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友————梓寻

作者:梓寻  录入:04-10

半晌,他没有动弹半分,我猛然松手,转身坐回去,朋友,只是朋友,如果没有这个朋友,多年来,我既不会生那麽多气,也不会有那麽多欢笑,只是寻常地纵横商场欢场,时时戒备,步步为营,直至老却,如果有幸,会留一个程程在身边。


人生一辈子,朋友能够相伴多少时日,他再漂亮,倾国倾城,终以朋友之名,聊度余生。那时候,第一次同他上床,他勾著我的脖颈,说得一清二楚:“我们是朋友,永远的。”


我点头应下,决心与此人一生为友,肝胆相照,大约所有义结金兰的兄弟,皆可获得一种恩赐,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眼前有些虚花,脚步轻浮,再次走到病床前,轻掴他的面庞,道:“快点儿醒了吧,好容易这次我叫你起床,手上没有端著煎蛋,你还不知足。”

他乌青的头发散落枕上,我把手插入他的发间,慢慢抚摸,低头下去,咬他惨白的唇。

还没有触及,他的头突然一动,我大喜,连连呼叫,他睁了睁眼睛,骂道:“给我滚,别跟著我!”复又合上,他的思绪还停在撞车那一刻。

我又惊又喜,连忙按铃叫医生,经过一番检测,那医生冷若冰霜,道:“已经脱险,只剩下养些轻伤。”

我喜悦之下,自然不会计较态度,连同白衣天使们都一同赞美,每个人生来都是有用的,阿弥陀佛!

柳江南睡到上午八时半,方真正醒来,四下里看了看,道:“真真晦气,被个菜鸟撞了!”

我心头石头落地,才挖苦道:“鬼门关一游,体味如何?”

柳江南嘻嘻笑道:“我本飘飘荡荡,身在福天寿地,受用无比,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又急又悲,弄得我十分火大,想寻找是谁要触小爷的霉头,找来找去,竟被绊了一脚,睁开眼,便是你的一张木脸。”


我懒得同他计较,一会儿工夫,他的闲亲全部降临,大呼小叫,没得惹人心烦,柳江南半坐在床上,似笑非笑,张口便可骂人,他的亲戚俱唯唯诺诺,满脸赔笑,由他颐指气使,只可惜这般奴才像,仅是因为一家人俱需靠柳江南的血肉打拼为生,若是他死了,骨灰盒的钱都会由我支出。


 

 

      俊友 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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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江南住院数日,黄宝祈日日过来探望,他还是小孩儿心地,自觉十分愧疚,对柳江南连连讨好。起先柳江南待他不冷不热,後知晓他曾挺身相救,便也嘴软下来。


出院时,我将柳江南接到自己寓所修养,又抽空去见程程,冷落他许久,理应奉陪,不然关系渐冷,又需更换新人。

程程翩然而至,极尽职业道德,他从不主动与我通话,也不从拒绝我的电话,如此风度,即使离了我,也可独立生存,全身以退。柳江南都赞叹他道:“现今出来的年轻人,能做到这般,十分难得,要麽恃宠而骄,让人厌倦,要麽畏畏缩缩,毫无气度,要麽效仿言情主角,自作多情。程程如此从容,著实是你的福气。”


我未将原话全部转载,只向程程道:“柳江南赞叹你性情和睦。”

程程大笑,道:“我若如柳三公子一般出身名门,日可一掷千金,也必然飞扬跋扈,强取豪夺,做个性情中人!”

我亦微笑,心中无限叹惋,可惜这世上的人肉买卖,大多都是被强迫著自愿,又为程程庆幸,他虽落魄,并不落拓,即使我不赠金相离,他也会主动提出,不肯长居篱下。


某日,赋闲在家,服侍完柳大少爷,便同坐饮茶,荣四致电慰问,柳江南敷衍完他,向我笑道:“这荣少,著实是醉翁,明明是我受伤,却同你讲了十分锺,同我讲了一分锺,司马昭之心,可见一斑。只可惜,你虽肯爱恋男子,却不会爱上同仁。”这话不错,我未曾与任何豪门中人寻欢,只是因为麻烦,交往时候麻烦,分手时,更是易生风雨,落人笑柄。


我慢慢斟出茶来,尚低著头,道:“你莫忘了,你也出身豪门,你也同我偶尔贪欢。”

柳江南仿佛笑昏过去,道:“真是玩笑话,我们虽是朋友,却如兄弟一般,一时笑闹,做不得准!”手上茶杯颤动,茶水四溅。

我抬头,抿唇而笑,道:“不错!”

门铃乍起,我起身开门,竟是封玉堂。他手持大束鲜花,花团锦簇,熙熙攘攘,俗不可耐,一见我便向我手里塞,笑道:“看望柳江南,只需如此花束,只可惜我一路执来,被人笑话无数,方知取笑人者,必为他人耻笑。”他满面春风,并无一点当日在瑞士的落寞,果然旧欢如梦,我亦可心安。


柳江南耳聪目明,高声道:“封玉堂,你安得什麽心,活该被人耻笑!”

封玉堂缓步进来,笑道:“见了面,才知道应该送你本《聊斋》,可怜秦欢,倘若夜里醒了,岂不被你吓个半死!”

我懒得听他们唇舌,打开花束,挑出数朵玫瑰,又向厨房里寻花瓶灌水,鲜花无辜,人人当奉之如净瓶细柳。

持花回来,便听封玉堂低声道:“你又不要,为何阻人倾心?”

柳江南咬牙切齿:“跟你无关!”

我徐步进来,笑道:“你们吵够了麽?再吵闹,我可就翻脸了!”

封玉堂举手告状,道:“我要喝茶,他不许。”

柳江南道:“要喝自己沏,那儿有沸水有良茶,这里只够两人饮用!”

我只好再举长袖,起手为封玉堂斟茶,柳江南怒道:“你竟偏帮他?”

我无奈笑道:“他是客,你是……”封玉堂打断我,道:“你是熟客!”如此言语,仿佛我入娼门。

柳江南洋洋得意,道:“我是主,封玉堂,你可知道客随主便,莫要张张致致,小心我逐你出去!”

封玉堂看了一眼腕表,笑道:“到了饭时,旧友相见,必要在餐桌上叙话,柳江南,你如此面目,可敢出门就餐?”

柳江南向我道:“我饿了,想吃排骨,昨天红烧,今日清蒸可好?”又向封玉堂笑道:“封先生请吧,香港并不是美食之都,却有凯悦,喜来登之地,供君选择!”硝烟又起。


我举手投降,道:“你们猫狗大战,不要拿我作筏子,我也是有气性的,莫要逼我发威!”

两人方各自收敛言语,笑谈商场风云,俨俨正人君子。

我自去电话点餐,并去厨房烧排骨,即是主人,便须顾全场面。

一饭毕,封玉堂自去,我出门送他,他突然指著我的手,道:“天下美味,比你做的好的,遍地皆是,你又不缺饭钱,何必亲自洗手羹汤?”

我低头看手,那儿尚有小巧燎泡一只,便自嘲道:“我为人心软,待友赤诚,他花言巧语几句,我便自请了。”

封玉堂微微笑道:“待友赤诚?你真是个好朋友!”  

我因笑道:“他便是个漂亮朋友。”

“我呢?”封玉堂问道,锲而不舍。

“朋友!”我言语干涸,只好如是回答。

封玉堂挥手告辞,驱车而去。

第二天,公司有紧急事务,我只好亲往处置,晚上又有酒宴,百辞不得,只好打个逛应景。

恰逢荣四,略谈几句,尽是寻常风物。

荣四道:“什麽时候再行喝茶,我的一盘棋还没有同秦先生下呢。”

我因笑道:“等我哪日睡饱了,再相奉陪,免得出丑。”

荣四凝眸数秒,方道:“的确,你近日繁忙,颇有面黄肌瘦之姿。”

我大笑道:“不若荣先生,深谙养生,日日只见尘光去,不见芳华凋却。”

荣四亦大笑,各自去了。

回到寓所,停车开门,客厅的沙发上卧有二人。

柳江南气喘吁吁,笑道:“你回来了!”

怀中男孩亦抬头笑道:“秦先生好!”眸中水光潋滟,摄人心魄。

我便笑道:“傅先生!”上楼睡觉。

次日清晨,柳江南向我道:“我病体已痊愈,可以不必劳烦你,日日叨扰。你还有浮华人生须尽欢,快打电话请程程来吧!”

我因笑道:“你快滚吧,程程若是厌弃我,便是你的不是。”

柳江南款款离去,他在时,鸡犬不宁,不在了,倒觉四壁空旷。

程程打来电话,我十分吃惊,他邀我至茶座相谈。

见了面,他一身素黑,双眼红肿,我连忙问询。

程程道:“家父一个星期前过世,十分安详。”

我心中歉疚,道:“你应当告诉我,去送送他。”

程程摇头,勉强笑道:“秦先生忙碌,而且他也不认识您,送与不送,没什麽关系。”这话不错。

程程低头半晌,道:“我请秦先生出来,是因为别的事,当日同秦先生往来,盖因家父药费昂贵,幸好秦先生心底好,侠义助人。”这话却是骂我,拿钱买人家孩子青春,不是恶霸是什麽。


他又道:“现在我大学毕业,可以自行养命,也可赡养母亲,所以……”

我无话可说,当初便是买卖,还能怎样,只好抽出支票簿,道:“你聪明大方,於此等社会,必然平步青云。”

程程阻我写字,道:“秦欢,现在我并不缺钱,当日同你相逢,是娼妓身份,今日分别,非要把这身份做实麽?”

我心中一镇,停笔抬头,他伸出手来,微微笑道:“秦欢,告辞!”现下,他理直气壮,唤我姓名,盖因此刻,众生终得平等。

我握住他的手,掌心薄茧,应是操持家务,悉心侍母所致,可惜我现在才能了悟。

程程起身离去,不带片云。

我袖手而坐,却觉眼中阵阵酸楚,又觉欣喜非常,看他破茧而出,振翅高飞。而我,无论多麽温柔体贴,款软善情,都是拿金钱买他青春之人,龌龊不堪,不值一提。


信步出得茶厅,正是当午,烈阳如火,我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四下白光刺目。身後突然有人相扶,连忙转身,是封玉堂。他抿唇笑道:“看你落魄而出,昏昏欲倒,莫不是失恋了!”


我勉强笑道:“不错,只因被人抛弃,心生哀怨,现下正忙著找地方寻死,以明心志。”

封玉堂大笑,道:“对面便是封家资产,高达二十九层,可供君选择。”又道:“我可送你上去。”言罢执著我的手臂向前走,边笑道:“魂断之前,不妨同我饮茶一杯,允我略还当日你以东道相待之谊。”


我无从推辞,只好同他进入大厦,电梯外露式,不知是不是封玉堂的趣味,自脚下观芸芸众生,车马往来从容,只觉心境宽广,天地皆宽。  

 

 

      俊友 11-12

进了封玉堂的会客厅,端上来的却是红茶,封玉堂笑道:“绿茶性凉,只为宁静心神,红茶性温,可打点士气,你现在失恋,饮红茶方可恢复元气。”

我举杯啜茶,胸腹温暖无限,眨眨眼睛,笑道:“愿这一盏是孟婆汤。”

封玉堂慢慢道:“你即得新生,那麽便是忘了我。”他抬头直望进我眼睛,道:“我是封玉堂。”

我又是惊异,又是好笑,道:“我是秦欢!”

封玉堂道:“初识秦先生,一见锺情,秦先生尚为单身,可否允我追求?”

我心中愕然,虽隐隐知道他之用心,却未料这般说出,一时无语,不由垂下眼睫。

封玉堂伸手过来,握在我腕上,轻声道:“当日我年少轻狂,竟然同你做那般生意,现下思来,痛心不已……”

我连忙摆手,道:“生意归生意,人肉买卖虽不好听,未必较它法低等,比起背信弃义,过河拆桥,落井下石,实属上乘。况且当时,你情我愿……”

封玉堂颓然松手,满眼寂寥,道:“我并不情愿,当日,我是想退而求其次,先得肌肤亲近,後得人心,哪料次日家族陡生变故,连忙前去瑞士处置,然後母亲病重,只好服侍床前,待事情略有安妥,才得知你……”


我轻轻一笑,道:“我已成商界新豔,欢名远播,来者不拒。更有流言,我为得融资,竟肯爬上六十老翁的床,当时他的新宠是闻名遐迩的三流女豔,波光流媚,我竟能从中插脚,如此推测,我床第功夫,精妙绝伦到什麽地步!”


封玉堂咬住下唇,死死地瞪著我,半晌才开口道:“这等过往,你非要用如此口气提及麽?”他虽手段硬朗,却是洁身自好之人,想来总有些看不起我。

我抿唇笑道:“哪里,我也不是无心之人。而且,这话同你说也无妨,当日我是同他的儿子上床,此子正欲婚嫁,对方门槛极高,唯恐不得凤凰女。我便以床事要挟,不然就昭然天下。那老头子无奈,只好答应融资。”又道:“那老头子当年已经六十五,全身松弛干枯,仿佛一只干苹果,任何狗急跳墙的同性恋者都不会动心,何况是我?”


封玉堂本来满面阴霾,此刻不由得不苦笑:“你这张嘴……”脸色却又慢慢沈静下去,道:“我当日并不是因为你纵欢成性,不然便今日有何面目同你示爱!”

他掩住面容,手肘撑在膝盖上,慢慢道:“大约是四月初,我去见你,你正住在柳江南处,柳江南向我道,他已经同你秘密完婚,手上钻石璀璨,不由得我不信,只好握手祝福,归去瑞士。几年後,看你与他各自寻欢,才陡生疑惑,一一查去,才知道是他信口雌黄,误我终生!”


我愕然半天,柳江南未同我提过半个字,只是我在他家休养时,正值非常,那等旧事,不提也罢。

封玉堂道:“我当时得此消息,只道造化弄人,也没有心思追究,只好安居瑞士,只愿余生无波,未料,数月前再同你相遇,方知所有情长,皆未退去,浮生尚有几十年,不愿孤苦一世。”


我叹气道:“当日你就算见了我,结果也没什麽分别,反而伤你弥深,你也是通达之人,天涯芳树……”

封玉堂伸手掩住我口,道:“我既倾慕於你,与他人无干,我只问你,你意如何?”

我摇摇头,将近十年光阴,旧事我并不愿意回首,只道:“对於学长,我从未萌生过此等心意,如果开口答应,反而辱没了学长。”举杯饮尽红茶,道:“茶是好茶,却非是那一杯茶,水是好水,却非在那一瓢中。”


封玉堂慢慢笑起来,哀戚无限,终於开口道:“多谢你一语惊醒梦中人。”起身拉开窗子,茶色玻璃敞开,外面阳光四射,尽扫一室离思。

我起身告辞,他送至电梯,道:“你说柳江南是你的漂亮朋友,那麽,你是我最漂亮的朋友!”电梯门缓缓合上,直坠人间。

心中索然无味,驱车四转,不知不觉,夜色降临,电话响起,停车接听,是柳江南,他问我在哪儿,我说上午同程程分手,下午同封玉堂喝茶,晚上无处依托,满街游走。


柳江南沈默片刻,道:“那麽,封玉堂同你讲了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当日他上门寻你,我旁敲侧击,问明情形,便自作主张,替你回拒。戒指是为表姐完婚所订,正在我手,便借来一用。”


我慢慢道:“当日情形,你我各自明白,你不回拒,我也会回拒。”

柳江南道:“不是,如果当日我允他带你走,没准现下你已获幸福,而不是现在无所依傍,我不该误你。”

我叹息片刻,道:“这几年,有友如你,我已满足,并无他求。”又笑道:“你如不能心安,可以设想,我如果同他性情不和,同居几年,并不开怀,还不如现下闲云野鹤,自由自在。”


柳江南一笑:“得友如你,才是我的福气。”

突然车门被开,一人探进头来,竟是黄宝祈,笑道:“走过路过,得遇先生,进来一坐。”便抬腿进来,坐在副座上。

我向柳江南道:“黄宝宝驾到,我要迎接,你先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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