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惑了心智,唯一能相信的人就只有自己。
「再来一块?」
海斗对维森特摇了摇头。没想到下一秒维森特竟把被砂糖沾得黏腻的手指含进嘴中。
「怎么了?」发现海斗正满脸惊讶的凝视自己,维森特不解的开口询问。
「没有......没什么啦。」
海斗轻喃了一声,为了隐藏逐渐羞红的脸颊而慌忙低下头去。看来维森特应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吧。维森特含进嘴里的那只手指--不就是刚刚才触碰过海斗嘴唇的手指吗。
(大笨蛋,你胡思乱想什么啊!)
海斗忍不住在心底怒骂。一整天都处在恍恍惚惚的精神状态,却在这时候变得异常敏感,除了错愕之外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了。没错,维森特和杰弗瑞不同,他只是把海斗当作弟
弟般看待。刚才喂糖的动作,就维森特而言,应该也只是哄小孩吃糖的动作而已吧。就像......就像在照顾他那个缠绵病榻的妹妹一样。
『维森特大人,前面有人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御夫座上的两人同时听见后头的雷欧传来叫声。自从逃出艾斯古巴神父的魔掌,半死不活的回到圣地亚哥号后,雷欧就不再对海斗恶言相向。感觉上好像已经有好
一段时间没听见他的声音了。
『有五、六骑人马!』
海斗跟着抬起头观望,映入眼底的是扬起尘烟朝这里飞奔而来的一队骑兵团。
『到底是什么人?』
维森特摆出了备战姿势,或许是担心来者是为了夺回海斗的杰弗瑞一行人吧。
海斗当然也是这么祈望,所以才更凝神注视着,只是没一会儿,过于强烈的冀望换来的只有教人无力承担的失望。骑马奔走在最前头的男子有一头短而利落的黑发,还有长满胡渣的下
颚,怎么看都是标准的西班牙人长相。
『停下马车!』队伍前头的男人扬声道。
看出对方并非是身分卑下的地痞流氓,维森特才稍微缓下紧张的情绪,但还是不能大意。
『握好缰绳。』
停下马车的维森特将驭马绳交给雷欧,接着悄悄抽出藏在腰际的短刀。
『在此见过维森特迪曼多沙大人。』
马上的男人同样也拉紧了缰绳,停在马车旁出声招呼。
『你是谁?』
男人将手搭在帽缘,简略的一礼后才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初次见面,我是禁卫队的佩德罗迪帕伽克。受陛下的命令,特来迎接曼多沙大人一行。』
维森特不让对方察觉的缓缓松缓了原本紧绷的身体,以同样的方式回礼道:
『辛苦了。想不到各位会这么清楚我们的所在位置。』
佩德罗微笑响应。
『您快马加鞭送交至陛下手中的密函里也清楚写明了从里斯本离开的日期,我们计算过大约抵达的时间,才出宫来迎接的。』
『原来如此。』
『为了不让各位太过引人注目,陛下是希望能别在殿堂上出现。我们将会带领各位从另一个入口进入,请跟我来吧。』
『我知道了,那就烦请带路吧。』
调转马头的方向,佩德罗和其它几名伙伴以眼神交换信号后,再一次整合了队形开始为马车领导方向。
「我们已经快到艾斯各里亚宫了吗?」怀抱着难以言喻的失望情绪,海斗出声问。
维森特将短剑收回腰间,执着长鞭往马背上一抽。
「没有错。最晚黄昏时分就能到达了,早上吃饭时我不就说过了吗?」
「我没听到啊......」
「你大概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吧。」
「好像是这样吧。」
海斗叹了一口气,再度环顾四周。这么说来,浮现在平稳坡道另一头的高耸山岭就是瓜达拉马山脉了吧,艾尔各里亚宫就建造在山麓边。
(就快了......我就快能见到腓力二世本尊了。)
前一刻还深感难耐的酷热气温与倦怠感逐渐消失。没错,不能再继续这么恍恍惚惚下去了,谒见国王后,等着自己的肯定是一连串的质问。之前说给维森特听的设定可得小心别弄错了
,为此一定得绷紧神经才可以。腓力二世可是被称为「慎重王」的大人物啊,一定也比普通人更多疑吧。海斗暗自告诫自己可得小心注意,谨慎地演出每一场表演才行。
(尽量不说话,只要回答对方所询问的问题就好了。还要小心别说出自己并没有受到国教会洗礼的事。)
海斗不禁回想起来。当初告诉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接受盘查的人,就是在里斯本认识的坊恩古里斯夫。他定个出生于荷兰的造船师,也是多雷特神父的随从。
「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走在山塔克鲁兹侯爵宅邸的长廊上时,海斗曾趁维森特不注意时和他聊过几句。
「不、不是脸啦,是你的脖子......那是烙印吗?」
有些顾忌、却又忍不住不问的海斗所提出的问题,让坊恩不由得苦笑。
「你说的没错。」
「写的是什么啊?」
海斗并没有问出「你犯的是什么罪啊」这种失礼的话来,而是以迂回的问法想一探究竟。
「是罗马文字的『S』与『I』。」
「Si--是西班牙语的『yes』的意思吗?」
坊恩摇了摇头。
「这算是语言游戏的一种。『S』就直接念成es,但『I』并不是文字,而是象征钉子钉住某样东西的意思。在西班牙话中叫做『clavo』,合起来念成什么你知道吗?」
「esclavo?」
「就是奴隶的意思。」
海斗不禁怔然。
「奴......奴隶?可、可、可是你不是荷兰人吗,怎么会......」
「嘘--你的看守者会注意到这边来的。」
坊恩将手指抵在嘴唇上,规戒满脸惊惶的海斗。
「对外的身分,我是个自由人。但受到的待遇却跟奴隶差不了多少。」
「是多雷特大人......对你这么做的吗?」
坊恩微一颔首,大大的手掌抚上了颈项,他所抚摸的应该就是那块烙印的伤痕吧。
「是那家伙将铁钳抵上我的脖子的。只要烙上这个印记,我就能多活几年。」
会被处以火刑的,大抵都是以信仰异教之名问罪。这么说来......
「你该不会是新教徒吧?」
坊恩边注意走在前方的维森特与多雷特,将声音压得更低了点。
「你绝对不能像刚才那样叫出来喔,知道吗?」
「嗯。」
「就如同你所说的,我所搭乘的的确是新教徒的私掠船。当时我的名字叫扬恩古力弗斯,根据地是普利茅斯。」
「唔......」
差点喊出「不是吧」之前,坊恩的大掌已经迅速地覆住海斗的嘴巴。
「不是叫你别出声了吗!」
海斗用力点了点头,拼命用眼神示意后,坊恩才总算松开了手。
「你、你是说真的吗?」
「是啊。在安提渥普因内战而被烧毁之后,我一直都栖身在普利茅斯,为了夺回那些被可恶的西班人抢走的东西。你知道威尔华兹船长吗?」
海斗蹙起眉头。
「好像有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那么,当时也在同艘船上见习的水手长杰弗瑞洛克福呢?」
「......唔!」
在坊恩的大手伸过来之前,海斗已经先伸手遮住了自己的嘴。要不这么做的话,恐怕激烈跳动的心脏会因为太过刺激而从嘴巴里蹦出来。
「杰弗......你是杰弗瑞的朋友吗?」拼命按捺住心里的冲击,海斗发出沙哑的声音反问。
「没错,从他还是个身无分文的臭小鬼时我就认识他了。他是个孤儿,趴在路旁几乎都快饿死时,还好有远房亲戚的华兹船长对他伸出援手。」
不会有错的!这跟杰弗瑞告诉自己的过往回忆完全吻合,海斗又是兴奋又是不安,睁着大眼睛望向坊恩。
「那现在......现在你们......还是朋友吗?」
坊恩重重的点了下头。
「就算落到这步田地,我的想法也从没改变过。」
「可是,你不是不能拂逆多雷特大人吗?」
「那是因为他掌控了我的性命啊。」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被捕?你应该是和杰弗瑞他们一起乘船出海的吧?」
「说起来还真是丢脸。」
坊恩叹了口气后才接着说:
「当时我们正在袭击西班牙的商船,没想到后头居然还跟着护卫船队。当时我已经潜入敌船里,逃得太慢了。」
「居然没被当场杀掉啊。」
「因为受到袭击的对象也都惊慌失措啊。我解决掉几个比较难缠的敌人后,就趁着混乱躲进船舱中另一个秘密房间里。心想他们反正会急忙逃进附近的港口,所以我打算等到那场风波
平静后再逃下船。」
海斗忍不住全身发颤。飞溅的鲜血、撕心裂肺的死亡尖叫、充满憎恨的怒吼--坊恩虽然轻描淡写的带过,但当时的景象应该有如人间炼狱一般吧。
「你怎么会知道船舱里还有可以藏身的房间?」
「因为那是我父亲亲手建造的船,当时我也有帮忙设计。会袭击那艘船一开始就不只是因为被莫大的财宝所魅惑,而是因为船上坐的都是让我深恶痛绝的西班牙人,就是这一点让我气
愤难忍。没想到到头来,我的能力还是不够,没办法取回我重要的船......」
海斗可以感受到坊恩声音中隐含的寂寞情绪,不只是亲手造的船,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的坊恩实在是太可怜了。
「你是在藏身的房间被找到的吗?」
坊恩报以苦笑。
「不,在我之前已经有其它客人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女人呢。」
听到这句话,海斗才恍然大悟。
「是多雷特大人吧?」
「没有错,他装出一副害怕极了的摸样,趁我松懈心防时立刻从怀里抽出短剑狠狠插入我的后背。再回过神来时,我的人已经在安提渥普的总督宅邸中了。
坊恩耸了耸肩。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马上就会被判处死刑,但那些西班牙人却开始对我进行拷问。和你一样,他们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悉有关秘密房间的事。」
光是听到拷问两个字,海斗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窜起鸡皮疙瘩。不晓得西班牙的狱吏和伦敦塔的狱吏雷宾相比,哪边会比较恐怖。想到这里,海斗急着追问:
「你说了吗?」
「是啊,他们要是能干脆一点杀了我,也只需要经历一瞬间的痛苦就可以解脱了。如果直接判死刑我还能接受,但再三将我推向死亡的深渊又不让我死,却是再痛苦不过的事了。我只
想死得轻轻松松,以为只要解开了他们对我的疑问,这一次他们一定会将我送上死亡的国土。」
「可是他们并没有杀了你,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继承了被称为名师的父亲所拥有的造船才能。长年在英格兰海峡受到跋扈海盗侵犯的西班牙,为了与之对抗而决定开发可以快速行进的荷兰帆船,但拥有好手艺的船匠全都是
新教徒一派,所以上层才决定善用我的才能。当时出现在因拷问而要死不活的我面前的,就是劳尔迪多雷特。他对我说『想活命的话,就用你的造船才能来交换吧』。」
「所以你就出卖了你的才能吗?」
责难的语气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注意到坊恩眼中的伤痛,海斗连忙尴尬的低声说:
「对、对不起......如果遭遇到和你一样的情况,我或许也会这么做......」
坊恩轻拍了拍海斗的背,就像在对他说「别在意了」一般。
「我也曾试着抵抗,但发生了很多事,到头来我也只能接受对方的要求。」
「你脖子上的烙痕就像契约的证明一样啰?」
「没错,就类似是契约的证明。」
坊恩暧昧的回答后,跟着改变了话题。
「当我从山塔克鲁兹侯爵口中听闻了你的事情后,真的觉得缘份实在很不可思议。照顾你的人是杰弗瑞,而现在的他也已经是德瑞克重要的左右手了。不过曼多沙既然能躲过他的视线
将你掳走,这样的名号还挺值得怀疑的。」
海斗轻睨了坊恩一眼。
「他是真的很厉害啦。桑......维森特之所以能成功掳走我,是因为我没听杰弗瑞的劝告,随便在外走动的关系。」
「呼......看来你很迷恋那个金发小鬼嘛。」
看着坊恩闪过一丝苦笑的表情,海斗不禁感到窝心。果然是因为年纪的关系,海斗从没听过其它人喊杰弗瑞「小鬼」呢。
「我也觉得很可惜。实在不想让那个有着一双绿眼的西班牙人这么快活,只能祈祷过去的好友能痛宰他一顿了。」
海斗依赖似地凝视着坊恩。
「不能只是祈祷,难道没有什么能让我逃脱的方法吗?」
「绝对不可能。就算能逃出这里,追兵也会立刻追上你的。」
言简意赅的回答,让海斗失望的垂下肩头。
「是喔......」
「现在我唯一能给你的,就只有忠告而已。」
坊恩再次摸上海斗的背脊,唤起他的注意力。
「你是从英格兰被抓来的,一定得接受异教审问。」
海斗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
「一、一定得要吗?」
「没有错,你已经接受过教会的洗礼了吗?」
「没有。当时是已经找好要替我洗礼的祭司,一切也都准备就续了。」
「这件事你绝对不能说。」
淡蓝色的眼瞳里载满了严肃。
「异教审判官欲除之而后快的是新教徒与犹太教徒,还有伊斯兰教徒。如果是信仰这些以外的宗教,就会以宽容的态度审查能否接受天主教的感化。」
「你说的宽容态度......是怎么样的程度啊?」
「如果是你的话,因为还有占卜未来之罪,就算能逃得过火刑,大概也会被终身监禁吧。」
听到这句话,海斗只觉得眼前一黑。
「如果一辈子都要被关在又黑又脏的牢房里,那跟处死又有什么两样啊。」
「只要活下去,杰弗瑞一定会来救你的。那家伙绝不会舍弃同伴,为了救回明友,就算要他赔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坊恩加重语气接着说:
「他们是以为我战死了,所以才没来救我,可是你不一样。没有人会知道接下来的人生还会发生什么变化,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得坚强的活下去才行。」
迎视着坊恩恢复温和的视线,海斗拼命忍住就快落下的眼泪。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啊......那可是拷问耶,如果......如果在杰弗瑞赶不及的话......」
「要坚信你们一定能再相见!别舍弃希望,心里一定要随时抱着化不可能为可能的正面想法。」
坊恩将手探进西班牙式长型壶状的容器里,拿出一架掌心大小的模型帆船。
「送给你,这是我制造的新模型。」
抹了抹泪湿的双眼,海斗定眼一瞧,忍不住为模型帆船的精细而赞叹。
「好棒喔......」
「就算把它弄散了,也可以再重新组合。要小心别被前面的两个人发现了,快点收起来。」
「嗯,我知道了。」
海斗小心翼翼地接过容器,把模型帆船塞了回去。
「全长、幅度的比例都跟实物一样,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海斗这才听懂了坊恩话里的暗示,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只要看到这架模型,就能清楚知道坊恩所造的新型船构造,连从外观也无法一窥究竟的骨干构造也将明明白白的摊在英格兰眼
前。
「把这架模型船交给杰弗瑞。」
坊恩温柔的轻拍了拍海斗的背脊。
「这是只有你才能达成的使命,拜托你了。」
海斗拼命忍住又快落下的泪水,深深凝视着坊恩的脸孔。虽然还是很害怕,惶惶不安的心情也仍旧存在。
「我会加油的!」
「很好。」
「你也一起回去嘛。只要跟杰弗瑞说的话,他一定......」
但坊恩却摇了摇头。
「别顾虑我了,我有不能离开这里的理由。」
「什么理由?」
就在这个时候,定在前方的维森特突然转过头来。
「你在做什么!快点跟过来啊!」
海斗差点跳了起来,慌张地从坊恩身边退开。那是最后一次直接与坊恩交谈了。
(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他啊,如果能再有多一点时间就好了......)
海斗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坊恩不能离开西班牙的「理由」。除了性命之外,劳尔迪多雷特还握有坊恩的什么弱点吗?如果这样的话,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