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宇不由得心中一动,自从来了这个奇怪的世间,第一次有人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产生怀疑。
当下笑道:“杜兄是否听过灵魂转换,穿越时空之说?”
杜若摇着折扇,看了他良久。方笑道:“苏兄所言穿越时空,还真是没有听说过。杜某行医多年,向来不信灵魂附体之说。医人无数,也有几次起死回生。其实不过是看出了其人不过是假死,赶在病人由假死变真死之前及时伸手援救。事实上根本谈不上起死回生。人要是真死了,脉象没有了半点动静,那就是十个杜某都没法把人救活了。”
“怪就怪在苏兄明明真死过一回。难道世上真有灵魂附体?当真奇怪之极。”
“不过从脉象上看,苏兄所言失忆之事,应当属实。”
苏宇:“杜兄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让苏宇为之自惭形秽。只是不知是何等机缘,令苏某能与杜兄结交?”
杜若低头笑道:“苏兄向来心高气傲,举止言谈都不肯让人。不想遭此大难,竟变得如此谦恭。”
苏宇一怔,遂低头默然无语。
自穿越以来,已经不止一个人说他“心高气傲”了。就是生前,也总有人说他性格太过耿直……如今身为残疾,又变成了将军的男宠,何时变得如此谦卑圆滑?
大难之后,人的锐气总是会削磨很多。苏宇也不例外。
这个杜若绝非等闲之辈,且言语之间,对自己的伤势及所中毒很有些把握。能结交如此朋友,也许可以彻底改变自己的状况……
不过,对方方才语气中颇有几分揶揄之意。须臾间激起了苏宇内心深处的傲气,当下就想站起告辞。不想脚一沾地,牵动膝盖上的伤势,痛得脸都白了。
但苏宇还是忍痛抱拳道:“能与杜兄月夜共叙,实为三生有幸。只是夜已将深,在下不便打扰,就此告辞!”
杜若挥着折扇笑吟吟地不言语。
其时寒风凛冽,杜若衣衫单薄轻摇折扇,却是如沐春风一般。潇洒至极,亦是怪异之极。
苏宇无法站立自行行走,对方又是不言不语。苏宇不由得心头来气,抱拳道:“苏某行动不便,还请烦劳此地主人开个口,好令人将苏某送至对岸。”
杜若笑吟吟道:“方才杜兄所问之事在下未答,那是在下的不是了。杜某在此赔个礼,道个歉,苏兄勿再生气。先喝三碗清茶,再听杜某人细细道来。”
一大红衫子的美人捧上一盖碗,苏宇就盘中喝了,却险些吐将出来。
此茶之苦,竟是从未尝过的。
抬头看着杜若,对方却道:“府上茶甚是粗劣,苏兄看在杜某人的脸面上,切莫嫌弃。”
苏宇只有忍了又忍,强自咽下了。
然后又是一黄衫美人,一翠衫美人,各捧一盖碗奉上。
第二碗茶极涩,第三碗茶极酸。
总算是看在主人家的脸面上,苏宇竟是强忍着,一口没吐,将前后三碗挑战味觉极限的怪茶悉数咽入喉中。
三碗怪茶入腹,腹中登时如刀割一般。苏宇忍着没哼出来,只是脸色越来越白,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问出来。视线越来越模糊,却见对方回头吩咐身后一紫衫美人:“温一壶百花酒过来。”
美人恭敬答是。转身,旋返。一白玉壶温热的美酒摆放在贵客面前。
苏宇终于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那个盛酒的白玉壶仍然在摆放在面前,仍然温热。
从晕去到再醒来,一切仿佛在片刻之间。
杜若以扇指玉壶:“此酒甚是甘冽。苏兄可饮之。”
苏宇果然一饮而尽,果然是味美异常。之前怪茶带来的不适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为之神清气爽。且四体舒泰,气力也增长了不少。
苏宇打个哈欠,抱拳:“多谢杜兄赐解药。”
杜若摇扇笑道:“哪里哪里,苏兄体内毒素方解了一小半。苏兄所中之毒,要医治并不难。只是很有几分麻烦。只怕苏兄以后还要接近毒物,哪怕现在根治了,亦是无用。不如待杜某回头配几粒药丸,苏兄慢慢吃了,亦可逐步化解。”
苏宇:“杜兄大恩,不知该当如何报答?”
杜若摇头:“哪里哪里,你我当初也算一见如故了。如今苏兄大难,杜某力所能及,焉能不有所作为?”
苏宇:“前尘往事,在下……”
杜若以扇制止其说下去,言道:“苏兄于大内行刺小皇帝不得反而被赵钧所伤。当时苏兄伤重行走艰难,杜某在城外偶遇,施展学得的一点医术,不过是举手之劳。苏兄自称是风火堂的杀手,非要送给杜某一火焰牌。说有血仇要报,不可贪图安逸。又说自己以后只要留得一条性命在,只要火焰牌到,杜某央及之事,纵有万分艰险,亦在所不辞。”
苏宇脸色苍白:“在下境况如此,让杜兄见笑了。”
杜若哈哈大笑:“苏兄言重了。杜某人多年来眷恋温柔之乡,早已远离江湖纷争。仗着一点医术,平生仅有的几个仇家也被在下的病人们杀光了。我不寻人麻烦,别人亦不寻我麻烦。风火堂的杀手闻名天下,杜某也是敬而远之。倘若不是苏兄这般人品,再有一百个火焰牌,也劝不动杜若来治病救人。”
“至于这道火焰牌……”腰间果然有一火焰状的通红令牌若隐若现。
“因为是苏兄亲手赠予,在下只当是离别纪念。日日挂在身上,也还能惦记着苏兄一些。”
不待苏宇回答。杜若话题一转:“时候不早了,苏兄得回府了。不然的话,赵大人就该率人满帝都寻找了。”
两名白衣童子把客人安安稳稳送到对岸。
苏宇端坐在软轿上。只见几名美婢各持玉瓶,将瓶内晶露洒在众护卫脸上。
接连几个喷嚏声,几个醉倒的护卫接连醒来。
醒来之后都是大惊,慌忙爬起。见苏宇好端端坐软轿上,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又有几个喷着酒气疑惑自己怎么会醉倒。美婢们指着花圃笑道:“此花花香浓冽如酒香。几位老爷想是贪恋美酒香气,嗅得多了,难免醉倒。”
护卫们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晃晃脑壳,抬起轿子,也就簇拥着去了。
临别前,苏宇回头。花亭上琴声悠扬,这次杜若没有高歌。乐声古韵,隐隐有“鼓瑟吹笙,迎送嘉宾”之意。
杜若以琴声送客。苏宇在众人的簇拥中,无声离开。
这个世界的苏宇原本应该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杀手,身手必然了得。倘若不是这三枚附骨钉。
这个杜若,应该是数一数二的神医了。倘若他肯出手……
他如果肯的话,方才自然会提及;
既然没有提及,只怕是总有些难以言尽的原因。
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神医没有为他治伤的意思,他苏宇也就不再开口求人。
被人两次施恩又无以为报,又怎么开得了口求第三次?
三枚附骨钉伤及的部位,要取出,必然要伤及筋骨吧。只怕取出来,也还是废人一个。
苏宇不再想下去,闭上了眼,于如水月光下,不由得长叹一声。
第十八章 赔钱货
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苏宇乘着马车行驶在街上,透过纱窗望着外面的景物,突然喝令停车。
马车戛然而止。苏宇挑起锦帘,望着远处一人影,开口道:“把那位姑娘带过来。”
护卫一呆,那个黑底红花棉袄的小姑娘又土又脏,相貌也颇有些丑陋。一时间都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对方不就是前日被马车撞倒又断了手臂的卖灶糖女孩吗?
卖灶糖的贫家姑娘黄黄的脸惊得面无人色,被几个护卫硬拉了过来。想跪又跪不下,在车下一跤倒地,蜷缩着,瑟瑟发抖。紧紧抓着手中的竹篮,头低得不能再低,根本不敢抬头看车上美公子一眼。
一看就是贫寒家的女孩儿没见过世面,被华丽气派的车马以及车上的漂亮人物吓呆了。
苏宇和颜悦色:“姑娘怎么称呼?”
地上的姑娘终于抬起头来,眼睛瞪得贼大,像是不明所以。
苏宇只好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对方听懂了,小小声回答:“赔钱货。”
苏宇一怔,像是没听明白:“什么?”
姑娘脸涨得通红,终于扯开大嗓门:“赔钱货!俺爹从小就叫俺赔钱货!”
周围哄笑声。已经有不少人渐渐围了上来,加上那些护卫,一时间当真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赔钱货从小就习惯了被人嘲笑,但这次毕竟在这么一位漂亮的公子面前被人嘲笑,当真是羞惭欲死。头几乎埋在了膝间,眼泪都止不住掉了下来。
看出了姑娘家的窘迫。苏宇心下不忍,摆摆手。护卫们首先止住了笑声。还有不少肆无忌惮大笑着的围观百姓在车上美公子冰棱一般的目光下吓了止了声。很快,大声的嘲笑消失得无影无踪。
赔钱货抬起头来,丑丑的脸上满是泪水,咧嘴一笑:“你真是好人。”
苏宇稍稍呆了一下。这姑娘相貌不佳,却笑得很真诚。黄黄的脸颇有些肮脏,却又是一口整齐白亮的牙齿,真诚地笑着,人也似乎一下子漂亮了许多。
苏宇看着她的手臂,紧紧捏着装灶糖的篮子。前几日刚被马蹄踏断甚至踏碎,到今天竟是已经完好。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你的手臂,是怎么好的?”
赔钱货又是咧嘴一笑:“是那个神仙一般的白衣公子救好的。他好厉害,不光是俺的手臂,连俺爹的咳血都被他几下子就治好。爹咳了几年的血,现在总算是不咳了。那位公子真是个大好人,救了俺和俺爹,不光一文钱都不收,还倒送给俺家好多银子。说有了钱俺家就可以开个铺子做生意了。俺爹还让俺去人家府上做丫头,可俺看了,人家的丫头比俺屋后面的野花都好看。俺就说,俺长这么丑,哪里配得上做人家的丫头。爹就骂俺,还打俺,说俺天生就是个赔钱货。而且俺爹……俺那爹居然把银子都送给了卖汤饼的孙寡妇!”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再也撑不住。赔钱货嚎啕大哭。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个赔钱货竟是丝毫不懂得这个道理。不仅当街说了出来,还哭得涕泪横流。听得周围人都想笑。但看这姑娘两只手全是冻疮肿得跟红萝卜似的捂着黄黄的脸儿,实在哭得可怜。也就仅有的几个人稍稍笑了几下,然后就都不作声了。
苏宇伸出手,拔下了绾发的碧玉簪子,递过去:“我身无分文,没什么银钱。只有这根簪子大概能换些银子。你莫给你爹,拿去变卖了,自己做个小生意,总还能比现在过得好些。”
赔钱货抬起头来,一边哭一边看着对方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那张脸更是美得让人不敢正视。
她哭着问出一句:“公子,你叫什么?”
苏宇微笑着:“我叫苏宇,你就叫我苏大哥好了。”
赔钱货止住了哭声,突然低下了头,一张脸却似发烧一般,烧得满脸通红。突然爬起,一把抢过对方手中的簪子,却把半篮的灶糖硬塞对方手中。什么也没说,慌不迭地转身跑走了。
苏宇拎着半篮灶糖,都有些发怔。
护卫们看得发笑:“半篮灶糖换一根玉簪子,那个丑丫头还真会做生意。那根簪子,至少值几十两银子。赔钱货哪里是什么赔钱货,精得跟鬼似的,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就怕公子反悔吧。”
苏宇摇头:“这个女孩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可能是太慌张了。”
转过一处街角。赔钱货贴着墙站着,脸上还在发烧,心砰砰地跳。手里紧紧捏着那根碧绿的玉簪子,心中暗道:“那位公子,长得真好看。比画上的仙人都要好看。这根玉簪子,当然不会去换银子。俺要把它收在贴心处,藏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卖掉。”
苏宇随手从篮内取出一块灶糖送口中。护卫们见了都是一惊,忙道:“这种粗人粗食,哪里是苏公子尝的?公子小心粘嘴。”
苏宇微微一笑:“是有些粘牙。不过这姑娘做的糖,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话音未落,只听得清脆响亮的声音:“苏公子”。
苏宇抬头,只见一个白色人影转眼奔至面前,却是那日于杜若府上所见的两个玉雪可爱的白衣童子中的一位。见到自己,都是兴高采烈:“正愁怎么把东西送到将军府上呢,可巧遇到公子。”
几个膀大腰圆的护卫想拦都拦不住。白衣童子就跟泥鳅似的从其腋下钻过,与苏宇近在咫尺,跪在地上,高举一锦匣至头顶:“我家主人亲手配制的补药,还请公子笑讷。”
苏宇忙道:“快快起身,如此大礼,让苏某怎生消受得起?”
童子抬起头:“公子不接礼,清风又怎生能起?”
苏宇只有先接过锦匣。那童子果然蹦跳而起,模样甚是顽皮:“苏公子切莫客气。我们做下人的理当如此。倒是里面的补药日服一粒,对公子有莫大的好处,公子切莫推辞。”
不等苏宇开口,那童子弯腰道:“礼已送到,小的这就告辞。”
言毕,一转身。东一窜,西一跃,转眼于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宇打开锦匣,里面满满的近百来个黑色小小药丸。另有一张信笺,上面的字迹甚是俊雅潇洒。上书云:
“苏兄体内异物,非杜某不能取。然奸人狡滑,所下附骨钉之位置涉及经脉。取出不难;假以时日,如常人行走自如亦不难;然,苏兄武功恢复如昔,却是极难。单论苏兄往日身手,原为少年英杰,人中之龙。倘若武功就此被废,岂不令人扼腕叹息?杜某不才,愿另邀一英豪驱除体内异物。以内力深厚之英豪护住苏兄的经脉,再佐以杜某的医术,结果必令人欣喜。然如此内力深厚者,天下不过寥寥。整个帝都,恐只有赵钧一人可担此任。还望苏兄设法周旋……”
苏宇抬起头,默不作声,把信笺合拢,放回匣内。
将军府,掌灯时分,苏宇如往常一般被送至将军大人的卧房内。
赵钧没有一上来就宽袍解带。而是斜倚倚在榻上,把手伸到榻上人衣内,抚摸着对方光滑如丝缎的皮肤,轻轻地笑着:“今天那个杜若又公然送你东西了?”
苏宇靠在枕上闭着眼睛,任由他揉弄自己的胸前,懒懒的:“你知道的倒也挺快。”
赵钧再凑上前,几乎能嗅到他的鼻息:“那个杜若当真有趣,居然会想到请我来为你拔除附骨钉,让你有机会恢复武功。”
苏宇哼一声:“果然什么也瞒不过你。”
赵钧哈哈大笑:“有趣之极,我怎么舍得让你恢复武功呢?”
一只手在他身上不住游走着,口中还说:“你是我尝过的最美味的,我还没尝够……你现在是老虎没了爪牙,大鹰没了翅膀,让人可以随心所欲的摆弄……你说要是老虎安回了爪牙,大鹰再接回了翅膀,让人可怎么看得住?看不住了,跑了,飞了,没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苏宇闭着眼睛,忍受着对方粗糙左大手在自己身上的揉搓,一声不吭。
如果他现在手中有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刺出,甚至可以不计较后果。可他毕竟没有,所以只有——忍。
暗暗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有一两个月。
赵钧继续说着:“杜若送你的药丸,我也派人查过了。”
苏宇眼皮微微一动,逃不过对方的虎眼。
赵钧哈哈一笑:“之前我还以为是杀我的毒药,原来只是一些大补之物。果然是神医配的药,不仅大补,还有延年益寿之效。那个杜若,大概是怕你身子太弱侍候不好我,才专门给你配的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