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有什么都没做,却受到处罚的案例啊。)
海斗的视线不经意地望向烙印在自己右掌上的「T」字。杰弗瑞、还有奈吉尔手上都有相同的印记。那是在英格兰实行圣职这特权藉以减轻罪行的印记--但是对三个人而言,这个「T」
字却是一辈子生死与共的誓约之证。
(没错,虽然遗失了锁柜的钥匙,但我还有这个烙印啊。)
海斗握紧拳头抵在唇边。我深爱的杰弗瑞、最最喜欢的奈吉尔,分隔遥远的只有肉体罢了,我的灵魂永远都在你们两人身边。谁都无法左右我的思绪,我也绝不允许他人来破坏。
「手怎么了吗?」
维森特的询问,换来海斗的摇头。
「没有。」
「那我们走吧。」催促着海斗迈开步伐,维森特压低声音轻声说:「拜托你,绝对不要再从我身边离开半步了。要是一个不小心,可能会危及到你的性命啊。」
海斗仰起头来望向维森特。
「怎么了吗?山塔克鲁兹侯爵他不是......」
「只怕有个万一。可能是被预言了即将死亡的关系,侯爵对你的能力抱有相当的戒心。明知道陛下已经下令要将你带回西班牙,他仍执意要取你的性命哪。」
海斗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被抽干。
「取、取我的性命是指......要杀了我吗?」
「在我最后一次谒见他时,侯爵是这么想的。」
「侯爵是那种动不动就改变想法的人吗?」
「不是。」
「那他现在不也正处心积虑的想杀掉我吗!」
「但他也难以下手啊。在你踏上西班牙的土地后,如果遭到杀害,就是违背了陛下的命令。只不过......」
维森特那郁闷的目光凝视着海斗。
「如果真如多雷特所说的阁下已病入膏肓,他或许会用来日无多的生命来交换人生中最后的希望吧。」
也就是说,山塔克鲁兹侯爵是抱着「要死一起死」的想法吧。海斗下意识的咽下一口唾沫,真要避免危险的话,唯一的办法就定紧紧黏着维森特了。
「知道了,我和你约定,绝对不会离开你身边的。」
说完,海斗也更贴近维森特身边,这时劳尔突然回过头来。
『那个少年会说西班牙语吗?』
维森特谨慎的回答。
『只到打招呼问候的程度。』
『那么,就由您来帮忙翻译阁下的询问吧,而他的答复就由坊恩来翻译。他也和您一样,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呢。』
虽然没有明说,但劳尔的作法摆明了就是告诉维森特就算想蒙混过去也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候,维森特终于问出同样存在于海斗心里的疑问。
『他是哪国的人啊?』
劳尔微笑着,向高个子的男人命令道:
『你自己回答。』
『我来自安提渥普。』
安提渥普在二十一世纪就是比利时的安特维普市。但在这个时代,南部十州还是天主教徒的天下,荷兰也还是西班牙的领地。
『你的英语是在哪里学的?』
『在英格兰学的。在故乡发生内战的时期,我是在英格兰工作的。』
『工作?你做的是什么工作?』
『我是造船师。』
坊恩回过头来。
『您所驾乘的船也是由我设计的。』
海斗终于释怀了。如果不是精通英格兰的帆船构造,圣地亚哥号根本无法诞生。
而坊恩之所以会待在船坞,也是为了监督那艘还在建造中的船。
『是吗,原来圣地亚哥号就是你......』
听完坊恩的回答后,维森特的态度也较之前软化了许多。
『谢谢你建造了那么棒的船。』
坊恩微一行礼,又转过头去了。海斗这才发现坊恩若非必要不太开口说话,跟对自己出声时的态度差了很多。
(为什么呢?他好像对维森特很戒备......这么说起来,他和劳尔说话的态度也有点怪怪的。与其说是说话,还不如说是听从命令来的恰当。是因为对方是主人,他才会这么小心翼翼
的吗?不过他的态度好像又挺傲慢的......)
海斗想来想去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存在于心里的疑问依旧找不到解答。怀抱着乱糟糟的思绪,四个人一起搭乘劳尔所准备的马车。
坐在不可能加装悬吊装置的摇晃车体上,必须咬紧牙关小心别咬断了舌头,眺望着从身边流逝而去的风景,海斗的注意力也渐渐从坊恩身上抽离了。朦胧的朝霭褪去后,呈现在南国太
阳照耀下的里斯本,正如维森特所说的是个值得用心去欣赏的美丽城市。
如雪般以亮白的石灰岩所造出的杰洛尼摩斯修道院。一看见装饰在南门的圣母子与圣人们的精致雕刻石像时,海斗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
(真是太美了,这样的艺术真的是出自于人类之手吗。)
只可惜就连能创造出如此美丽城市的葡萄牙,也已经被西班牙合并了--海斗的兴奋情绪,瞬间像被浇了盆冷水般清醒过来。
(看到这样的景象还真让人担心哪。如果改变做法,或许就会变成西班牙战胜英格兰了......)
海斗偷窥着与劳尔一同坐在对面位置上的坊恩。没错,如果用他所制造的帆船当作无敌舰队的主轴,英格兰在海上战争的优势就消失了。西班牙之所以会败北,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们
在波涛汹涌的海域上,使用了笨重又难以操纵的帆船所致。
(坊恩要是一直待在英格兰就好了。)
彷佛读取了海斗的心思般,坊恩忽而抬高了视线。注意到海斗望着自己的目光,他的唇角也微微上扬了几分。那是客套的笑容吧,应该是吧。海斗反射性地响应了微笑,表情立刻又变
得僵硬。现在可不是和敌人套交情的时候啊,接下来所要面对的敌人可是赫赫有名的山塔克鲁兹侯爵耶。
(我得集中意识才行,可千万别忘了那些「设定」。)
海斗低下头,在心里向自己喊话。绝不容许失败,这就像没绑上救命绳就要挑战高空走钢索一样,只要走错一步这条小命就不保了。想到得一直保持这种紧绷的情绪过生活,就教人深
感不耐,但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在回到英格兰之前,我得努力撑住才行......)
海斗用左手包覆住握拳的右手,思绪再度浸溶于掌心那相同的烙痕。随海风飞扬的美丽金发、散发出华丽光泽的黑色眼罩--他们现在又在做什么呢?会不会像自己不停思念着他们一般
,他们也正想起我呢......
3
山塔克鲁兹侯爵的宅邸,就位于海军总部的不远处。
「现在这里就像办公室一样,不过以前好像是某个靠采集珊瑚而发财的意大利人所建造的屋子呢。」
走上用来当作起居空间的二楼,走在延续到别馆的长廊上,劳尔迪多雷特转过头来仰望身旁的维森特。
「侯爵阁下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客了--总部那些人正为了模拟侵略作战忙得焦头烂额,侯爵这边的说法是为了严守秘密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他们相信吗?」维森特反问。
「谁知道呢......或许有些人会心生疑窦吧。」
「这么一来,公务上的往来不就停摆了?」
「算是吧。所幸造船方面的委托都已经办好了,食物之类的物资征收也都拟好命令书送出去了。众人并没有因为阁下的消失而手忙脚乱,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可是也不能永远瞒骗下去啊。」
「是的。最好的方法就是阁下能快点恢复健康,不过现在仍看不出有半点康复的征兆啊。」
「阁下的病名究竟是什么?」
说起这一点,劳尔就忍不住叹息。
「这就是教人最头痛的地方。每个医生都有不同的说法,有的人说是疟疾,也有的人说是着了风寒。不过就我看来,比起肉体上的不舒服,阁下心里的忧虑反倒更严重吧......」
之前与山塔克鲁兹侯爵见面那时,也有同样感慨的维森特微微颔首。
「我有同感。若是无法宽心,身体上的病痛也无法消除吧。像阁下那种拥有钢铁意志的大人物,也无法逃避败北所带来的痛苦吗......」
「应该还要加上年纪带来的挫败感吧。要是被德瑞克知道了,肯定会暗自窃笑吧。号称无敌的西班牙海军提督,居然因为他而受到那么大的打击啊。」
维森特不自觉地板起脸孔。
「虽说上了年纪,但阁下所创下的丰功伟业却是不容质疑的。败北或许让他失意,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受伤的自尊吧。」
「还真像武夫会讲的话啊。」
讥诮似的语气,让维森特下意识挺直了身子。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在男人眼中,阁下确实是个值得敬佩的了不起武将,但他同时也从新大陆贸易中获得了莫大的利益啊。除了武将的身分之外,阁下也是个不容小觑的经营者喔。」
劳尔这突来的说法令维森特感到困惑。
「经营者?」
只见对方脸上浮现淡淡笑意。
「可不能说是『商人』哪。我国的人民,特别是守旧派的贵族直到现在都还很轻蔑那些从事金钱交易的商人,觉得只有身分低贱的家伙才会这么做。就算是我,只要听到有人说『艾尔
巴公爵家是因经商才发迹』,也会觉得受到侮辱啊。」
觉得自己心里的想法好似完全被面前的男人摸透了,维森特略嫌焦躁的也讽刺应酬道:
「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会说出口--能将真正的想法和主张清楚的做好分际表达出来,是因为你是圣职者的关系吗?」
「我所隶属的基督教也常被这么说呢,方济各会的那些人甚至还批评我们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我们不过是和只会一味皈依传统的那些人不同,觉得不该固执于不知变通的
思考罢了。」
毫不扭捏的直爽态度,让维森特只能苦笑以对。
「看来你们之间的感情还真是不睦啊。」
与说出口的话不同,劳尔展露出犹如天使般纯美的笑容回应道:
「就跟兄弟吵架差不多吧。而且就我所知,阁下也是个能将自己真正的心声和主张巧妙表达出来的人物啊。骑士首重的虽是名誉,但为了保有体面,还是需要金钱来打点不是吗,阁下
也已经默认了这一点吧。」
维森特茫然地喃喃出声。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所认识的,大概是单纯为名誉而战的阁下吧。」
「那应该也是阁下的愿望啊。无敌的提督、不拘泥于肮脏金钱的骑士--但在卡地斯事件之后,想保有那样高洁的姿态实在太困难了。失去财产、赔上了健康,还不晓得能不能再次踏上
唯一能挽回武将名誉的战场。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会不感到焦虑不安吧。」
捕捉到维森特的视线,劳尔接着说:
「即使伟大如阁下,毕竟不是神,而是个普通人哪。您刚才说『败北或许让他失意』,但如果今天立场交换,您会想听到别人这么说吗?听了您的说法,我真的觉得军人把面子看得比
什么都重,但现在的阁下最需要的却是发自真心的安慰啊......」
「你说的的确没错。」
维森特叹了一口气。
劳尔确实很有看人的眼光,同时也具备了圣职者的慈悲心肠。
「我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耻。没有察觉到阁下的苦衷,还自以为是的乱说话。」
维森特直率的反省反倒让劳尔面露惊惶之色。
「不不不,我已经是个还俗之人了,实在不该对您说出这种话来。等进了宫廷,我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为了不招致他人的厌恶,可得谨慎一点别胡乱对其他人说教才行哪。
」
听到劳尔这么说,维森特颇感讶异。
「你也要进宫吗?」
「是的。之所以能还俗,也是因为陛下的关说,所以我得进宫去直接向陛下表达谢意啊。」
「那当你不在时,顾问一职是要由谁代替呢?」
「阁下的儿子已经从拿坡里赶回来探病了。」
「这样啊......」
总算......不对,应该说是终于轮到儿子出头了吧。一想到这代表了什么意义,维森特就觉得失望。下一代的山塔克鲁兹侯爵若同样拥有军事才能,国王陛下也会直接授命他接替父亲
的地位吧。在西班牙宫廷中,海军提督或拿波里总督这些重要的地位多半都是采取世袭制度。
(这么说起来,多雷特的家族在陆军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维森特不假思索地问出浮上心头的疑问。
「以武将之家为名的艾尔巴家族,似乎没什么人选择僧侣之道吧?」
劳尔苦笑着回答。
「您说的没错。我小时候也曾梦想追随被世人称作『大将军』的叔父脚步,只可惜我这孱弱的身体实在不允许。」
维森特的视线跟着落到劳尔的身体上。与海斗同样纤细的体型--的确无法负荷严苛的军队生活,但他的脸色看起来还不差。
「现在看起来应该挺健康的呀。」
「是啊,遁入修道院后,总算把我的身体调养得跟一般人差不多了。只不过......命运还真是爱捉弄人哪,自小体弱多病的我能活到现在,但身强体健的哥哥却这么死了......」
劳尔怃然的说着,视线突然往身后望去。
「谁都无法预测到的命运,这个孩子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听说他预言了阁下的死亡,这件事是真的吗?」
「是的。」
维森特也跟着回头,视线捕捉到与坊恩并肩而行的海斗身影。刚才只顾着和劳尔说话没注意到,不知何时他们竟与定在后头的两人拉开了那么远的距离。看到海斗正仰着头热切地对那
个高个子男人说话的模样,维森特忍不住发出锐利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快点跟过来啊!』
吓了一跳的海斗连忙转过头,慌张的赶到身边来。维森特往维持着与刚才同样步调往这里走来的坊恩轻睨了一眼。
(在船坞时也看到他们在说话......真是个放肆的家伙。海斗也真是的,居然这么随便就亲近除了我以外的人。)
维森特无意识咬紧了嘴唇。海斗似乎和坊恩聊得很开心,真是无聊。和自己说话时,他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连视线也不愿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一会儿。
『你和那家伙说了些什么?』
维森特把海斗拉到自己身边后,又往坊恩的方向瞪了一眼。
『就......就船的事嘛,问他的船跟英格兰的船有什么不同之类的呀......』
海斗伸手覆上维森特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可不可以请你放开,你抓得我好痛喔。』
维森特这才把视线放回海斗脸上,看见他略显痛苦的表情后才惊讶的松开手。
『对不起,只要一想到你明明已经答应不离开我的身边了却还这么做,我就忍不住觉得焦躁。』
听到维森特的说法,海斗也没好气的板起脸孔。
『是我太粗心了,以后会更注意的。』
维森特以最大限度的温柔力气,轻抚着海斗被握疼的纤细手腕。
『真的没事吗?看来是没有留下伤痕......』
『你又不是真的那么用力......』
这个时候,站在不远处的劳尔示意般地轻咳了一声。
「阁下的房间就快到了,你们还要很久吗?」
维森特完全忘了现在可不是两个人独处的时间。用最短的时间恢复冷静后,这才转头看向劳尔。
「不,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劳尔微笑道:
「您对他还真是宝贝啊。」
「这是当然。在将他平安送到陛下面前之前,可是不容许出半点差错的。等会不管阁下对海斗说些什么,希望你们都不要泄露出去......」
「请您放心吧。我们从事这种工作,早就习惯保守秘密了。除了我之外,阁下应该也没有对其他人提过关于这个少年的事。」
「那他呢?」
目光凝向终于赶上来的坊恩,维森特毫不掩饰苦涩的开口问道:
「如果要我跟他同时为阁下进行翻译的工作,那他也会知道海斗的真面目不是吗。」
「这点您也不用担心。在我的命令下,坊恩绝对会守口如瓶的,就算要他以性命起誓都无所谓。」
自信满满的说法,让维森特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向坊恩。
「为什么你这么有自信呢?」
劳尔露出了深沉的微笑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