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中秋,他们一伙人聚在一起吃饭喝酒。郁解放是一个酒量不错的人,可是那种来者不拒的喝法,不醉也难。
果然,他醉了。
关爱军于是送他回家。
南国秋天的夜空,低落潮湿温润,醉酒的解放朦胧里格外地想念北方干燥高远的天空。
天空下的人,还有,那天空下发生过的事。
关爱军把解放送进房,给他脱了衣服鞋子,还好解放并没有吐。正想着,发觉手被攥住了。
“爱军?”
“是我。”关爱军回答。
“真的是你?爱军,爱军!”解放的眼神迷离痛楚,盯着关爱军的身后。
“是啊,你喝醉了。”关爱军干笑。
解放的声音与笑容突然变得无限温柔:“真是啊,我又醉了么?爱军,我一醉,就带累你苦,带累你痛。”
“什么?”关爱军其实并没有听清楚。
“爱军......”解放握着关爱军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那个谜底在刹那间显现在关爱军的眼前,他用力地厌恶地抽回自己的手,任由醉了的解放一个人留在家中。
关爱军走了出来,他想:原来,此人对自己存了这样下作的一个心思。关爱军觉得好象脊背上爬上了粘腻的软体虫,那只被攥紧过的手他后来到家后洗了一遍又一遍。
不过,他想,目前,他还不能跟郁解放翻脸绝交。
因为他的公司出了状况,正需要郁解放的援助。
郁解放果然够慷慨,他拿出钱来帮关爱军渡过了难关,又另拿了钱支持关爱军炒股票。关爱军心里不是不忐忑的,可是,郁解放也并没有进一步的行为。
一年以后,关爱军的生意渐渐上了轨道,稳步地发展。他觉得是时候跟郁解放一拍两散了。
有一天,关爱军告诉郁解放,他要结婚了。
郁解放突然变色拂袖而去。
关爱军在他身后冷冷地说:“你也不用如此,你的那点儿心思,甭打量谁是傻子看不出来!”
郁解放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关爱军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奇怪的,喜欢男人的男人,是,他是受了他许多的恩惠,可是他也付出了屈辱。一个正常的人,跟个变态在一起,容易吗?
于是关爱军说:“你一直对我心--怀--不--轨,郁解放,你是个--变态!郁解放,以后,我不会跟你再来往,我算是厚道人,不会把你的事儿说出去。”
解放怒极而抖,千万个念头,千万种头绪在脑中翻滚,里面有他想抓住的,想找回的东西,他知道,那些记忆,在这一声变态里,就要回来了。
“关爱军,”解放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这个人,一字一句地说:“别以为你叫爱军我就会看上你!”
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奔涌而出,急促而清晰。
是,郁解放记起来了,爱军,爱军。
这一个爱军只是过客,另一个爱军,是这辈子的爱人。
郁解放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了深圳的公司,他要回北京去。
这是一九八九年,郁解放在离开北京六年后,回来了。
[33]
解放看着不远处的小男孩。
他穿着清寒朴素,人也瘦,却出人意料地长得长手长脚,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他正眼巴巴地看着身边的一群孩子轮流骑自行车。
他只在外围站着,与解放记忆中的那张面容那样相似的五官里,全是深深的渴望,孩子以为他掩藏得很好,却不料越是掩藏,越是叫看的人心酸。
解放向前两步,走到孩子身旁,弯下腰:“会骑车吗?”
孩子抬眼看看他,那一刹那间,时光象是倒转,解放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手持蝇拍的小男孩儿,只是这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更浅淡一点。
孩子摇摇头。
解放知道,孩子,叫蒋清。
清白的清。
解放对那孩子说:“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你再上这儿来,我教你骑。”
蒋清抬起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叔叔。他在这里似乎呆了好几天了,虽然妈妈跟他说过无数次,不要随便与陌生人说话,可是,这个陌生的叔叔,却给他奇妙的亲切感,一个即将上初中的孩子,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力,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有点奇怪。
蒋清想,也许,他家里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儿子,或者,那个儿子在很远的地方,或者,怪叔叔已好久没有见过他的儿子了吧。
这个内秀的孩子,非常喜欢看小说,有着丰富生动的联想能力。
第二天,蒋清果然又在这块空地上看见了那位叔叔。
他的身边,停着一辆崭新的,最新式的自行车。那么漂亮夺目的色彩,简直叫人无法呼吸。
解放看见孩子走过来,连忙迎上去:“小清,来看看这车,你喜不喜欢?”
蒋清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解放微笑:“我认识你徐援朝叔叔。”
听到熟悉的名字,孩子彻底地放下了戒心。神情里一瞬间里流露出的信任与愉快几乎逼出解放的眼泪。
解放把孩子扶上车:“坐稳罗。骑自行车,最要紧的,是掌握好平衡,不怕摔。我保你两天就能学会。”
实际上,孩子的身手轻盈,平衡感却并不好,总是顺着左边倾倒。
跟他爹一样啊。解放想,遗传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解放站在他的左侧,替他把着龙头,蒋清的头上很快浮了一层细汗,可是,他很快乐,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笑。
孩子又是一个倾斜,跟车子一同倒向解放。解放抱住他,以妨他摔下去。
孩子暖烘烘的身子贴在他怀里,解放忽然大力地拥住他:“儿子!”他低声地叫。
孩子不安地扭动两下,从他怀里挣出来,跳开两步看着他。
解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新笑起来:“不怕的,再来试试。当年我学车,摔得膝盖都见了骨头。来!”
不不不,摔得膝盖见了骨头的,是爱军。
解放天生运动机能优异,骑那种有大杠带后座儿的旧式自行车的时候,是多大?七岁还是八岁?把腿套在大杠里,一拐一拐地踩着脚踏,满大院地窜,灵活得如同马戏团里的小猴子。只有爱军那傻孩子,摔成那样,最后被解放背回家。
渐渐的,蒋清能在解放的扶持下骑上一小段了。太阳也渐渐地落了下去。
解放说:“明天,还是放学后,咱继续学,好不好?”
蒋清来不及地点头。跑得远了,还回过头来向解放招手。
回到家,妈妈已经回来了,她今天没有夜班。蒋清很高兴,妈妈在家,意味着他与奶奶都是新鲜的菜吃了。
古兰看着儿子晒得红扑扑的脸,笑问:“又疯去了吗?”
蒋清说:“学骑车了。妈,我上中学后,能给我买辆旧车吗?我们班的同学说,旧货市场的一辆自行车不太贵,买回来找修车的调一下跟新的一样好骑。”
古兰随口问:“跟谁学车呢?”
蒋清说:“跟叔叔。”
“援朝叔叔?”
“不是。是一个新的叔叔。他说他跟援朝叔认识的。”
古兰手里的筷子叭地落地:“什么样的新叔叔?”
“挺高的个儿,嗯,是姓许的。”
古兰大力拽过儿子:“谁叫你跟这个人来往的?你是什么时候碰到他的?有多久了?说!”
蒋清被母亲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住了:“就......就这两天见过......前些天......他老常......看我们玩的......他说他认识援朝叔叔的......”
古兰说:“你给我听好罗儿子,从今往后,不许你跟他在一块儿!听见没?再让我知道你跟着他学车或是做别的什么,我会敲断你的腿!看着妈!妈说到做到!”
蒋清被吓坏了,不住地点头点头。
里屋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兰子,你们娘儿俩说什么呢?”
古兰直起腰来说:“小清不听话,我说他两句,没事儿的妈!”
转身又嘱咐孩子:“这件事,不准对奶奶说,听见没有?”
第二天,解放没有等到蒋清,等到的是古兰。
古兰看着眼前的男人。
古书上说,恨不得生啖尔肉,古兰觉得,正是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觉。
深刻的,咬牙切齿地恨,恨到心都揪起来。
那么,对爱军呢?古兰无数次地问自己?对爱军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偶尔,心头倏然而过的,也有恨意,但是,古兰发现,比恨更绝望的,是爱。她至今竟然不能不爱那个爱着一个男人的她的丈夫。
古兰走过来,定定地看着解放,开口道:“请你以后离我的孩子,离我们家远一点!或者说你觉得害我们害得还不够?”
说完她转身就走,一分钟也不想多看这个男人。
解放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一天晚上,徐援朝与郁解放碰面了。
援朝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那一年里,他玩命似地看书复习,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终于考上了大学,四年读完后,在一家报社做编辑。
援朝说:“解放,你回来了?到底,你还是把一切都记起来了。”
解放说:“那一年,多谢你援朝,只有你,想着替我治这个病。”
“我现在想,你是不是一辈子不要想起来或许还好一点?”
解放:“再怎么样,这一段我都舍不得忘记的。”
援朝说:“回来了正好。我有东西还给你。”
援朝拿出的是一本银行存折:“这个,我替蒋家还给你。”
解放惊诧地望向援朝。
“拿着解放。一分钱也没有动。我拿着那么多现金也不方便,就给你弄了个存折儿。”
援朝看着呆了的解放:“这些年,我想了好多,解放,你跟爱军,你们很苦,这个我懂得。在乡下那会儿,我看着爱军那傻孩子,煎熬成那样,还有那两年,你心里的苦,我都明白。可是后来,我想,其实,你,你们,都欠了人一辈子也还不了的债。你们忠于自己的感情,可是却伤害了别人的人生。解放,这一切,不是拿钱能还得了的。”
解放看着那存折,援朝的话,滚水一样地在心头烫过,仿佛在心里划出一条血淋淋的道路。他未来的日子,必得踩着这条路一直一直地往前。没有退路,不能回头。
解放抬起头,对援朝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谢谢你援朝。还有,还得麻烦你帮忙。”
在那以后,解放开始了对蒋妈妈古兰蒋清他们暗地里的帮助。
那是爱军的家人,是爱军的责任,如今,是他的了。
那一年,蒋清考中学,解放通过援朝帮他进了一家很好的学校。开学那一天,解放偷偷地等在校门口。
孩子好象又长高了,瘦长的身材,背了新书包,慢悠悠地走进学校大门。
解放微笑起来。
不久,爱军家原先住着的那条胡同开始动工拆迁,蒋家人口不多,却分到了一大套房子。
搬家的那一天,援朝带了人来,一切都没有让蒋家人动手,一切都妥当了。搬进去一看,新房的地与墙面都收拾得好好的,简单清洁。古兰问援朝,援朝只说是自己正弄房子,顺带手替他们也弄了一下。古兰于第二年被调到了离家很近的一所大医院里,工资也涨了,日子似乎一天一天往好里去了。平静,安宁。
蒋妈妈却在这一年里病重,古兰明白,老人没有多少日子了。但是,她还是尽心地给她治病。她开始发现,每周都有人替她结掉医院里的账,古兰问援朝,援朝不肯回答。
古兰说,如果援朝不说实话,她不会再与他来往。
援朝说:“古兰,我问你一句话:你恨不恨爱军?”
古兰刷地流了一脸的泪。
援朝说:“你要是不恨爱军,就让爱军安心一点。好不好古兰?”
蒋妈妈于那一年的秋天在医院里去世。
那一晚上,在老人弥留之际,有个人,悄悄地趁着古兰去医生那里,援朝又带走了蒋清时,进了病房。
蒋妈妈突然有片刻的清醒,清清楚楚地叫出一个名字:“解放?”
解放把她的手贴在脸上:“干妈!”
蒋妈妈好象笑了一下,看不见的浑浊的眼看向解放,她说:“都是我的儿子啊。”
解放把头埋进她枯瘦的手里,那里的温度一点点的消失了。
这一年的年底,解放在股票生意上大赚了一笔。
他想着,把自己所有的钱,加上借来的一部分,继续投下去,只要再来这么一次好机会,他就收手,然后,把钱留给蒋家,自己想去一个地方。
可是,郁解放却遭遇了股灾。
他几乎一无所有。
郁解放,陷入了人生的又一个低谷。
解放变得酗酒无度,他觉得,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在醉的时候,郁解放才是快乐的。他常常在一片昏沉里,看见他最想念的人。
“爱军。”他轻轻地喊他。可是爱军的面容是模糊的。
终于有一天,解放喝酒喝到酒精中毒,被赶来的援朝送进医院洗胃。
迷糊中,解放只觉得有人在搬动他的身体,然后,有冰凉的带着异味的液体灌进自己体内,翻江倒海一般地折腾。
等到一切肉体上的痛苦渐渐平息下来以后,解放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有查房的护士过来,解放看见那位护士的手。
她的手上,有一枚戒指。
黄金的戒指,有年头上,戒面上,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鱼。
郁解放突然抓过那只手放声大哭起来。
所有的痛掣心肺的记忆翻涌上来。
[34]
时间倒退回到一九七六年的冬天。
解放从山东逃回了北京。
走时太匆忙,只带了刚够买车票的钱,两天一夜,解放只喝了一点儿水,全然忘记了饥饿,离北京越近,就越是慌张害怕,越是明白,那一晚自己的逃离有多么糊涂,错得有多离谱。
到了北京,才发现,地上积了一层雪,原来,此时的北京,已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哭着闹着,拼了命似地要回北京的小小的自己,回来时,也是这样的一场雪。
那时的勇气,那时的无畏,那时的坚持,竟在这岁月里给磨光了吗?
解放没有回家,走得匆忙,他也忘了从母亲那里偷来家里的钥匙,他去找了徐援朝。
援朝一回到家,就看见门口蹲着的解放。连忙把他拉进自己屋里。
援朝家里只有母亲在,母亲因为以前援朝的事已经有些痴呆呆的,很多年后援朝才明白,这个毛病,叫做老年痴呆症。
援朝说:“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解放几乎冻僵,傻笑了一下,道:“我,跳窗子逃回来的。”
援朝用一件军大衣兜头给他披上,痛骂道:“冻死你这个混账王八东西!”
解放拉住他问:“援朝,爱军呢?”
援朝问:“你,没去他家?”
解放说:“我在他家门口绕了好半天,门是锁着的,干妈他们都不在。”
援朝说:“他们,好象住到古兰娘家那边去了。”
解放愣愣地问:“爱军呢?爱军也住过去了吗?你知不知道地址?我......”
援朝突然叫:“解放!”
“什么?我得去找爱军,我得跟他说,我,现在,啥也不怕了。我要跟他在一块儿,坐牢批斗,怎么着都行!”
援朝又叫一声:“解放!”
“怎么?还是说,爱军已然被送到拘留所了?那这样,我今儿就去自首,这事儿,没有一个人承担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