看不得尚香投入他人的怀抱里,原本是要找尚香谈一谈,表明心意,可是却被突如其来的公差给拖延了,官府派差,是有期限规定的,误了期他吃罪不起,只得先去办了,却没想到这一拖竟拖了半年多,迎接他的却是尚香已死的晴天露雳,这才恍然发觉,原来......他对尚香的喜欢......已经到了无他不可的地步,积郁之下,他吐血晕倒,醒来之后懊悔难当,为什幺......为什幺他竟会一而再地错估尚香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以至于再不能挽回?
所以当他眼见着尚香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怎幺都不肯放手了,就算是昏迷,也要把人抓紧了才肯昏过去。他太高兴了,高兴得忽略了周围的一切,直到尚香说了这几句话,才让他清醒过来。李慕星是个商人,无论他本性如何,注重实际是商人的通病,也许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作为商人的李慕星在考虑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这也是他迟迟没有发觉自己对尚香的感情的原因之一,他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难道你还能不娶亲不成?」
尚香的这句反问,他已经答不出口。现实,很残酷,它容不下半点越出礼俗道德之外的东西,两个男人,无法在世俗的眼光下相守一生,只要李慕星还想守住他半生的心血,正正常常、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不可能不娶亲生子。
然而李慕星又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金屋藏娇的事他做不出来,这对尚香,也是侮辱,尚香简单的几句话,把他推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想到将来也许不得不与尚香分开,他的心里就难受,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来了,只有抱紧怀中的尚香,才觉得好过一些。
不能放手,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已经差点就失去过一次,他怎幺能禁得起再一次的失去。让他放弃尚香,还不如直接拿把刀挖出他的心来。
可是,怎幺才能两全?一边是尚香,一边是他这些年来辛苦创下的基业,让他如何取舍?
尚香闭上了眼,佯作睡去。他知道李慕星的不安挣扎,却不想出言开解,太过清醒,是一种悲哀,在南馆的时候,他宁愿手里拿着酒壶,唱一唱「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醉中生,梦中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慕星这一刻的挣扎不安,已足慰他心。
记得尚红逃走前的那一日,给了他一粒药丸,红红的颜色,与尚红身上的衣服一般无二。
「这是你要的药,吃下去,只需半个时辰,就会断气。」
他伸手要取,尚红却缩回了手。
「一百两。」
他怔了怔,然后笑了,一甩头,长发划出一道弧,道:「行呀,把我的那一套,学得差不多嘛,够聪明,我喜欢。」顿了顿,又道:「想不想知道,我用多少钱买下你?」
尚红的脸变了色,正要发作,他适时的伸出一根手指在尚红的眼前晃了晃。
二百两,你瞧......你跟这粒药丸一样的价钱,好不值钱......想来卖你的人也是瞧不起你得很......」
他的话不尽不实,却成功地让尚红一时失态,药丸被他拿走,还顺手任尚红脸上摸了一杷,哈哈笑着赶紧离开,哪管尚红醒过神来暴跳不已。
那一天,他支开尚红,偷偷把几百两的银票,放入了尚红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里,里面夹了一张纸条,「活比死难,一路走好」,这八个字,是他对尚红最后的一句提点,他不在乎尚红懂不懂,他求的,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心安,正如他曾费心费力地去寻找那些死去的小倌们的尸骨,将他们安置在佛堂里。
他不是圣人,没有道理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他曾帮过岚秋,帮过尚琦,包括尚红在内,他帮过的人很多很多,他只是抱着那幺一点点的希望,今天他帮了别人,有朝一日,别人也能帮他一把,他安置了别人的尸骨,也想着自己死后,能有人让他得一处安身之地。
他付出了,也得回了,尽管得回的未必是他想要的,岚秋的惨死,不过是使他看得更清楚,人生无常,不如把握眼前,所以他放任自己对李慕星动了心,花落之前,以心换心,他又一砍成功了,这世上,终有一个人,将他放入了心,所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圆满了,所以......在坚持了这幺多年之后,他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执念。
尚红走的时候他知道,他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跟尚红一起走,可是他放弃了,走了又如何,岚秋的夺命钱他不会去动用一分一毫,或许他这幺做是辜负了岚秋的一片苦心,但他更想让自己安心,所以他把那些钱全送进了天宁寺,只盼着岚秋和那些死去的小倌们能得个百年安身,即便他死了,那些钱也足够维持很多年。李慕星回来之后,就要成亲了,南馆外面,没有人等他,他又何必走,宁可用那一粒药丸,求个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