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短短一剎,楚曦的眼掠过了一抹黯然。
「楚师父,如果这趟能够平安回来的话……」
「你说什么?」愣愣回神,适才的伤怀早已一扫而空,只听司城维叶顾左右而言他道:
「没、没什么,我说这雪怎么越下越大了,我得赶紧回家了!下一次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可得好好保重唷!告辞了。」
纵马奔腾而去的少年是何等潇洒快意,楚曦望着司城维叶的背影离去,禁不住落下了一声叹息。
第五十二章
逐一点燃的火把赫然照亮经年荒废的靶场,明灭一瞬,过去的音容形影冷不防掠过了眼前。
记得那孩子当年身高尚不及胸口,可如今却是一呼百诺的君王了。
摘下朱红色的披风,任凭雪花种落发梢轻寒无视,楚曦搭箭扬弓,指尖勾弦看似蓄势待发。凛然的神情一丝不苟,他双眼直视前方,心无旁骛。
怎知才微施力道,蓦地自肩胛引发的疼痛竟让弓箭一度脱了手--
默默望着地上的狼籍,心底不禁兴起几番嘲弄,他笑,是悲怜自己如今连这点余兴游戏都玩不起了。
矮身拾起长弓,欲捡箭矢之时却遭人抢先了一步。他纳闷抬头,只见冒雪前来的宇文琛笑得分外局促。
看似平凡的不期而遇背后总隐藏了太多算计,不以为意别开了眼,耳边忽闻宇文琛问道:「明日就要离宫了怎么不早点歇息呢?」
「睡不着出来走走。」尽管对方的口气带了几分揣度的意味,楚曦仍不动声色只是默默抽回箭矢背对着他朝反方向走去。
「记得这地方吗?不过才第二次见面,你当场便连射三箭大挫我威风--」
「记得,那时候你为了讨回颜面便偷偷出宫跑来太傅府找我。」
「非是讨回颜面,只是想找机会跟你赔不是……我以为你应该明白的……」情急脱口的话语洋溢着期盼,楚曦停下脚步,眼神难掩复杂。
宇文琛望着他欲言又止,表情是说不出的懊恼。「对不住…对你,我真的……」
意兴阑珊瞅了他一眼,楚曦回话的口气犹带了点困惑。「对不住?请问你为的是哪桩?」
「师父--」
轻哼一声,失笑扯开的唇角不觉有几分僵硬。「这声师父叫起来还真让人百感交集啊!」
「我…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然而无论如何,请你不要一再拒我于千里之外……」
「你晓得强人所难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不过是喜欢上一个人,当真有如此罪无可赦吗?我、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你为何就是不给我机会?」
楚曦摇摇头,禁不住叹了口气。「宇文琛,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喜欢,一直以来都好喜欢……」主动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宇文琛战战兢兢地轻抚上那张冷漠的脸颊,如果能够,他真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即便我是你师父也无所谓?」仰头迎上那双哀切的视线,楚曦淡淡问道。
「无所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我是男人,你难道不介意世俗的眼光?」
「不介意,我行事无须在意他人的想法?」
「你不介意,那你的妻子呢?你可曾顾虑到她的心情了?若被她知道了,她又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提到叔孙朔月的那一剎,宇文琛像是试图平复心中被挑起的紊乱情绪似的,深深吸了口气。对她固然有所愧疚,可是比起多年来的执着,他更希望它能开花结果。「见过她之后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我明白……可是你太自私了。我起初以为你是为了得到叔孙谷鹰襄助所以才会有那场政治婚姻--」
「叔孙氏的力量是原因之一,不过会挑中朔月,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某些神韵很像你的缘故……」
「你住口,我不想再听了。」
「让我把话说完……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不管你听完之后是否会改变心意,我都希望你知道……为了琅琊,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但唯独爱情,我不愿做出任何让步。我从不在乎会伤害多少人、从不在乎得付上多大的代价,只要你能爱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坚定而深刻的告白最后换来一道落寞的笑声,楚曦伸手探上宇文琛欲泪的脸庞,心底一阵纠结。
「真的…在所不惜吗?」
「在所不惜。」
「你真可怜,你晓得我是怎样一个人吗?」
「我晓得你很孤独,很脆弱,晓得这些还不够吗?求你…让我陪在你身边……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从今天起,我会努力让自己成为可以让你依赖的人--」平贴着脸颊的手被他牢牢握了住,心里意外没有被推开之余,楚曦正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你的在所不惜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你希望我做什么?」
沉静的容颜剎那间出现了茫然,宇文琛视而不见,俯唇轻抵着紧扣的指尖,逡巡不去。「我说过,只要你能爱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你这傻孩子……」
「我傻不傻打从相遇的那一天起,你便该了然于心的不是吗?」
被勾起的下颚淡红色的双唇无意识张阖,尾随炽热气息来到的,是下一步更深切的探索,骤然失稳的身势,在下意识攀住倾近的肩头之时,缠绵的红舌是烈焰底下无言燃烧的淡薄暖意。
就在火光映照不到的另一隅,久伫的人儿强掩着满嘴不可置信,一动也不动地呆望着眼前惊世骇俗的画面。
掌心的纸条不知何时被揉得不成模样,她忽然不知自己究竟是该转身就走还是鼓起勇气去阻止眼前那两人离经叛道的行径。
她感到不知所措,杂乱无章的脚步最后匆匆将她带离了这个令人充满难堪的地方。在奔逃的过程中,她不断抹着脸,可是温热的液体却不断模糊了视线。
事情怎会演变至此?
记得前些日子她还跟太傅在雪中煮酒有说有笑,在她的印象中,他是那样温柔的长辈,他怎会跟阿琛哥哥--
回到寝宫之后,侍女们都被她这副狼狈的模样给吓坏了。正忙着想趋前安慰之时,没想到竟被一把推出了门外。
「走!走!离我远远的!让我静一静!让我静一静!」
几乎是哭哑的嘶吼,莫名被阻绝于门外的两名侍女不禁面面相觑。
「王后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才出去一趟整个人就变得阴阳怪气?」
「嘘……小声点儿,要是被王后听见可得遭殃了。」
「怕什么?反正王后现在也没以前威风了。我听说王似乎是另结新宠,所以最近才都没上这儿来--」
「真要命!妳是打哪儿探听来的小道消息?」
「御书殿的太监偷偷告诉我的,某天早朝他在替王更衣时不小心发现在王背上发现好几道指痕,哎唷,那一看就知道是让女人给抓下的……」
「呃、说不定是王后--」恍然大悟的侍女说到这儿忍不住红着脸道。
自信情报可靠的侍女闻言立刻驳道:「才怪!王每日晚出早归也不让跟,谁晓得他去哪儿了。还有妳想想,王后明天就要出宫了,依他们以前如胶似漆的感情看来,王没有理由不来告别啊!可是王直到现在连个人影还不见,妳不觉得纳闷吗?」
「我、我不跟你说这些了,宫闱之事哪容得我们瞎猜呢?快去干活吧!王后明日的行装可都整理好了?」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侍女们交谈的音量虽然不大可全被屋内的叔孙朔月听得一清二楚。她掩着起伏的胸口,脑中顿时千头万绪。
原来住在阿琛哥哥心里的人根本不是她?
她只是一名替身甚至于只是太傅的影子?
回想起靶场内令人心惊的一幕,匿名者刻意跟自己约在那里的用意何在?
该怎么办?她倒底该怎么办?她的丈夫居然跟另一个男人有染--这、这太荒谬、太骯脏了……
爹、爹爹……对了,回去找爹爹,他肯定会替自己出头,他肯定有法子能帮她的!只要赶走那个人,阿琛哥哥就可以回到她身边了,然后一切重新开始,是的,他们必须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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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琅琊的信鸽捎来了好消息,段春雨一接获密函为求加紧计画推动的脚步,当晚便换上夜行衣凭着他过人的武功偷偷潜进了安南集。
毫无预警推开书轩大门走进来的男人可谓是大胆至极,葛东慎挑挑眉,一脸耐人寻味,不知是在钦佩自己的沉着还是庆幸来者不是刺客。
「阁下大驾光临,请恕葛某有失远迎。」葛东慎双拳合袖笑着起身迎上,却见黑衣人一言不发扯下面罩,露出了坚毅如石的脸孔。
「深夜冒昧叨扰,还请葛爷见谅。」
「唉呀,原来是段春雨段侯爷,葛某真是眼拙了,居然没一眼就认出来……话说,谁会想到段侯爷竟也时兴夜访?」
段春雨浅浅一笑也没说什么,大方接受了葛东慎的挖苦,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将之递给了他。「还热腾腾的就立刻给你送来了。」
「有劳有劳,这样合作才会有趣味嘛!」葛东慎接过信纸凭几坐了下来细目一观,「嗯嗯嗯,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已占了其中两项优势,最后的关键,全在宇文琛一念之间了。」
「你想怎么做?」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葛某想先知道『他』跟段侯爷达成了什么协议?」
「他?」
「还想装胡涂?葛某说的是谁侯爷心知肚明。」葛东慎拿过烟杆不以为意地轻轻敲出了烟灰。
「哈,与他之间的协议段某以为那是经过葛爷授意之后的结果。」
「言重了,葛某可没那本事指使他跑腿。」
「罢了,葛爷跟他之间的事段某不便过问,不过拿云七的人头去换宇文琛的信任这笔卖卖也算划得来了,只要琅琊大军一离城,眼下局面便能定下八分,不怕大事不成。」
「葛某忧心的是,他的话可信度有多高?若是临时来一计回马枪,我们可吃不消啊!」葛东慎淡淡抽了一口,却听段春雨的口气带了几分不确定。
「听说宇文徙川驾崩了。」
「此事是从何得知?」
「是他亲口告知的……不过由于宇文琛全面封锁了消息,所以至今大家都还认为老琅琊王仍在关外修养病体。」
「原来如此,老琅琊去的可真是时候啊!」
「呃?」段春雨愣了愣,似是不解其意。
「段侯爷不觉得奇怪吗?宇文徙川缠绵病榻多年哪天突然撒手人寰也不足为奇,可是宇文琛为什么要封锁消息?若非老琅琊的死因见不得人,便是小琅琊早对你们有所提防。」
「你的话不无道理,是说司城惊雷回程之后便销声匿迹,我担心他也会是一个变量。」
「雷侯伴驾多年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他的儿子如今深得皇宠,想必他会更加步步为营吧!」葛东慎若有所思吐了口长烟,惊觉段春雨的视线停驻在他身上过久,这才连忙改口道:「抱歉,似乎扯远了。既然他已经跟侯爷讲好了,葛某也不便多言。总之提案就此定下,安南集这边会全力配合。至于城内的状况麻烦侯爷多照看一下,毕竟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交给我吧!」
「还有叔孙侯爷那边,他几时可以出关?」
「等跟王后会合之后,立时便可动身。」
「那好,我们分头行事吧!」
目送段春雨离去之后,葛东慎信步走到了窗边。推开窗扉,他感受着夜气穿梭发间所带来的清冷之意,唇角不禁泛起一丝自嘲。
「楚曦,你想做什么呢?」还不想办法离开吗?若被宇文琛得知你跟他父亲之死有关,届时要脱身可就难如登天了。
微微阖上双眼,他只感到一阵烦躁。
恩断义绝说来容易,但真正能做到铁石心肠的又有几人呢?
到头来先心软的…究竟会是你还是我?
轻握住手上的腰牌,他始终还是无法欺骗自己去漠视心底真正的感觉。
第五十三章
哭着哭着…后来竟伏着桌面睡着了。没听见伺候的宫女们支声,惊醒的那一剎,她整个人已被拦腰抱起。
「阿琛哥哥……?」抵在胸前的手看似欲拒还迎,她望着他的眼带着几分错愕,几分欢欣,还有--道不出的苦涩滋味。
尽管看见了那样不堪入目的画面,但当着他的面,她到底还是丧失了开口的勇气。
「天冷到炕上去睡吧!小心别着凉了。」
搂着自己的双臂温柔得让人几乎心碎,她努力克制着心底发酵的情绪低头埋进了他肩窝里。
「咦?我好象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该不会是因为明早要离宫所以借机在跟我撒娇吧?」
「随你怎么想都行……」吸了吸鼻子,彷佛多说一个字都会逼出眼泪似的。若是往昔,类似这般调侃的话语她可能会视之为闺房情趣,可在背着自己做出那种事之后,他为何还能若无其事地对她甜言蜜语呢?
避开了宇文琛停驻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从来都没有感到如此心酸过。
被放到床上的时候她伸手拉住了他,不知莫名,只是不想见他离开而已。
「阿琛哥哥,今晚陪陪我吧?」
「嗯?」宇文琛敧着头表情有点疑惑,却听她支吾其词。
「你已经…好久没到这儿来了……」
「是吗?」紧揪着袖口的柔荑没有松开的意思,宇文琛抿起唇,好生望了她一会儿。
「天都快亮了,你还是坚持要走吗?」
没留意到两人疏远的时间早已在妻子心中罩上一层阴霾,明亮的双眸隐约可见泪光闪烁,宇文琛胸口忽然一阵牵痛。
淡淡一笑,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曙光微透,宇文琛愣愣看着叔孙朔月的睡颜,始终无法成言。
拭去了颊边犹湿的泪痕,郁闷的胸臆更忍不住落下几声叹息。游移的指尖沿着眼睫轻抚至娇嫩的唇瓣,面对曾经爱怜过的人儿,他的心却再也无法感觉到任何激荡,满满的…怕是早就被某个人给占据了,对她,他向来只有无尽的愧疚,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无能为力,却也腾不出丝毫多余的空间去收容她的痴情--
紧拧的眉宇净是掩不去的苦楚,宇文琛握住叔孙朔月柔软的小手,就这样待到了天明时分。
无意义的沉默让他们之间那道无法弥补的鸿沟愈加鲜明,无论是醒着的人还是闭着眼睛的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尽管十指相扣,似乎再也无法将两人的关系再往前推进一步了。
隔日清晨,令人措手不及的风雪提前了分离的步调,临行前,叔孙朔月给了宇文琛一个深深的拥抱。
「阿琛哥哥,我走了……你自己要好好保重……」
美丽的笑容无意间散发着凄凉的意味,宇文琛不明白她眼底的留恋跟不舍从何而来。妻子残留在胸口的体温还火热地滚烫着,他无言任凤辇一步步淡出视野,心中不禁感到无限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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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葛东慎召集十三寨众人商讨军机,但至今仍留在安南集无法离开的,最后也不过剩下云派人马。意识到此点的云七在外界信息、交通完全封闭的情况之下,不禁渐生焦躁了。
「请留步--」这一天,云七在回廊上唤住了乌洛儿,委婉说明自己归心似箭过后,却见这名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的憨厚青年一脸为难。
「非是我不愿替云七先生安排会面,而是葛爷目前并不在安南集,还请云先生见谅。」
「请问葛爷何时会回来?」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云七不由得做出其它揣测,葛东慎刻意挑在这非常时期离开,可是无定河的战事起了什么变化?
算算时间,「他」也该进行下一步动作了,对方难不成是对他起了疑心所以才迟迟不放行吗?
「真对不住,葛爷出门前并无交代归时。」
「可是在下不能再这样苦等下去啊!眼前段春雨大军压境,在下必须速回苍云寨坐镇!这样吧!劳您跟葛爷说一声,请恕在下无礼先行告辞了。」
「欸,云先生是否先向其它寨主打声招呼再走?」
「不了,事态紧迫,还劳乌洛儿兄弟代在下转达歉意。」
「云、云先生--」
无视乌洛儿的挽留,只见云七头回也不回离开了现场。一回到房间,苍云寨的大当家匆促整理行装赶着上路,唯恐事情途中生变,他写了封信飞鸽传书之后便马不停蹄出了安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