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爱军闷声不响,心里的那一分气闷,怎么也消不去,梗在胸口,呼吸间牵动心肺。
走的那时候,跟解放堵着气,爱军也早后悔了,可是,也是拉不下脸来和好,眼见着解放那个臭小子先前还有两分意意思思地想上前搭话,后来那脖子梗得比谁都硬,爱军知道,这下子,那个家伙也犯拧了。
蒋爱军捡起半截子高梁杆子,在硬板的地上胡乱划着,心眼儿里满灌的都是解放解放,划出来,便成了解放两个字,爱军突然省过来,往那两个字上吐了一口,狠狠地用鞋底擦去。那双鞋磨得厉害,经不起他这样折腾,终于从中间断成两半儿。
爱军抓起鞋子,想用草绳绑一绑,刚绑好,叭嗒一声,一半儿又掉落下来,爱军灰了心,把鞋子远远地扔了,干脆打起了赤脚。
这一赤脚,坏事儿了,下午再干活儿时,爱军的脚被一根尖尖利的高梁杆刺得血淋淋的,他也没吱声,学着当地农民的样子,抓了把黄土,随便抹在伤口上,血倒是真的止住了,可是到了晚间收工时,爱军的脚就肿起了老高。
爱军到水渠边悄悄地洗干净了脚,穿好袜子,想着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可是,两天过去了,不但未见好,痛得走路都不利落了,被老师发现。
老师扒开他的袜子,发现伤口已经化了脓,脚面子连带着小腿肚肿得通红发亮。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爱军送到村里赤脚医生那里。
赤脚医生看着那个狰狞的伤口,半天也不敢下手,好容易想起该用双氧水先清理一下,手一抖,半瓶子药洒在爱军的脚上,痛得爱军失声大叫。
最后还是一位学过一点护理知识的老师跟赤脚医生一起,替爱军上好了药,裹好了伤口,送到村长家里去休息。
爱军得了两天休息的日子,半坐半靠在村长家西屋半截土坑上,昏昏沉沉地睡着,自己觉得头上烧了起来,又没有人说,只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坑上,坑面凉凉的,才好受一点。可是脚上的伤却一点没见好,爱军无聊地躺着,迷蒙间,听见院儿里,有人在跟村长婆娘说话,爱军听不太清楚。
下一刻,他的屋子门被人推开了,一个身影站在午后灼亮的阳光里,背着光,也看不清脸。
就只见那个人影快步走上前来,近了时,爱军看着解放那张笑模笑样的脸,新近剪得头发,短得贴着头皮。
爱军闭闭眼,有点儿发蒙。
解放看着心里惦记着的这死孩子见了他居然把眼闭上了,气得叭地一声拍在爱军的脑门儿上:“都大老远地跑来看你了,还跟我置气,煽死你这小王八蛋!”
爱军扭过头去不理他,却有笑意在脸上流淌出来。
真的是解放。
是解放。
解放。
解放揉揉爱军的头发:“光荣负伤了?”
爱军说:“嗯!”
解放搬过爱军的脚,认真地看了半天,咧嘴笑道:“这烂脚,跟猪蹄子似的。”
爱军用没受伤的脚对着解放踢过去,被解放一把抓住。
“要文斗不要武斗。”解放嘻皮笑脸地说:“文斗能触及灵魂,武斗只能触及皮肉。”
爱军笑得咬着牙说:“我不管你的灵魂,我先触及触及你的皮肉吧。”
解放突然收了笑,他的手触到了爱军滚烫的额头。
“起来,”解放说。
“干嘛?才一来就折腾我。”
“我送你去医院。”
爱军有气无力地说:“你当这里是北京哪,最近的县医院也有五十里路。这里的人这点儿小伤没有上医院的。”
解放把爱军搬坐起来:“我背你去。”
爱军把头埋进解放胸口,攀着解放的背,叫道:“我不去,哥,我不去。”
解放愣住了。
小时候,爱军哥长哥短的叫了解放那么许多年,这二年,成长中少年古怪的自尊与倔强,让他有很久都没有再叫过解放哥。
这隔了许久的一声哥,解放心里头珍惜得不知怎么是好,只觉得心肝儿肚腹都作痛起来。
爱军抱着解放,藏了很多日子的惧怕无措全部涌上了心头。
很多夜晚,爱军都会想,这是怎么啦?怎么没日没夜的,心里头都是解放那个坏小子,那一种惦记,熟悉而陌生。
熟悉是因为,六岁起就在一起,那么多日子堆起来,解放就象跟他长在了一块似的。
陌生是因为,怎么会作梦时抱着解放,怎么会贴着他的身子时心会猛跳,怎么会看他拍婆子逗女孩会气堵得不能呼吸。
爱军,其实早被自己吓坏了,藏着的这个秘密,亲近如解放,关爱如母亲也不能告诉,也无法述说。
解放渐渐地觉得自己前胸湿了,火烫火烫的,应该是爱军的眼泪,解放隐约地意识到,这眼泪,不是为了脚上的痛,可是他又想不太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大概是因为前些天闹脾气的事儿。
这么一想,解放觉得顺理成章了,摸着爱军的脑袋嘿嘿笑起来。
爱军把眼泪全在解放衣服上擦干净了以后抬起脸来,解放说:“眼泪跟鼻涕嘎巴全蹭我衣服上了。”
爱军干脆扯起解放的衣襟醒了一把鼻子,笑着倒在坑上。
解放打来一盆湿水,替替爱军擦着身子,擦完了上身,伸手想褪下他裤子的时候,被爱军叭地按住了手,按得死紧。
解放斜了眼,作出轻挑的样子对爱军说:“小时候,不是挨了打就脱下裤子给我看屁股,那叫一个利索,现在怎么啦?哦,”他假假地做恍然大悟的表情:“受了两天农民伯伯的教育,就变得......”他想了一下,晃晃手指道:“哦,对了,是那个词儿:矜持了。”
爱军微微笑笑没有作声。
解放换了冷水来,绞了毛巾敷在爱军额头上,凑上去低声地说:“爱军,再叫声哥来听!”
爱军不理他。
解放说:“再叫一声,给你看样儿好东西。”
爱军睁大了眼睛:“什么东西?”
解放在带来的书包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手帕包,慢悠悠地打开,递到爱军眼前。
手帕上,是一缕细软的头发,不大黑,用细线齐整地扎着。
爱军看住了。
解放说:“自己的小尾巴都不认识啦?”
看爱军半天不作声,解放接着说:“我妈一直收在我小时候用的课本儿里的,前两天破四旧拿出过去的书来烧我发现的。这我得留着,等着咱七老八十变成许老头蒋老头的时候再拿出来给你看。”
爱军伸出手指碰碰那缕头发,他感到有什么他不能负载的东西温柔却又毫不留情地洞穿了他的心肺。
在那一刹那间,蒋爱军对着心里的那一个念头,举手投降。
“哥。”他叫。
[14]
解放把爱军接回了北京。
爱军的脚伤发展成了丹毒,一回北京就被解放和蒋妈妈送进了医院。他畏寒,大夏天的,不停地打着冷颤,烧到近四十度,把蒋妈妈吓坏了。
解放在医院的急诊室陪了他一天一夜。
医院里稍微象样儿一点儿的医生都靠边站或是被打倒了,一批护校尚未毕业的小姑娘进驻了医院,只一个吊瓶,把爱军的手背扎得鲜血淋漓,解放暴跳起来骂过去,那边的一个小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与解放对骂半天,把语录念得飞也似地快。
解放说:“我可告诉你,蒋爱军可是地道工人阶级的后代,你敢弄伤他,你是什么阶级感情?什么出身?你走的是什么道路?”
小姑娘这下不作声了,最终把针头准确地扎进了爱军的手背。
到了下半夜,爱军清醒了一点儿,烧也慢慢地退了。
爱军睁开眼睛,解放凑上头去,爱军问:“我妈呢?”
解放叭地打一下他的脑门儿:“就记着干妈,我呢?”
爱军笑起来:“你是谁?”
解放一下一下拨着爱军汗得湿湿的头发,“我不是你哥吗?”
爱军别过头去笑:“我妈呢?”
“干妈回去给你做粥去了。饿不饿?”
“一点点。你饿吗?”
解放把爱军的头搬到自己的肚子上,爱军听到里面模糊的咕噜声。
爱军大笑,边咳边笑。
急诊室里气味极其难闻,解放掀起衣襟慢慢地在爱军脸前扇着。
这个时候,文革已开展得如火如荼,孩子们都放了羊。
解放在北京呆不住,响应号召出去串联,他组织了十几个人学习长征步行去狼牙山。
爱军也要跟着去,被解放坚决地拒绝了,叫他在家里好好地养着。
爱军气坏了,解放扒在他耳根子底下哄了半天,他用被蒙了头不理。
解放是被他一脚踢出门的,走的时候,他也没有去送。
解放他们一行人沿着铁路往河北方向行进。
长征原来并不象他们想象的那样,充满了革命的浪漫主义,最终他们到了叫一个叫涞水县小地方,精疲办竭的孩子们还是决定坐火车
小小的县火车站,拥满了火热的年青的孩子,清一色的军装、背包与军用水壶,同样流着汗的表情亢奋的脸。
这个车站,非常非常地小,很久很久才来一列火车,那隐约的鸣笛声远远地传来时,红卫兵们都跃跃欲试,准备攀爬。
火车终于进站了,原本只能停留两分钟的,可是红卫兵们来势极猛,有的人挤不到车门边儿,便从窗口往车里爬,爬上去的人又想着把同伴拽上去,每一扇车门与车窗,都拥堵了无数的身影,发出的叫喊声,兴奋里混合着张惶。
解放的嗓子早就哑了,竭力想把那些同来的人召集在一块儿,可是人潮太过汹涌,早已找不到同伴儿了。
解放的背后被其他人沉重地压着,几乎让他喘不过来气儿,他奋力地转身把脸冲向窗口,可以呼吸到一丝丝新鲜的空气。
突然,解放的耳朵在一片吵杂声中捕捉到一点熟悉的音调:解放,解放----
解放用力晃晃脑袋,再集中思想去听,果然,这声音是......爱军,爱军!
解放大力扒拉开眼前还在努力往上攀爬的人,招来无数的骂声,解放也顾不得了,伸头让自己的视线越过众人看向前方。
在不远处,爱军挤在人群中,象一艘小船,被推搡着,刚刚靠近车窗一点,又被推离得更远。
解放看见爱军高高举起的手臂,还有他若隐若陷的汗湿的脸。
解放大声叫骂他:“死孩子,你跟过来干什么?”
爱军终于露出头叫着问:“什么?你说什么?”
解放伸出手去,想抓住爱军,有一次差一点儿就碰到他的指尖了,可是,最终还是滑开了。
火车缓缓开动,仿佛不堪重负。
解放拢起手放在嘴边大喊:“爱军,爱军,沿着铁路走!”
爱军脸上的汗滴落到眼睛里,他叫:“什么?解放!解放!你说什么?”
“沿--着--铁--路--走!等--着--我!”
爱军沿着铁路走了整整三个小时,太阳快落山了,如同橙色的大火球,沉颠颠地坠在天际。
爱军实在走不动了,几乎是拖着脚在往前挪动。
远远儿的,有个身影,沐在夕阳里,土蒙蒙的,往爱军这里而来。
等到近些的时候,爱军已看出那是解放。
跟自己一样地疲惫,龟速行进,却不停地近前。
爱军突然觉得失却了全部的力量,蹲下去,抱着膝盖再也不动了。
不是累的,仿佛是被委屈压的。
终于,两个人并排躺在土坡上,喘着粗气。
解放气势汹汹:“叫你在家呆着为什么不听?个死孩子!脚程倒快得很!”
爱军不答,侧过头去看解放。
昏沉的光线里,解放的侧脸每一条线条都那样熟悉亲切,那样深刻于他的生命里。
这样好的,这样英俊的,自己这样爱着的解放啊。
[15]
两个孩子回到北京后,解放还是象过去一样,成天赖在爱军家里。
这次串联回来,他的心似乎收了不少,再也不跟那帮子朋友们一起瞎混了,也不上街拍婆子了。
学也不上了,学校里早乱成了一锅粥,老师们统统被打倒,被剃了阴阳头,其中也包括爱军最喜欢的老师。爱军一直都是挺认真的好学生,如今的学校叫他特别地失望,有时解放也约他一起去别的中学看大字报,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一堆人,到处都在揪反动学术权威。那个时候的中学里,可谓藏龙卧虎,有着不少极有学问的老师,还有不少是从海外归来或是有海外亲朋的,他们都是受冲击最厉害的人。
大字报也看得烦了,解放与爱军开始成天窝在家里,两个半大小子,都被蒋妈妈宠上了天,家里油瓶子倒了也不会去扶的,无事躺在床上闲聊。
解放看爱军半天也不作声,好象朦胧着就要睡去,一个猛虎扑食扑到他身上,爱军被压得哎哟一声,伸腿就踢了他一脚。
解放赖赖地趴在他身上笑问:“干嘛成天这么死洋怪气的?”
爱军推推身上重得象一座小山似的家伙:“嘛也不干,你快下去,沉死人啦。”
解放忽然换了一付贼眉贼眼的样子凑近爱军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他半天,爱军被他看得心里毛毛地,没好气地问:“干嘛你?”
解放小声地说:“我说你,不是思春了吧?”
他嘴里的热气扑进爱军的耳朵里,痒索索的,爱军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不受控制似的,仿佛要跳出胸腔,爱军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抬手想也没想就叭地一声打在解放的脸上:“滚你的!”
解放被这一下打得蒙了两钞钟,凶神恶刹地抓了爱军的手腕子按在枕上:“好小子,敢打你哥?我还治不了你了?”
说着,半抬起身,反剪了爱军的双手,一只手攥住了,空出的另一只手就向爱军的腰眼摸去。
从小儿,爱军的身上这块地儿就不能碰,一碰人就软成一团儿,挣扎着往能躲的地方拱,活象只被玩皮孩子逗弄的小乌龟,屡试不爽,好玩得要死,是解放最喜欢跟他玩的把戏。
这一回,果然如以前一样,爱军把头拱到枕头里去,身子蜷成虾米状。解放得意洋洋地去掰他的手:“跟我较劲儿,啊?”
可是这一次,又跟以往不太一样,爱军死活不打开身体,由着解放把他的手指都掰红了也不肯回过身来。
解放就点儿犯怵了,这死孩子倔起来的劲儿他可是领教过了。
解放趴在爱军的肩上,轻声地叫他:“爱军,爱军,喂,蒋爱军,喂,你......你怎么啦?我弄疼你了?真弄疼了?”
爱军摇头,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气息才平复下来。
解放终于把他转了个身,俯头看着他乌黑的眼睛。
长大了的爱军,眼睛不复小时候的蝌蚪样儿,成了杏仁状,眼珠是乌澶澶的一味地黑,看得久了,居然让人有眩晕的感觉,好象里面什么都有,细一看,又什么也没有。
解放最受不得看着这样子的爱军,软声道:“又来了又来了,干嘛又是这付样子?无缘无故挨了一耳光的是我哎。”
爱军抬起手,轻轻地贴在解放被打的那边脸颊上,半秒以后改为粗鲁地揉了两下。
解放疯头疯脑地笑起来。
笑得累了,在爱军身边平躺下来,用肩膀亲热地碰碰爱军:“哎,告诉你个惊人的消息。”
爱军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你哪回的消息不惊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解放翻了个身,用力捏了一下爱军的耳朵:“这次的消息你听了准高兴!我听我爸说,马上要招兵了!”
爱军猛地睁开一直半闭着的眼睛:“真的?”
解放咧开嘴:“看看,我说惊人吧。当然真的。到时候,咱们都去报名,叫我爸安排咱们在一块儿当兵,我跟你说,部队上有好多漂亮的小女兵,到时候,咱哥俩儿一块儿去跟她们起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