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久拍着我的背,我又咳了好几次以后,嘴巴里胃液的苦味一下子扩散开来,眼泪也因此而不时地在眼眶打转。
「再一会儿就到了,那边那一栋白色的建筑物就是了。」
「休息一下好吗?」
「啊、嗯!」
我瘫在驾驶座旁边的位置上,眼睛闭上,脑中却是一片混乱,我不得不改变心中早已盘算好的计画。于是我开始想着,该如何解释我不和他见面的原因,说是因为母亲在伯母反树下而结婚的关系吗
?或者是因为事情发生的人突然了吗…不管哪一个理由,都不能够成为好的解释。对于友久不小心说出的实话,好象怎么样都无法修补完善了。
友久突然趴在方向盘上面轻轻地说着话。
「三浦惠一曾经一度病得非常严重,那时候的他,身体虚弱得不得了,我到医院去看他,看到他的情况时,心里觉得很难过,一方面又觉得他很可怜。我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吗?』,他
只说:『想要见和也一面』。」
我不禁开始想着他要和我见面的原因。如果我还是当初的孩子,我会毫不考虑地冲出车外逃掉。然而如今,我必须在这里接受他的责备,对于他父亲的死、我的所有谎言,我都必须为此来接受他的
责备。
「我要开车了,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我无力地点点头,眼睛再度闭上。车子在铺设的乱七八糟的国道上摇晃地行驶着,我的心中还在想着我应该要继续编谎言来圆谎吗?一想到这里,我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其实,我不断说谎
的原因只有一个而已。
「我讨厌三浦惠一。」
这栋建筑物盖在离海边不远的地方,一栋全新的白色建筑物,现代化的建筑,从外观上看来,一点也不像是医院。一下车,海风便迎面吹来,用白线规划清楚的停车场的水泥地上,有许多沙祖上的
沙粒,走起路来还有沙沙的声音。
「好大的风月!」
「是啊,今天的风特别强,如果让车子这样停一个晚上的话可不得,搞不好会生锈哪!」友久瞇着眼睛说,然后依然在这样的强风中点燃他的香烟,我则将放在后座用来探病的花拿出来。由于友久
曾经告诉我,因为病情的缘故,饮食方面有一定的限制,所以我才会带花来探病。
「病房在三搂的三一六号房。」
「你不去吗?」
如果友久在旁边的话,我会比较有勇气面对三浦惠一,但友久却摇着头说:
「我去大厅,我不在比较好,你们两个人可以慢慢聊。」
对这样的男人该说些什么才好呢?而且,我的心里想着。从那家伙口中说出来的话,一定都是对我的怨恨和责备,所以我希望友久和我一起去,否则我将无法忍受这样的话,但是我又开不了口,因
为,我对于三浦惠一没有任何的期待。
「是吗?热闹点不是会让他比较高兴吗?」
我只好用别的理由来搪塞。
「三浦惠一说想要见你,我认为一定是有些话想要单独对你说,我想,你也应该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吧?他应该等你很久了,你就快点去吧!」友久拍拍我的背,大家好象都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改
变,而我是唯一没有改变的人,心中翻腾的情绪是否也是我对于三浦惠一的一种感情呢?这时候,友人向我挥挥手。我只好无奈地心想:「只要和他聊聊天,然后赶快回家吧!」从此以后,就可以
不要再看到他了。于是我慢慢地走着,心想只要忍耐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就好了,只要一下下,就可以完全断绝和三浦惠一之间的关系了。
三一六号房是一间四人住的病房,我站在门口确认门上列出的名单,从上面数来第二个,正是三浦惠一的名字。
十二年不见了,再见的第一句话说「午安」好吗?或者应该说「好久不见了」?我站在门口思考着,久久无法进这一道门。
「你是探望哪一位?」
我慌慌张张地离开门口。
「对不起,您先请。」对我说话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他的前面留着很短的浏海,是位五官端正、身材很高的男子。我让出了信道,男子却没有进入病房里,他只是盯着我的脸瞧,然后温柔地笑着说
:
「是你吗,和也?」
我记得这个叫我名字的方式和声音,接着,我惊讶地将眼睛瞪的大大的,是三浦惠一!只不过有些怀疑,在我的记忆当中,他的脸是这个样子吗?「是我啦!三浦惠一,你不认识了吗?也难怪,我
们已经十几年不见了,我都已经变成这副德性了。」
果然和我记忆里的三浦惠一不一样。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我所认识的十五岁时的工浦惠一,而是我不认识的十三年以后的三浦惠一。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就这么呆站着,三浦惠一则有些困窘
地苦笑着。
「我让你感到这么震惊吗?我可是一下子就认出你来,所以才会叫你的名字,你还是一点儿都没有变哪!」
「是吗?」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来,混乱的思绪让我根本还来不及反应,他看见这样的我,不禁搔搔他自己的头说:
「前面有个中庭,我们到那边去吧!病房里有人在睡觉,不能大声说话。」
三浦惠一走在我的前面,他穿著医院里的短睡衣显得有些滑稽。走在走廊上,他不时地和认识的护士和病患轻声打招呼,对于必须面对这么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三浦惠一的我来说,真是一件相当困
难的事情。这个中庭的四周被玻璃所包围着,因此,里面一点风也没有,中央有个小小的喷水池,喷水池的周围都是一些长凳子,三浦惠一在其中一张长凳子上坐了下来。
他示意站着的我也坐下来,于是,我先将手上的花拿给他,他一看到花束,脸上露出了非常高兴的笑容。
「当我拜托小野寺友久的时候,并不认为你会真的来看我,心中一直半信牛疑着,一直到昨天,小野寺友久突然打电话来告诉我,说你们今天要来,还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我赶紧跑去剪掉我那一头
乱糟糟的头发,但是你真是太过分了,居然还是认不出我!」在我的记忆当中,早就失去了他的影像,唯一留下的只有三浦惠一这个名字,以及他讨人厌的印象。「我听说你现在在当老师,怎么样
?现在的学生和以前可是大不相同哪!我想你在他们的面前也神气不起来吧?」
和三浦惠一这般闲话家常,心中不免有股说不出的奇妙感觉。
「也不是这样,由于是升学学校,学生们都比较文静。」
温和的气氛当中,我却显得有些生怯,心里一直担心他会突然开口责备我。因此,我的心情一直呈现紧绷的状态。
「我最后还是从高中辍学了,当初是这样努力才考进去,还造成你和小野寺友久的困扰,真是不好意思。」
「为什么要辍学?」
「嗯…和我不适合吧!幸好我选择辍学,因为我讨厌念书,劳动的生活方式和我的个性比较合适。」他没有提到他的父亲。虽然我认为这件事和他中途辍学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他什么也没说,难
道他是特地要回避这个话题吗?或者…只有我一个人在意这件事呢?
「你的父亲…还好吗?」
我简直是自掘坟墓,他只有露出一瞬间的哀伤表情。
「啊啊,你不知道吗?我父亲已经死了,是意外死的。」
确实是一场意外,他说得没有错,幸好友久已经对我说过事情的真相,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会了解三浦惠一内心所想的呢?他确实是真心地对待我,他一直都是那么在乎我,而我却从不
把他当一回事。事到如今,他虽然没说出半句责备我的话,但是他这个样子,却比责备我还让我感到更加难过。
「当初转校的时候,没有告诉你新的地址,真是抱歉,那时候…」
「我们不要提这个了。」
他微笑着。
「两个人都不要提这件事情,不如谈谈别的事情吧!你还记得田中明子吗?我们小学曾经同班的啊!你猜她现在在做什么?她现在是地方电视台的播报员,虽然我以前就觉得她是个喋喋不休的女人
,却怎么也没想到现在的她会是个播报员,不过,也很适合她的个性,你今天晚上六点的新闻就可以看到她了,看见那么一个好强的女孩子在电视里面说个不停的模样,真是让人觉得好奇怪啊!」
我不知道三浦惠一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看着沉默不语的我,最后才低着头说:「你从刚刚开始都不说一句话,光是我一个人说个不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你没有时间
?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说了,真是抱歉。」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对于他的真心话,我一个字地无法回答。在我的内心当中,他想要回避的话题才是我所在意的事,那是我最在意的部分。
他用手将我低着的脸强行抬起来,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大跳。他从正面看着我的脸,然后像对待孩子般地捏着我的脸颊,他一副要将我的脸捏扁似的。
「奇怪的脸。」
他边笑边说。
「痛的话就说啊!」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脸颊确实很痛,但是,我还是说不出话来。我握着他的手,泪水滚落到手指头上,以及穿著长裤的膝盖上,我并没有因此而去阻止不停落下来的泪水。
三浦惠一看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我哭。
我好象做了一场恶梦。
我一直住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这是一栋纲筋水泥建造的四层楼房的二搂,房子有六个榻榻米大,其中并附有两个榻榻米大的厨房。虽然有点小,但是对于一个人住的我来说,已经算是满大的空间
了,除此之外,这里*近车站,走一点路的话就有一个商店街,是个非常方便的地方,是个属于我私人专有的天地。然而,近来事情有点变化,房子的一角已经被一个男人所侵占了,这名男子二十
七岁、无业、身材高瘦,是个粗鲁爱打架的人,麻烦的是他的身体状况不佳。因此,我无法弃他不顾。
我故意工作得很晚,走在黑暗的道路上,远远的就可以看见我的房间。在这之前,我看到的总是外灯亮着而屋内的灯是暗的,然而近来的每个晚上,屋内却都是灯火通明,看到这种情形的我,内心
不禁感到无比沉重。屋内的灯光告诉我,那家伙还在里面。
由于讨厌回到自己的家里,我还故意在咖啡厅坐很久,然后好几次都故意绕路回家,每当在喝咖啡的时候,心里总是忍不住地想着那个家伙是不是回家了呢?这是我内心最大的期待,只不过,这个
期待一直没有实现过。而我也不敢对那讨厌的家伙说「回家」两个字,对于这样的自己,只有感到无比的厌恶。
「我回来了。」
我轻轻地打开门,那个家伙穿著我的厨房围兜,站在流理台前面响应我。
「欢迎回来了,和也,马上就好了。」
「你可以不要每天都这样做的。」
「有什么关系,谁叫我受到你的照顾。」
他微微地笑着,那是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我对此深感厌烦。于是,直接走到最里面的房间,将领带松了松之后,假装不在乎地问他:
「找到工作了吗?」
「哦!我今天没去找。」
他一副无所谓地回答我的话,难道他不知道他已经造成他人的困扰了吗?我一肚子的火气却无法直接对他发作。
「我是无所谓啦!但是,你一直找不到固定的工作不是很不好吗?」
「我在这里会给你添麻烦吗?」
那家伙一下子就来到了我的房间,脸上笑着,眼睛却没有在笑,这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我的心脏跳了一下。老实说,我觉得这个时候的他是最可怕的,或许是因为我了解他的过去的关系吧!
「没有、没什么啦!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
我的语尾不知不觉拉得很长。
「啊!就算你真的认为我给你添麻烦的话,你也不会说出来的,只不过,你也不需要用那种害怕的眼神看我啊!我又没有责怪你,我明天就会去找工作了,因为今天觉得有些浑身无力,所以就没有
出去,不说这个了,我们赶快去吃饭,你肚子饿了吧?」餐桌上放着一盘盘的料理,他坐在我的对面等我坐下来。我曾经对他说过不需要他做饭,也不需要他等我一起吃饭,况且,我比较喜欢一个
人慢慢用餐,只不过,不管我说过几次,他有听跟没听一样,一点地不了解我的想法,而我也懒得一说再说,同样的事也感到非常厌烦了。
「开动了。」
说这样的话时,还必须按照规矩将两手合掌,我也配合着这样做,然后便像往常一般,开始了一天当中拘束的晚餐。
三浦惠一这家伙在半年前因为肾脏病而住院,然而就在今年的九月,医院方面表示他的状况稳定已经可以办理出院了,除此之外,并不会影响到他的生命安全,只不过,他衰弱的肾脏再也禁不起太
大的打击。由于肾脏是控管身体运动的部分,因此,他的饮食和运动都有一定的限制。
他原本从事道路工程方面的工作,由于生病的关系,他再地无法从事过劳的工作而辞掉了。
他为了寻找新的工作而离开家乡,他认为如果在都市的话,以他一个有病在身的人来说会比较容易找到工作。于是,他便找到在这里的高中担任老师的我,连一点通知也没有就来到我的住处,一开
始,我还因为三浦惠一居然会来找我而感到非常讶异,那是在一个星期日下午的时候,他突然来敲我家的房门,我本来还以为是住处的管理员或者是送快递的人,没想到一开门看到的却是站在门口
的三浦惠一。
「嗨!」
三浦惠一笑着拿出手上拎着的乡下土产给我,我还以为他去旅行,然后在途中经过我这里而已,一方面又认为让他这样子站在门口不太好,于是便请他进入屋内。现在想起来,当时完全不是我所想
的那么一回事,从此以后,他便以「找工作」为理由,毫不客气地就这么侍在我的住处了。
三浦惠一小的时候,就一直将我当成他最要好的朋友,然而,我表面上虽然装做和他很要好,其实内心里却非常讨厌他那种粗暴的个性。在中学生涯结束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就这样远离他的身
边,因为这件事情,他应该非常地介意。仅管如此,他还是来找我了,三浦惠一明明知道我不喜欢他,却还是厚脸皮地住在我这里。关于这一点,简直让我感到匪夷所思,一般说来,一旦知道对方
不喜欢自己的话,通常是不会愿意侍在那个人的身旁,既然自己讨人厌了,看着对方对侍自己的态度不是会很难过吗?
虽然我尽量表现出不讨厌他的样子,但是,三浦惠一从我的一言一行中,应该也多少看得出来吧!然而,在明明知道的情况下,他却依然可以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晚餐一开始的时候,两人之间只听得到吃东西的声音,三浦惠一在用餐的时候是不开电视的,虽然我曾经开过一次,但是,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了。
在这样如同夜晚般的寂静之下用餐,三浦惠一似乎习以为常了,而我在吃饭的时候,如果没有声音的话就很不习惯,类似这种情形,他已经逐渐地破坏我原有的生活。
「今天学校有什么事吗?」
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缓缓地抬起头来思考着。
「和平常一样没什么不同。」
「应该不会一直都是一样吧?一定有和昨天不同的事情,你想想看啊!」
我不想开口说话,他却硬要我说,这种情形让人感到无比的厌烦,我没有看着他直接回答说:
「没什么事情啊!」
「你就这么讨厌和我说话吗?」
对于他这极平静的口吻,反而更加让我感到紧张。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眼睛则盯着我看,我只好装着没事的样子,然后伸出筷子要去夹放在桌子中央的小菜。
「这个可以先不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