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下一个瞬间,文森特注意到了男人放在腿上的左手,那上面有一道严重的伤痕,以那只手要握住剑都很困难了吧。果然是位退役军人。但是无论再怎么看,都看不出他现在是做什么生计。
"真是失礼,让您看到了难看的东西......"
注意到文森特的视线,男子遮住了伤痕。
文森特慌张了起来。
"哪有,我才要为我的失礼而道歉。"
"如果没有让您感到不快就好了。我很少意识到它......啊,结果碍了您的眼实在是很对不起!"
"不,没有的事......!"
两个人见彼此都越说越客气,不由破颜一笑。初次见面的紧张感一解除,都觉得两个人的样子实在太滑稽了。
"我能请问一下您这是怎么来的吗?"
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文森特问道:"我想我炫耀它也会得到原谅吧。"
他将伤手在文森特眼前摇了摇,见那僵直不动的样子,应该是手腕的筋也伤到了吧。
"它是为了右手获得更高的荣誉,自己交给了敌人。最初只连着一层皮,可它却和主人一样命贱,不知什么时候又在原来的位置长合了。只是如您所见,不能弯曲手指,也用不上力气,很不自由。就连在井里打个水也有点困难呢。"这样说着豪快地笑着的男人,不可能有人会不喜欢。真是无论什么样的苦难都不放在眼中的胆量与气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的坚强姿态,这就是西班牙的男人。文森特端正了自己的坐姿,郑重地行了个礼。
"得以拜见您真是光荣的事情,我恭悦至极。我是‘圣地亚哥号'的船长,名叫文森特·德·桑地亚纳。"
男人睁圆了眼睛。
"门多萨!那么,您是桑地亚纳侯爵一族的人是真的了?"
"我是末流......"
"多么令人称羡!我国比什么都重视血统,没有被异教污染的天主教徒的纯血,再加上贵族的蓝血,真是纯正无比啊!"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多好啊。文森特在心中苦笑着,说道:"您也是位出身端正的基督徒了。不然的话,是无法加入西班牙军队的,特别是有着悠久传统的步兵部队。"
"您观察得非常正确!"
男人的脸上染上兴奋的颜色,从椅子上碰一声立起来:"在下,是曾经在如今已经亡故的王弟殿下堂·胡安·德·敖斯特利亚大人,以及圣克鲁斯侯爵阁下指挥下战斗的米盖尔·德·塞万提斯。能够与您认识是我的光荣!"
看到如古代骑士一般朗朗报上自己名姓的他,周围的人都浮起冷笑。他们对牺牲自己身体为国尽忠的男人并没有尊敬之心。
(这里的全是只享受着祖国的安全,根本没有体验过战场的人,这样的家伙是不可能理解军人的心情的。对塞万提斯先生来说,与堂·胡安大人并肩作战的日子虽然艰苦,却能够鲜明地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意义。只有那辉煌的记忆支撑着他的心,让他忍受着不自由的生活,谁也没有嘲笑这样的他的权利。)
身为同样从危险的战场上幸存归来的人,文森特将共鸣的视线投向塞万提斯。
"您与这二位大人一起......也就是说‘勒班多'海战了?"
塞万提斯大大地点了头。
"是的,如您所知,是无敌舰队闻名于世的战斗。"
"您负伤之后立刻就回到西班牙了吗?"
"不,在梅西那疗养之后,又在非洲各地转战。之后得到了堂·胡安大人的推荐信,正在愉悦地准备回国的途中,却遭遇到柏柏尔族人海盔的袭击,在阿尔及尔作了俘虏。"
"有多久?"
"五年左右。途中我三次试图越狱都失败了,成了土耳其桨帆船上的桨手。这时救济天主教徒俘虏的‘三位一体会'司祭大人出现了,为我支付了赎身钱。如果那位大人再晚到一天的话,我就要被锁在土耳其人那恶臭的船上直到死去了。"
多么恐怖的波澜起伏的人生啊--文森特以感慨的视线看着塞万提斯,遭到了这样的艰苦与挫折,却仍然没有失去那份高洁与坚强,他一定是一位有着非常强韧的精神的人。
"您真是受苦了。"
"没有,想起那些死在残忍的敌人手下的战友,我是很幸运的一个了。既然能够回到怀念的祖国,那么哪怕是贫穷也好,我也会长寿地活下去的。"文森特探出了身体:"失礼了,请问您现在的身份是?"
"右手的光荣--剑已经换成了羽毛笔,勉强以此糊口。"
这意想不到的回答让文森特大吃一惊。
"也就是说,您是一位作家了?"
"算是吧。"
"从战神阿瑞斯的末裔到缪斯的爱子,多么大胆的转变啊。"
"我只是个虚荣的家伙,不值您一笑的。"塞万提斯谦虚地说,"我无论如何都希望成名。在我国,没有有力的家世的人要得到荣光的话,能够走的路只有两条--一是建立累累军功,一是成为伟大的艺术家,而被名誉欲驱使着的我对两方的道路都进行了尝试,也许您会轻蔑我是没有节操的人吧......"
文森特摇着头,想成为出入头地的人物。这种心情他很能理解。因为文森特自己也是功名心的俘虏。
(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上的话,会怎么做呢?)
文森特在内心苦笑了。首先,成为作家这条路就不可能,光是写个报告书就让自己想要惨叫了,要无中生有地编出故事来更是不可能的事。
"请问您写的是什么样的文章呢?"
"有几首诗歌,一部小说,也写过戏剧的剧本。"
"您真是万能的人啊。"
塞万提斯耸了耸肩;"其实我很不擅长写剧本,但为了生活也无法挑三拣四。啊,辛苦多年,也算多少得到了一点评判,才能像这样前来觐见侯爵阁下。"
文森特点头。的确,如果无名的原士兵提出会面申请的话,只会吃闭门羹。"您看过我的戏吗?"塞万提斯忽然问道。
"不......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
看了文森特惭愧的样子,塞万提斯苦笑丁-下。
"也是啊。我在做军人的时候也没有看过戏,至于自己会来写剧本的事情更是做梦也没有想过。没办法,命运是无从知晓的啊。"
文森特也有同感。所以人才会想要知道未来的吧。如果知道有困难在等待着自己,就可以考虑回避它的方法,如果知道会有好事情发生,就不会悄悄不安地过日子了。
(之后他又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真想让海斗占卜看看啊。)
多么少见的一生啊。文森特至今对虚构的世界都没有产生过兴趣,但自从与塞万提斯见面后,他的看法改变了。
"下次回港的时候,我一定会去拜见您的戏剧。如果是您这样经历过充满刺激体验的人写出来的戏剧,一定会是非常有趣的。"
塞万提斯以双手按在胸前。
"多么温柔的话语啊......!有着端丽容姿的人连心底都是美丽的,那是灵魂的美丽无法隐藏地表现在了外表上的缘故。"
文森特不禁笑了起来。由于撰写剧本的缘故,自然口吻和举止也都像剧中人物一样了。
"我这种人去了也只能是看热闹的。"
"只要您去看我就欢迎不尽。如果之后您能觉得‘还不错',那就是我无上的喜悦了。"
"请问作者推荐的作品是?"
塞万提斯立刻回答:"下周开始将在阿尔忒剧院上演《努万西亚》--在城池被重重包围的绝望情况下,一对热恋的男女情侣的故事。"
"赌上生死的爱吗,真是让人动心不已呢......"
"不过等您航悔归来的话,公演恐怕已经结束了。"
没有想到这一点,文森特不由泄气。
"不能在任何时候只要想看就能看到吗。"
"戏剧就是偶尔到访的美梦,就好像只有当场的人物才能看到的海市蜃楼一样。所以大家才会喜欢戏剧,乐此不疲地来到戏院的。"
"我明白了。非常遗憾,我真心期待着您的下一部作品。"
可是,塞万提斯接下来却说出了意外的话。
"看来我无法满足您的期望了。"
"为什么?"
"我已经折笔不写了。"
文森特呆住了。
"这个又是......大胆的决断......"
总算收敛了一下心神,文森特嘟哝道,塞万提斯脸上露出了"我明白您的心情"的苦笑。
"我的家人都怀疑我是不是疯了。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自己似乎有那里与别人不一样,而正是这一点驱使着我采取极端的行动。"
文森特觉得自己不能不问。
"好不容易得到成功,却要将之抛弃,到底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对西班牙人没有用处。"
他那褐色的眼睛中带着热度。
"我想要获得侯爵阁下的恩准,同行参加对英格兰的远征。如今的步兵部队中很少有海战经验的人,我想我一定能派上用场的。"
"塞万提斯先生......"
文森特觉得胸口一紧。对他而言,作为作家扬名只是次要的成功而已,他仍然将勇猛果敢作战获得的剑之荣誉当作是无上的荣光,文森特也是男人,而且是个军人,对他的心情十分理解。但是,文森特也知道现实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他已经不再年轻,并且残废了一只手,以这样的身体是不可能得到进入军队的允许的。
"我也明白这是很困难的事情。"
塞万提斯发现对方对自己报以同情的眼神。
"但是,我是‘比起无所作为来还不如去死'的那种人。总之,前来哀求侯爵阁下为我破例就是我的希望。我想再一次与这位大人共同战斗。我想把袭击西班牙船只,蹂躏加的斯与里斯本的德雷克一伙血祭。然后,当那群卑劣的海盗的女主人的头颅被砍下来的时候,我希望我也能在场。为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他的意志简直比艾尔罕布拉宫殿更加坚定。谁也无法阻止他,至少,文森特就不想这么做。所以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为您祈祷,希望您得到幸运。"
塞万提斯的脸上露出开怀的笑容,似乎已经读到了文森特的言外之意。
"我也为您祈祷航海顺利。"
"谢谢您。"
"希望我们还会在哪里相遇。可能的话,希望是在航向英格兰的船上。"
"欢迎之至。"
文森特也微笑起来。虽然相遇只有一瞬--但自己不会忘怀他的坚强与毅力,还有无论发生什么都积极向前的精神。
"下次见面就喝着葡萄酒,慢慢地好好谈一谈。比如您在阿尔及尔的牢房中是怎样越狱的。"
"一定奉陪。那么您的船名是......"
"我军战斗时的呐喊声。"
两人同时说道:"圣雅各布(圣地亚哥)......!'他们志同道合地互相对视着。这是西班牙守护圣人的名字。战士们以此激励起自己的勇气,在突入敌阵的时候高声唱着它做最后的祈祷。
这时,执务室的门开了,那位秘书露出脸来。
"文森特·德·桑地亚纳大人,请您进来!"
没有给他好处费的必要了,侯爵似乎在等着自己的到来。文森特以目光与塞万提斯道别,沐浴在比自己先来的人们的不快视线下进了执务室。
***
圣克鲁斯侯爵堂·阿卢巴洛·德·巴森,将鹰鹫一般的侧脸转向窗口的方向。秃了的额头,眼下的松弛眼袋,带着老人斑的皮肤,全白的唇髭与颊髯,这衰老的征候自从初次拜见的时候就存在了。但是,文森特却从来没认为过他是老人。
(连今天这个时候也是如此......)
他一定身患重病。那已经不能再称为健康的肉体异常地枯瘦衰弱,仿佛圣人的光环一般的围绕着他的霸气如今也不知消散到了哪里。时时咳嗽得蜷起身体的样子有如风中之烛,只是看着就觉得心痛。
"一直看着这条河。"
突然,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那家伙神出鬼没,说不定会沿特茹河而上,来掠夺这个城市。我不能继加的斯之后再让里斯本也蒙受屈辱,担心得连夜里也睡不安稳。就算我再怎么说服自己这里地理有利也没有用。"
侯爵转向文森特。
"我并不觉得土耳其人有多可怕,因为我对他们的战法很是了解。但是,德雷克却不能以常识来猜度。无论怎么思考,都看不出他的下一手会在哪里。这一点令人难以忍受。"
"请不要说泄气话!这一点也不像阁下您!"
文森特知道自己这么说很狂妄,但还是说出了口。因为侯爵生起气来的时候会更有活力。
但是,侯爵只是寂寞地笑了笑而已。然后他走到桌边,像一棵从根部腐坏的树一样颓然倒在椅子上。如今对他来说,只是站着就足以造成他的负担了。
(这真的就是被称为"西班牙海军之父"的人的样子吗......)
蜷曲着身体,拼命地压抑着又涌上来的咳嗽,文森特悲伤地目睹着他的样子。曾经看过他精神矍铄的姿态,所以如今这个状态更令人对侯爵抱以同情。"报告书写完了吗?"侯爵用手巾擦了擦嘴角,以嘶哑的声音问道。
"是,如果赶得上的话,我就把它交给去王宫的定期邮政马车。"
"不用了,如果你带来了的话,交给我就好。"
一瞬间的踌躇之后,文森特把文件放在桌子上递过去。
"拜托您了。"
侯爵把手放在封面上问道:"有誊写本吗?"
"不,我只写了这一篇。"
"下次一定要再抄一篇。恐怕有人在送到陛下手边之前会先行篡改。"
文森特不禁睁大了眼睛,侯爵阴郁地笑笑。
"宫廷里的大臣这种东西,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为了得到利益、或者掩蔽自己的失败而不惜去构陷他人的生物。"
文森特愤愤地吊起了眼角。
"改篡报告这种事不是无法饶恕的背信吗,陛下对这种事情......"
"如你所见。"
圣克鲁斯侯爵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们的陛下是位孤独的人啊。母后早早过世,和在战场上驰骋的先王也很少能够见面,陛下长久以来都很内向,想的又多,除了自己以外不相信任何人。即使是异母兄弟堂·胡安大人。亲生嫡子卡洛斯殿下,他也在他们身边安插了无数的间谍。令人难过的是,这个做法并不是错误的。那二位确实都抱着野心。过大的野心......"
文森特的背上掠过寒意。菲利普二世,在遥远的荷兰苦闷地病故的党·胡安,还有据说以疯狂为理由软禁起来,就这样去世的卡洛斯王子,他们之间的不和是国内外都知情的。两人是被国王"抹杀"的谣言秘密地、顽强地在流传着。"对流着相同血液的人陛下都不会打开心扉,又怎么可能会信任臣下呢。"
"不错。所以无论多么小的问题陛下也要亲自留意,对多数的意见沉吟再三,结果还是把自己想的贯彻下去,而且必须为了落实而提出非常详细的指示,如果发生了什么命令不能贯彻的事情,又会进一步增加陛下的怀疑的。"多么的恶性循环--想到自己的国家实行的是如此粗疏的政治,文森特就不能不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