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纪寒苦笑,当初他在战场杀伐之时,曾不止一次想过攻到启梁的国都来,所以他早早命人绘好了启梁各地尤其是国都“上明”的地形图。那时两军正在鏖战,双方本就戒备森严,国都就更不用说,为了那些地图也不知折损多少暗探才最终送到他手里。
图送到时他兴奋了好多天,天天挂在中军帐中研究如何破城,也因此对上明的城中布局分外熟悉,却没想到世事难料,那图虽是派上了用场,却不在破敌,而在助他逃脱,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大的讽刺。
摇摇头,将这些想法和当初的意气风发暂时抛离,他现在唯一能想的只是如何能逃回去。两军现在优劣已现,启梁怕是已占据不少地方,这也让他回去更加困难,官道是不能走的,而且现在时已深秋,冬天将临,他必须赶在大雪封山前赶回去,不然便是不被抓到也得被冻死在山里。
而且,他还有个人一定要见上一面,这也是让他最放不下的,他听不到战报,不知启梁已经攻占哪些地方,而她那里,是否还好?
手指拗断一枝横过的树枝,“轻裳,你要平安。”
想起她,心里难得的泛起温暖柔软,阮轻裳,他的未婚妻,他最喜欢的女人,却也亏欠最多。
轻裳及笄时便与他订下婚约,预计一年后便成亲。两小无猜的两人结成连理是如此的顺理成章,那时的他也只十八岁,少年的时光,总是那么美好。
虽然那时他的父亲在军中只是个不大不小的校尉,他也只是领的份闲职,以为只会这样平淡却安稳的过一生,不想在婚礼将行前他父亲过世,大孝三年不能办喜,婚事就此拖下,她以未婚妻的身份为他父亲戴孝,让他接替父职安心在军中站稳脚根。
一年之后符离与启梁的战事爆发,他只来得及与她匆匆话别便上前线,一路的累积军功终于由个校尉升至将军,也成为了启梁军中难得的年轻将才。
时光在之间一年又一年的滑过,他和轻裳根本见不到面,一年书信来往不过数封,连母亲因为终日郁郁病逝都无法赶回来,后事又是全由轻裳一人担起,而他们的婚事,也再次变得遥遥无期起来。
对这一切,轻裳从无怨言,也从不理外间的议论,甚至直接拒绝掉家里让她重订婚事的提议,她已经不是以未婚妻的身份,而是以莫纪寒妻子的身份在他的母亲入殡后毅然着孝服搬进莫家,替他打理家中一切。
渐渐的,外间的议论开始变成赞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羡慕起莫纪寒有这样一个美丽坚毅的妻子,却从不知道,他们过得有多苦。
一个对外作战大伤小伤不断,一个为了家中劳心劳力,一年仅仅几封的书信也不敢多诉相思,只报喜不报忧,所有的都由自己默默咽下去。
莫纪寒清楚记得,三年前的一封信中,轻裳提过一句好生羡慕天上的牛郎织女,只这一句,他就仿佛看到她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灯下默默流泪写下这样的话,那刻,他连呼吸似乎都已做不到,而轻裳,自那之后再未提过一句类似的话。
将拗断的树枝扔下,莫纪寒打量着占据着整座山的皇陵,如果可能,他真想掘断这所谓的龙脉。目光再放远些,看到皇陵背后那些连绵不断起伏的峰峦,那就是他后面要走的路,而且必须要快。
当下,莫纪寒再不犹豫,回身往符离所在的南方奔去。
一路他如同拼命,除去必要的休息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赶路,山中寒气远比平原更重,气温降得厉害,霜一天比一天结得厚,而他的衣服却开始被满山的粗枝荆棘划得破败,等他好不容易翻出山林,已经消瘦憔悴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本来模样。
那时已经将近两个月后,冬天正式降临,虽然还未下雪,但位在北边的启梁就已经比符离冷得多。而且天空总是阴霾,看来下雪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而这时的莫纪寒,虽然也觉得冷,但也松了口气,就眼前的景象看来,如果他以往看的地图没错,那么他现在站的地方是位在启梁偏南的“容城”附近,这里,此时也成了启梁军的军事重地,粮草后援都从这里送往前线。官道应该就在不远处,他能听到马匹隐约的嘶叫声。
来到这里,说明他已经离符离不远,却也是更加危险的所在。他趁夜曾去摸过虚实,两军相交封锁必严,大小通道上全部层层设卡,甚至周边也没有放过,要如何躲过层层关卡和巡逻,是到目前为止让他感觉最困难的事。
而且作为符离的大将军,启梁里的不少将领都认识他,越接近前线认识他的也就越多,若被他们发现,想要逃脱那些追兵的围剿,恐怕比逃出皇宫更为不易。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再赌一把了。
第 11 章 宫闱
莫纪寒在容城呆了三天,在启梁的兵马粮草运送的大道旁找了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半睁半闭的眼中精光闪烁,默默的看着一队队的步兵和车马从眼前过去,如同一只全神贯注盯着猎物的山豹,在等待着一个恰当的时机。
经过这三天的观察,他发现容城是一个中转站,不止粮草从这里中转,新兵也是。各地征召来的新兵都会源源不断的送到这里来,在这里重新编制后再充入前线,这对他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这天傍晚,又一队新兵入城,冬日天黑得早,虽说是傍晚,天色却已很昏暗,北风凌冽,大队的新兵埋头赶路,都想早些赶到兵营中休息。
莫纪寒伏在新兵必经道路旁的一条小巷内,屏息静气的盯着那一队队走过的新兵,昏暗的光线已经更加朦胧不清,他的目光却明亮异常。
大队的人马过去,少数行动慢的掉了队,走得稀稀拉拉歪歪斜斜,这是今天进城的最后一只队伍,莫纪寒待到最后一人从眼前走过时猛然从小巷中窜出,双手准确无比的卡上他的脖子顺手抄走他扛在肩上的长枪,那人连一声呼喊都来不及发出脖子就已被扭断,给莫纪寒强行拖进了巷中。
莫纪寒速度极快的将两人的衣服对调,在他身上摸了一阵搜出一个小布袋,来不及细看揣入衣中,扛起那杆枪匆匆赶上已经走得有些远的队伍,缀在后面跟着进到兵营里。
进到兵营集合后很快就分配营帐,接着一人端个碗去到伙房里打饭。发黄的糙米配上几根青菜,一点油星子都见不到,但对已经几天没吃过东西的莫纪寒来说已算很不错。
吃完东西,连月来的疲累让他再没有精力做些别的什么事,和衣在营中通铺的角落中就睡着了,坚硬的床板和单薄的被褥丝毫也没有影响他。
然而之后的日子却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很快就开到前线去,在这个新兵营里,新到的兵士重新编排后就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操练,每天天不亮就被起床的鼓声叫醒,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能入营休息,这些对莫纪寒来说虽然不算什么,但一日日过去的时间和不断传来的启梁大捷的军报却让他越发焦急起来。
一直到一个月后,他们这队才终于开赴前线,行军速度不慢,但在莫纪寒看来还是觉得不够,恨不得能缩地成寸,几步跨过去。
启梁军自从破开茂关后,一路便如破竹般挥军直进,但任极似乎并不急于直抵都城,也不攻城屠城,而是采取围城的战术,迫得一座座城池最后开城献降,让启梁军堂而皇之的进去。
这正是让莫纪寒感到焦虑的原因,任极若是以武力攻城再施以暴政,日后一旦有些微的松动就必定会招致符离上下的合力反扑。但他如此逼迫各座城池投降,就彻底击溃了众人抵抗的意志,将被反扑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倘若任极以此种方法攻进都城去,逼今上献出国玺俯道称臣,虽然所需时日稍长,但却能极大的瓦解国中上下的复国意识,从而将符离牢牢掌控住,让符离人全都老老实实的做个亡国奴!
但这却也让他稍稍放下心来,至少这样的方式不会让轻裳受到太多战乱之苦。又想她一直孤零零一人,自己失踪了这么久,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是不是了收到消息?任是这样一个坚强的女子,恐怕也再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吧。
又经过将近一月的行军,终于在大雪飘落下来之前,他们到达前方驻地,只是这处离真正的前线仍然还有段距离,除去每天的操练外日日平静,营地也一个换过一个,却听不到半点沙场上的杀伐声。
莫纪寒看着越飘越大的雪花,整日更是眉头深锁,照这样的下法,很快便会封山,前方恐怕也会暂时停战,启梁军已经占据不少要点,自然不急再战,恐怕还会趁这个机会慢慢推进。而他却不能再等,必须赶在那之前赶回轻裳身边去。
当晚,莫纪寒便趁着半夜,披上那件军中发的薄袄,从军账下方掀起一角溜了出去。他在这军中呆得久,对每日的巡逻和换班早已了如指掌,要避开他们自不是难事。
出营后,他也不用再辩方位,直接就往东南方前行,如果他猜得不错,启梁此刻的战线就算说不上深入腹地也应该已在符离外围的几个城镇中,这处也只能算是个后方,要想穿过那层层的关卡,只能从深山绕行。
莫纪寒喘口气,呼出的气息立刻化成白雾,几乎就快凝成冰珠。紧了紧身上并不是很保暖的衣服,他开始往沉黑一片的山林走去。
御花园
冬雪初霁,任极正坐在庭园内的一座小亭里品酒,炭泥小炉闷着炭火,上面架着只小巧的陶盆,里面热水正滚,温着只斗彩九龙酒壶,郁郁酒香飘满亭中。
赵珍妃坐在一旁为他拂琴,琴音清越间眉目如画,确是一幅赏心美卷。只是喝着酒的任极面对美人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压根就未在她身上停留,甚至连上好的“玉泉酿”似乎也没有味道,当了水一般一杯接一杯,只望着虚空中的一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珍妃一双妙目间隐隐有了火气,咬了咬唇,纤指轻弹,琴声愈见婉媚,甚而带了丝丝挑逗,皇上真是难得才想到宫中还有她这样一个人,她自然是得使足浑身解数憋足了气力要将皇上的心思给拉住,绝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个什么夏昭仪!
那女人不过一个九品下的嫔位,居然也妄想爬到她这上九品的妃子上面去,她可不像董贞妃那么逆来顺受,总有一日要叫她好看!
任极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依旧顾我,一壶酒很快便要见底。旁边侍立的杜公公瞧见,赶紧的便要去备下一壶,转身下去便要吩咐下面的小宫女再去取酒,目光一扫间发现落满雪的花丛中立着一个身影,向他招了一招手。
杜公公假意咳了一声,低声道:“算了,你们毛手毛脚的我总不放心,也不知道拿的酒合不合皇上脾胃,还是我自己去的好。”
说完着她们用心伺候着,自己便往后走,对着花丛的方向不着痕迹的使了个眼色,花丛内的人便不声不响的缀在他身后跟着。
待出了御花园,走到一个无人的回廊拐角,那人从花丛中走出来,站到廊下笑道:“杜公公,可是好些日子没见了。”说话的声音却还是刻意的压低了。
杜公公的脸色却很不好看:“若樱,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在离皇上那么近的地方使小动作,要被皇上察觉,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若樱凑上去,手扶上栏杆拿身子贴近了些,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包袱,嘴上幽幽叹道:“奴婢这不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我家主子的情况杜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日子要不是实在过不下去,我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说着顿了顿,接道:“今儿我一大早便在那园子里了,摘叶扫雪的忙活,连衫子都换成白的,慢慢才摸到那处去,想来痕迹并不明显,应该没有关系。”说着将手上的那个小包袱塞进了杜公公的手里。
杜公公掂了掂,转手就将那包袱收进袖子里,嗅到若樱身上清浅的女子香,眼睛都眯起来,道:“也罢也罢,说吧,这次又要怎么帮你?”
“哎,我就知道杜公公你心善,若樱先谢过。你也知道皇上许久未临幸我家主子了,又总往夏昭仪处过夜,宫里的风言风语也多,可不能再长下去,若樱求公公想法子让皇上翻回牌子,就用老办法,让他再到我家主子那过一晚,一切便都可解了。”
“那时不止奴婢,我家主子也会感念公公大恩大德,自不会亏待公公的。”
“这……你也知道,皇上翻不翻牌子可不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管得了的事,我也只能给你吹吹风。”
若樱点头:“奴婢自是知道,如此便还算是有点希望,可有劳杜公公费心。”
杜公公挥挥袖子:“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了,我还有事,可得赶快取了酒回去。”
若樱立刻拂身:“奴婢就此谢过,便不扰公公正事,就此告辞。”转身就将身形没入密密的花丛中。
这件事情办成,若樱的眉间却不见丝毫舒展,她本还有话要问,却不得时机,如此可要再找谁打听?
正在烦恼,突的见到一个小宫女正拎着水桶往前走,看她的服饰穿戴认出那是负责任极寝宫洒扫的小丫头,立刻眼前一亮,几步赶上去拍上她的肩膀:“好妹妹,你过来一下,姐姐我有几句话想问。”随手拔下自己头上的碧玉梳从袖下递过去。
那个小宫女先是被若樱突然的说话动作惊得吓了一跳,转眼指间又传来凉意,低头一看脸立刻红起来,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呐呐道:“我、我……”
若樱拉着她到一处树下站定,眼睛四处看了看,才道:“我知道你在这宫中也不容易,就收着吧,姐姐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
说完也不待那小宫女再说话,径自问道:“那日我看到郑公公新领了几个宫监宫女去了‘昭德殿’,是不是寝宫里人手调派给换了?”
小宫女有点茫然,但见她问的事情并不紧要,便应道:“新带人?我没见到啊,郑公公也未将人事做什么调动,一切都是老样子。”
“老样子?”这可怪了,那天她明明见到的,而且郑公公带着那四人走得很谨慎,尽挑偏门偏路,虽然她无法跟太久,但看那方向,绝对是“昭德殿”不会错。
看那小宫女也再说不出什么来,若樱也不多耽搁,只道:“这样么,多谢妹妹,那我便先走了,我叫若樱,是董贞妃的婢子,以后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小宫女连忙道谢,见到她要走,突地想起件事,叫住她道:“啊,还有,郑公公将寝宫的事务都交给了副总管打理,已经有差不多一月未见他,听人说,他出宫了。”
“哦?”
第 12 章 张网
若樱回去的时候内务正送来的新衣料子请董贞妃挑选,一排小宫女捧着托盘端起各式的布料排在大厅,神情都有些瑟缩,内务的宫监则是跪在地上,不住说道:“娘娘息怒。”
若樱急忙几步赶上去,扶着董贞妃坐下:“娘娘,出了什么事?”
董贞妃满面怒容,气道:“一帮狗奴才,如今连他们都敢欺到我头上来!”说着指了指那堆衣料,接道:“全是别人挑剩下的最后才送到我这处来,这不是存心来作践我?!”
又“啪”的一声摔了茶碗:“几个不长眼的奴才,若不好好教训教训,都当我董月羲是软柿子了,若樱,使人来各打五十大板,死活各安天命的都给我扔出宫去!”
一席话将那些人全数骇住,小宫女们抖得更厉害,却不敢摔了托盘,死死拽着跪下去和那个内务宫监一起拼命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若樱一手顺着董贞妃的后背,连声道:‘娘娘先息怒。”接着俯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话。
话音刚落,董贞妃立刻抓着她的手:“真的?”
若樱手上一痛,声音却还是放得很低:“不错,相信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娘娘你可不要因小失大,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来可不好对皇上交待,到时怎么说只怕都是个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