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军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悄无声息地走在他身边,走出去老远,不肯回头。
那以后,解放与爱军,开始了他们在厂子里朝夕相处的日子。
解放变了很多,工作上,很快上了手,颇能当得一面,同事们都挺服他,爱军很是欣慰。
蒋妈妈得知解放不与父母住在一起,常常叫爱军带了家里的菜送给他吃。所以,几乎每天中午,他们都在一块儿吃饭。
那一天,解放笑着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爱军:“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原来是一瓶子糖水蜜桔。
解放用起子打开瓶盖,爱军伸勺子进去舀起来吃,清甜的滋味立刻弥漫了口腔。解放替他端着瓶子,看着他吃,爱军的心里,满是简单的孩子气的快乐,一口接一口地吃得很欢。
爱军再舀起一勺来,刚想送进解放的嘴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在半途又转了回去。解放看见,一把抓过他的手,把那一口蜜桔送进自己口中,顽皮地笑起来。
这一刹那间,旧时的快活明朗的解放,在这笑容与小动作里,回来了。
这暂时回来的一刻,这样美丽这样好,两个人不禁相视而笑。
他们都没有在意,有一双眼睛,在暗地里阴沉沉地观察审视着他们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29]
水深火热。
用这个词来形容如今解放与爱军的心情也许是合适的吧。
理智上,用力将自己的感情沉在很深很深的幽暗的水中。
可是,水底,却有火焰燃烧上来。
对下乡时发生的事情,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就象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是,你当一件事从没有发生时,其实不过是因为,你根本忘不掉。
就象身体上有一处伤口,你对自己说:不痛不痛,说不痛就不痛。
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很痛。
在爱军的痛里,有比解放更深一层的东西。
背理逆伦之外,他还有深切地愧疚。
对他的妻的。
古兰每天给他做饭,只要她不上夜班儿,她会替他打好洗脸水,试好水温,她用土制的熨斗替他把衣裤熨得挺括。她甚至替他修剪指甲,用小挫子一个一个耐心地挫平挫圆。她说:“哎,你别躲,其实我最喜欢替人剪指甲。”
她笑眯眯地,脸上是心满意足的年青女子的温柔与娴静。
爱军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
他开始后悔结了这样的一个婚,在他明知自己另有所爱时,把一个这样好的女孩子拖进婚姻,在这场婚姻里,古兰给予他全部的温情,他却无法回以同样的情意。
一个并不自私的人做了这么自私的事,爱军不能心安理得,不能原谅自己。
他常常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好象忽然变成了一条鱼,鱼是不能闭上眼睛睡觉的,那是鱼的宿命。
就是在这样的疼痛与挣扎里,依然不是没有快乐的。
他们每天可以看到彼此,可以随时随地交谈,可以一同下班,可以一同吃午饭。
有一次,爱军与解放一同去洗澡的时候,解放发现爱军小心翼翼地从脖子上拿下一个什么东西,藏在衣服里。他趁爱军不注意时悄悄拿出来看。
是那枚戒指。
用一根红线穿着。
原来,爱军一直把这戒指当作项链挂在胸前。
解放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笑了。心里暖得不知如何是好。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下雨了,爱军没有带雨伞。解放送他回家。
爱军看他拿出的黑尼龙布的伞,笑起来说:“你现在也变‘修’了,用起洋伞来了。”
解放也呵呵地笑:“可不,小时候,我们总用那种又大又重的黄油布伞,你嫌它笨重,宁可淋雨也不带。”
爱军说:“不是有你吗!你喜欢下雨,巴不得天天带伞,其实你是把伞当枪玩儿。”
黑伞很大,足以遮住两人,他们慢慢地向前走,解放的胶鞋叭叽叭叽地踩着水。
爱军却只一双旧的解放鞋,全湿了。
解放说:“也不穿双胶鞋,看湿了脚感冒流鼻涕。”
爱军但笑不语。
快到爱军家时,解放突然不停住不走了。拉着爱军挨着墙站着。
把硕大的伞微微倾斜,隔出一方小小天地来。
爱军微微诧异地望着他。
解放慢慢伸出手去,在爱军的领口脖颈间摸索,把那拴着戒指的红线挑出来。
戒指落在他的手心,犹带爱军的体温。
解放捏起戒指,快速地在唇边一吻,又放入爱军的领间,让他顺势滑进爱军的脖子。
戒指微晃,不象是落进去的,简直象从胸腔子里跳出来的小小活物。
“回去吧。”解放说。
“嗯。”
爱军拉开倾斜的伞,那一方小世界叭地,就碎了,不存在了。
这一天,解放外出开会,没有回厂,爱军一个人占了一个角落吃午饭。
想起解放总是故意做出穷凶极恶的样子与他抢肉吃,抢到了却又放进他的碗里,不禁闷头笑起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师傅蔡卫东坐到他身边来。
“师傅。”爱军打招呼。
“今天一个人吃饭?”蔡卫东问。
“嗯。”
蔡卫东仔细地打量着爱军的侧脸,在他额头与下巴这一条清晰秀气的线条间来回扫了几趟,突然放低了声音,问:“你和郁主任......好象,......要好得很。”
不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问,但是蔡卫东的语气太过奇怪,爱军不能象回答其他同事的询问一样回答: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而是抬起头来看了蔡卫东一眼。
蔡卫东的眼神凉凉的,但又有隐隐的火热在浮动,突然,他曲起一根手指,抹去爱军嘴边的沾着的一粒米饭。
爱军的心咚的沉一下,刹那间明白了,为什么一直以来,他会觉得这位师傅的眼光阴沉莫测。
他站起来:“我吃饱了,师傅慢慢吃。”
蔡卫东闪电一样地伸手擒住了爱军的手腕。
爱军刷地回头,蔡卫东立刻收回手,却在他耳边用更低的声音说:“你结婚了呢。为什么......是他?”
先逃开的,反尔是蔡卫东。
他走开时甚至有两分苍惶失措。
留了爱军站在那里,心底里百转千回。
蔡卫东不是徐援朝。
援朝的了然是暖而无害的。包容的。
但是蔡卫东的了然,却叫他害怕极了。
解放发觉,这两天爱军的目光总是躲着自己,闲了时就定定地看着远处。解放的担心堵在胸口,只是问不出来。
有一天下班后,爱军却跑到解放的宿舍里来找他。
他神情紧张,语无伦次:“快快,帮我忙,......跟我走一趟......水跃进回来了......援朝要回去......快一点......晚了要出事儿的。”
一路上,从爱军断续的叙述中,解放总算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水跃进回城了,打算赖在北京不再回去了,他带来了援朝女友红英自杀的真相。
徐援朝收拾了东西,别了把刀要杀到乡下去。
到援朝家时,就看见他母亲满脸是泪地守在门口,屋内有挣扎打斗的声音。
爱军与解放冲进去。
援朝的父亲拼命拉着儿子的胳膊,一头白发全散乱了。
水跃进在援朝身后用力抱着他的腰。
爱军与解放一齐上去,终于夺下那把磨得雪亮的军刺。
锋利的刀刃在解放手上拉出一道血口。
解放叫:“徐援朝!你想清楚!有没有必要用你的命去跟那些人渣拼!”
援朝已经血红了眼,好象什么也听不见。
知青点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早就人丁了了。红英在一次进镇子办事回来的路上,遇到四个地痞。
红英投河后,尸体并没有找到,村子里好心的人只得给她弄了个衣冠冢。
水跃进叫:“援朝哥,援朝哥,看看你的爹妈,看看你的爹妈!”
爱军说:“援朝,红英姐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要留着命才能好好地念她一辈子!”
援朝颓然倒下。
他们直到天黑才从援朝家出来,水跃进留在那里,陪着他们一家。
爱军回解放的宿舍替他包扎伤了的手。
手上的血早就凝固了,爱军小心地替他洗去血污,上药包好。
屋子里很静。只听见钟滴达的声音。
“解放,”爱军突然说:“你说,我们还不老吧。”
“不老,怎么会老?”解放说。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这样伤痕累累?”爱军问。
解放用受伤的手反手握住爱军的手,“爱军,爱军,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
“你别问。”爱军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承诺,但是我们有回忆,还有现下。很够了!”
[30]
一直以来,解放都住在单位宿舍里,以往,总是周末回家里去看看父母小妹,吃顿饭。可这些日子以来,连这个习惯都被他放弃了。母亲很久见不到他,来找过他两次也没有碰上,给他留条儿也没回音,就把爱军找了去。
隔一天,爱军找了个空问解放:“干妈说,老见不着你。”
解放笑了:“怎么,找你做说客了?”
爱军说:“你......跟干爸吵得厉害?”
解放半天才答:“为什么吵的你也知道啦?”
轮到爱军不言语了。
“小时候我跟他们就不亲近,你是知道的,只记得现在见不到我人,那时候,我想见他一面有多难?恨不得找勤务兵先登个记才好。事事看我做得不对,最好我软成一团泥,随他捏个什么形状出来,再放窑里一烧,我这辈子就算被他定型了。”
爱军慢慢地说:“感情......是处出来的。躲开这么多日子,只能越来截止远,越处......感情才能越好。”
解放望着窗外,一笑:“可不,感情越处越好。可是那管什么用?现实的事儿,半点不由人!”
“不管怎样,回家去看看,没有跟自个儿的爹妈认真生一辈子气的。你......并不能懂得没有爸爸的苦。”
解放不答,但是爱军的话,他不会不听。当晚就回了家,却又与父亲大吵一通,连夜回了宿舍。
第二天,爱军看见解放的颧骨青肿起一片,爱军拣了毛巾浇上热水递过去给他热敷,解放接过来胡乱地擦一把问:“劝啊,你今天怎么不劝啦?昨儿没说出口,今天我支楞起耳朵来听你劝。劝我跟你一样去结婚,老婆孩子热炕头。”
爱军不语。
解放压低了嗓子咬着牙,眼睛里盛了莫名的怒气而显得黑得不见底:“女孩子条件不错,老战友家的姑娘,门当户对,在厂医院做药剂师,多好?人嘛,都得走这一步,你就这么劝我,我准听你的,从小到大,你哪句话我没听?”
爱军死盯着解放愤怒压抑的脸,还有他额上那随着话语突突跳的青筋。
解放,我怎么开口?他想,用什么口吻?用什么立场?
我们在感表上无限接近,在理智上,却只能咫尺天涯。
爱军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却又被解放一把抓住:“对不起,对不起!”
爱军转过脸来对他说:“晚上来我家吧,叫我妈给你煮个鸡蛋敷脸,青脸獠牙的,还美呢!”
解放笑了:“有炸酱面吗?”
爱军说:“滚一边儿去,没有!”说完,也笑了。
这是间小小的休息室,有工人进来,跟两人打招呼,爱军拿起桌上的水喝一口,走了出去。
解放慢慢地收起笑容。
往冷里走了,但还未到供暖的日子,脸颊是冷的,可是伤处是热的,冷与热交织在一起,理不清的头绪,道不明的滋味。
过了没两天,车间里平日就很热心的陈大姐在午休时挨个儿地凑份子钱,大嗓门儿说笑着:“好事啊,大家凑一点,讨个喜庆,结婚哦,男人一辈子最得意的就是这会儿啦。”
有工人开玩笑道:“大姐,你回回都这么热心干嘛?你儿子才刚十来岁,抱孙子把份子钱再收回去还得等好些年呢,莫不是你想踹了你家老刘再当一回新娘子?”
大姐笑骂:“放你娘的屁!这么抠门儿,难怪没有姑娘肯嫁给你!”
说笑归说笑,大家也还是二块三块地把钱递给陈大姐。
爱军满耳朵里只听见“结婚”两个字,四下里看看,解放不在。
大姐这时走过来,爱军问:“大姐,是谁要结婚?”
大姐诧异地扬扬粗短的眉:“你师傅要结婚,你做徒弟的不知道?”
不,他们好久不说话,连相互看一眼都很少。
“蔡师傅要结婚啦?”
“可不!姑娘是通县的。就这个月月底就办事儿。”
爱军掏出五元钱,递给陈大姐。大姐说:“哟,小蒋,这可不少。”
爱军笑道:“我师傅大喜,应该的。”
大姐收了钱,继续张罗去了。
爱军想起蔡卫东,那阴沉沉的眼睛,突然地就原谅了他在问:为什么是他时的怨恨与嫉妒。
同样的人,同样矛盾徘徊,近无可近退无可退的灵魂,都不容易啊。
爱军搓搓脸,也许这样过十年二十年就好了,就什么都放下了吧。
谁知过了没半个月,有一天上班时,爱军看见厂门口围了好多人,人群的中心似乎有人要叫骂着什么,是一把清脆高昂的声音,语速飞快,只大约听得蔡卫东,陈式美几个零碎的语句。问了一旁的同事才知道,原来,蔡卫东竟然在临结婚的前三天悔婚了,坚决不肯结这个婚,女家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姑娘的妈妈与大姐大老远地跑到厂里来,被门卫拦住不让进,就在门口大声叫骂起来。
一连两天。
厂子里自然是议论纷纷。
有人抱不平:“这种事,不想好了再做,都快上轿子了才跟人家就不肯,不是耍着人家玩儿呢嘛。该骂!幸好那姑娘没有兄弟,不然,打上门来都有可能。”
也有人乐得有热闹可看:“看样子,那姑娘也没被占便宜,你看那两女的,骂来骂去也没什么实质性内容,蔡卫东总归还是规矩人嘛。”
最后,事情到底还是过去了,据说蔡卫东答应,付出的财礼不要了,当做补偿,女家总算是满意地走了。
这事里的主角蔡卫东一直保持着沉默,照常上班下班,只是更为阴沉。
爱军有一日问他:“为什么又不结婚了呢?”
蔡卫东突然笑了一下。
爱军这才记起,他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这个人笑,他笑的时候,好象变成了全然不同的一个人。
蔡卫东说:“眼前就是镜子,我只是不想象你现在这样苦。实在是不敢!”
原来,他倒是个勇敢的人。爱军想。
蔡卫东,真的就再也没有结婚。
而这些事,解放统统不知道。他请了几天的假。
几天前,母亲半夜派人找到他,说他父亲晚上上卫生间时突然休克,送到医院。三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
是肝癌晚期。
药石已无效,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解放守了父亲几天,父亲似乎精神还好,催着他回去上班。
解放这是许多年来第一次跟父亲靠得这么近,呆得这么长,他发现,就这么几天,父亲瘦得脱了形。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个高大健壮,仿佛百毒不侵的男人,脸上有了老人斑了呢?
解放给父亲擦洗,用热水袋替他捂打吊针打得青紫得不成样的手与脚踝。一边说:“不要紧的,我来厂子这么多日子了,头一回请假。”
父亲没有坚持,他自己这一辈子,好象从未请过假,不过现在,从心底里,他想儿子呆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