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而行——胃痛

作者:胃痛  录入:01-25

“这盒月饼是我让小严带给老师的吧,他国庆之前来过一趟,没想到老师把盒子留着了。”

邹文锦顿了顿,神色自如地转移了话题,“还是老字号的东西好啊,有几个学生送的是鲍鱼内陷的,很贵,一点都不好吃。哎,年纪大了,还是要吃老味道,中国人几千年传承下来的都是精华,老一辈的东西不能丢啊。”

苏家生笑笑,附和说,“是啊,上次小严就说了,他的一个朋友非要搞什么鲍鱼的粽子,怎么都不肯听他劝,最后都赔本了。像粽子、青团、月饼这种东西,说到底还是吃个怀念,感受一下过节的气氛,现在的厂商都爱弄花样,但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和口味才是没错的。”

邹文锦慢慢地抬起头,眼神中毫不掩饰赞赏之色,“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讲究创新,一不小心就弄成四不像了。所以啊,你们那届的学生里,我最喜欢你和小严。不过,小严心思太野,嘴巴又滑头,不够你稳重。”

苏家生摇摇头,递了热茶给邹文锦,“他现在不一样了,各方面都稳定了很多,人也成熟了。”

邹文锦接过杯子,关切地问道,“他有女朋友了?”

苏家生笑而不答,只是摇了摇头,邹文锦明白他的意思,眉头微拧,许久才说,“是吗,也好,他能定下来就好。”

场面突然冷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慢慢地现形了,那是苏家生想要面对,而邹文锦不想面对的东西。这种尴尬的情况对苏家生来说,一点儿也不陌生。他甚至也站在过邹文锦的位置,而另一个人就是夏宁。

隔了一会儿,邹文锦慢悠悠地问道,“家生最近怎么样了,有女朋友了吗?”

苏家生抿唇而笑,很自然地想到了夏宁,也许是因为刚刚的联想,也许是因为其他的感情。

邹文锦没有发现苏家生的心思,耐心地劝道,“你和童童已经离婚很多年了,也该交个女朋友,好好地结婚了。”

苏家生突然抬头,紧盯着邹文锦,脸上挂着笑容,眼底里却没了笑意,“老师很希望我结婚?”

邹文锦一时语塞,神色略有些窘迫,“你是我的学生,我总希望你好的。”

类似的对话早就重复过多次,而说辞也不曾改变过。

苏家生自嘲地笑笑,忽然听到邹文锦叹了口气,从容地说,“年纪大了,总是要安定下来的,结婚也是应该的。”

邹文锦就是这样的男人,到了适婚的年纪,听从家里的安排去相亲,然后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他不会允许自己的人生有丝毫偏差,他的家庭和亲人也不会允许。正因如此,不管苏家生对他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他也没想到要逼对方做出回应。

此刻也是一样,苏家生长叹一声,苦笑着说,“要找一个互相喜欢的人很难啊。”

邹文锦摇摇头,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道,“也就你们年轻人才会说什么爱情,我们那时候啊,到了年纪就要结婚,家里安排几次相亲,找一个各方面都比较满意的,稀里糊涂地这么过一辈子了。”

关于邹文锦的结婚过程,苏家生恐怕比他自己记得更清楚,当年,他就是看着邹文锦被家里安排去相亲,然后娶了现在的师母。

苏家生曾经看不起他们的夫妻关系,他在感情上很有洁癖,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也不会装作喜欢,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和童童有约定了。当然,那时候年轻气盛,多少有些赌气的意味,再加上后来也不常来往,即便每年都会去拜访,也都是和邹文锦约好去登山,他总是会自动地忽略师母的存在,在这一点上,苏家生也很孩子气。

很快,师母就回来了,她是急着赶回来的,走进门的时候,步伐仍有些急促。为了要帮邹文锦擦身,她一个人搬了屏障过来,还不肯让苏家生帮忙。

苏家生坐在旁边,透过影子看到师母耐心地帮邹文锦擦身,心里不禁生出一些感触。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再过十多年就是邹文锦的岁数,可是,等到他老了、病了、走不动了,是不是也能有人心甘情愿地照顾自己,甚至有没有人愿意和他相伴到老。

忙完之后,师母没有立刻出去倒水,邹文锦似乎拉住了她,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师母可能觉得害羞,下意识地闪躲一下,走出来的时候仍有些脸红。

苏家生笑着看向他们,过往的那种吃味不再这么明显,甚至想到了其他的事情。比如,他也喜欢这么揉弄夏宁的头发,亲密又带着宠溺的意味,让他觉得夏宁是需要他呵护的。

这种联想让苏家生顿时抽离了周围的气氛,不经意地轻松了一点。而这时,邹文锦突然感叹,“可惜啊,没有把棋盘带来,要不然,咱们现在就可以杀一盘了。”

听到这话,苏家生第一反应就是立刻去买,可是,他还没把话说出口,又硬生生地憋回去了,“我明天过来的时候,顺便买一盘吧。”

邹文锦愣了愣,不免有些吃惊,“你在北京待几天?”

苏家生早有准备,从容地答道,“半个多月吧,有个项目在谈。”

邹文锦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再追问下去。苏家生见时候差不多了,也准备要离开。临走之前,邹文锦突然叫住他,让苏家生坐到自己的旁边。

苏家生不明所以地坐下来,突然被邹文锦抓住了左手。他奇怪地抬起头,问道,“老师?”

邹文锦温和地笑笑,把他的手慢慢地摊开,又从刚刚的盒子里抓了一把糖,塞进他的手心。

“男孩子啊,吃点甜食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糖也是你师母排队买的,不甜不腻,味道刚刚好。”

苏家生神色复杂地看着邹文锦,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邹文锦真的瘦了很多,脸色也很难看,样子十分憔悴。可是,当他看着苏家生时,那种关怀的目光不曾改变过。

长久的沉默之后,苏家生以为自己会说什么的时候,可是,脱口而出的又是另一番内容,“老师保重,我明天晚上再过来看你。”

邹文锦笑笑,没有多说,耐心地等着苏家生松手,然后,目送他离开病房。

刚刚离开医院,苏家生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根烟,他急切地抽了几口,夹着烟的手微微地颤抖,神色是少有的狼狈。低头看着手指间的烟雾弥漫,他不禁自嘲地笑了,自从父亲死后,这是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当初对绝症的淡然忽然变得可笑,生老病死没有他想象地这么轻松,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境变了,现在竟然感到了害怕。

邹文锦的话就像是一把利剑,深深地刺进他的心里,说出了他最不想面对的事情。

真正接近死亡的时候,那种感触才是最发人深省的,苏家生也不得不承认,邹文锦的话并没有说错,只不过,他一直都小心翼翼,现在却沉不住气。

沉吟良久,苏家生弹了弹烟灰,把第三根烟按在垃圾箱里。突然很想听听夏宁的声音,那个与他最亲近的人,哪怕是冷言冷语的讥讽,但是,当他打了夏宁的电话,对方仍是关机状态。猜想夏宁可能还在生气,苏家生也没有执着,担心着邹文锦的病况,他转而又打给朋友,找相熟的医生询问情况。

25

之后的半个多月,苏家生越来越忙了,整天为了邹文锦的病情奔波,通过朋友的关系请专家,全然不惜精力和财力,只是,邹文锦对生死的淡然让他感到无奈,仿佛自己才是最在乎的那个人,一天到晚围着这件事而团团转。

这天,苏家生刚从医生那里离开,正准备去看邹文锦,却发现师母一个人坐在门口削苹果。

“老师在睡觉?”

苏家生坐在她的旁边,轻声地问道。师母笑着点点头,把手里的苹果递给了苏家生。苏家生没法拒绝,接过之后,又看到她换了一个继续削。

“带了棋盘?”

苏家生点点头,问道,“老师今天怎么样?”

师母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容,不见担忧,也不见哀伤,倒是和邹文锦一样,“还是老样子。”

师母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女人,这一点和童童有些相似,她含笑着看了房门一眼,真诚地说,“近日麻烦你了,你们老师一直在念叨,说你不用这么……”

“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这话时,苏家生的目光朝着病房的方向,眼神中的坚持让人惊心。师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禁摇头,“其实,他更希望安静地走完这一段吧。”

“这不可能。”

苏家生突然地脱口而出,神色认真地说道。

“家生。”

师母皱眉,担忧地看着他,许久才道,“你们老师是怎么想的,你应该很明白的。”

师母忽然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里,苏家生却坐在外面没有动,他低头沉默不语,脑中回想着刚才从医生那里听到的事。到了现在的地步,不管怎么治疗都是徒劳的,无非是增加痛苦去拖延时间。可是,这样的结果要苏家生如何接受。

邹文锦很快就醒了,苏家生走进病房的时候,刚才那些烦躁的表情早就不见了。他一如既往地坐在病床的另一头,一连下了好几盘棋。

治疗一直在进行,邹文锦却越来越憔悴了,他的脸色很难看,带着病态的苍白,身体越来越差,瘦的让人惊心。苏家生出神地盯着他,仿佛连温柔的笑容也变得虚弱无力。他忽然觉得很心烦,摸到烟盒又没法拿出来,左手就这么僵在那里。

邹文锦似乎看出了苏家生的心思,突然地笑了,低声道,“你到窗口去抽烟,我让你师母替你把风。”

说完,不等苏家生拒绝,他已经把妻子叫过来。

看到两人亲昵地说起生活琐事,苏家生也不方便打扰,独自走到窗边,开了一条缝。背对着邹文锦他们,苏家生抽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午后的阳光照进屋里,整个房间都暖洋洋的,师母坐在床边,一边削果皮,一边喂给丈夫吃。邹文锦的笑容还是淡淡的,却又有一些说不清的味道,那么轻,那么温柔,看到妻子的额发垂下来了,他亲昵地帮她挽到耳后……

那是一幅宁静又安详的画面,苏家生就这样看着他们,渐渐地走神了。脑中回想邹文锦的那些话,两个人要过一辈子,爱得多深,并不这么重要。只是,当年的他被自己的那点心思遮住双眼,总是不愿看清这一点。

邹文锦和妻子还在说着悄悄话,而苏家生的心情变得不一样了,过往的念头在逐渐转淡,他看着他们的时候,甚至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他和夏宁的将来,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他们老了之后。

苏家生皱眉,正笑话自己怎么又想到夏宁了,突然就听到邹文锦问他说,“家生,你的项目怎么样了?”

苏家生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哦,谈得差不多了。”

邹文锦笑了,语气和缓地说,“那就好,快要圣诞节了,年轻人还是要赶回去和大伙儿一起过啊。”

苏家生脸上一僵,随即又笑道,“老师在赶我回去呢。”

邹文锦摇头,“怎么会。”

这时,师母会意地离开病房,让苏家生和邹文锦好好地说话。苏家生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第一次惊觉到,原来她才是最了解老师的人。

“事业虽然重要,家人、朋友也都是必不可少的。”

苏家生坐在病床边,耐心地听着邹文锦地教导,“恩,是应该回去了,就这几天的事吧。”

邹文锦点点头,又下了一盘棋之后,苏家生就准备离开了。临走之前,他趁师母不在的时候,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师,你真的不怕吗?”

苏家生站在邹文锦的旁边,茫然的神情带着几分孩子气,也许,只有在邹文锦的面前,他才不仅仅只是“苏家生”。

邹文锦笑了,淡淡地问道,“你怕死吗?”

苏家生一愣,突然想起夏宁也问过一样的问题,当时的他可以这么淡然地回答,为什么现在反而不能了?

苏家生一直都没有回答,邹文锦会意地看着他,两只手握住他的左手,重重地按了一下,劝道,“家生啊,不要给自己太多的压力,你的路还很长。”

苏家生抬起头,吃惊地看着邹文锦,语焉不详地一句话,竟然让他眼眶红了。邹文锦没有多说,甚至没有客气地道谢,他只是安抚地点点头,用眼神让苏家生感觉到自己是被理解的。

回到上海,苏家生刚下飞机,突然接到了庄谨的电话,那人还是毛毛躁躁的,开口就囔囔道,“你怎么回事啊,最近都找不到人了。”

苏家生一边坐进出租车,一边解释说,“最近一直在医院,不太方便开手机,怎么了?”

电话里的庄谨怪叫一声,急匆匆地说,“你妈进医院了,你知道吗?”

苏家生一愣,立马反问,“怎么回事?”

庄谨笑笑,有那么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这话说起来可就热闹了,她和家萱跑去你家找夏宁,本来想把那小子赶走的,没想到反而被他气死了,老人家回去的时候,一不小心踩了空,突然就骨折了,现在在医院躺着呢。”

苏家生脑子一转,约莫猜到是什么情况,又忍不住担心夏宁,“夏宁怎么样了?”

庄谨和夏宁向来不对盘,现在就更不客气了,“他倒没什么,就是被你妈打了一巴掌,要不然也不会跟她吵了。至于现在么,很多天没见人影了,我哪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多半回家住了吧。”

苏家生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的事?”

庄谨说得理所当然,“好多天了吧,我打你手机了,关机,我也没辙。”

苏家生知道庄谨是故意的,但又不能教训他什么,问清了医院的地址,他立马就叫司机掉头。

庄谨从电话里听到他们的话,赶紧说,“喂,你要去医院?别急啊,你等我到了再说,你妈现在在气头上。”

说完,庄谨急着出门,立刻就挂了电话。

苏家生和庄谨是差不多时候到医院的,趁着上楼的时候,庄谨把来龙去脉说给他听,“你妹是怎么知道夏宁的事情,我可不太清楚,反正,你妹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你妈已经在医院躺着了,她本来是不敢说的,还得要我吓吓她,才肯把经过讲出来。反正就是这么一个套路,你妈死要面子,连童童都看不上,怎么能让你和男人在一起。夏宁的嘴巴你也知道,两个人一吵,你妈就恼了,一巴掌甩过去,听说把夏宁也打闷了。不过,他也没白白地被占便宜,我看啊,你妈这一跤就是被他气的。”

到了病房,苏家生意外地看到童童竟然守在床边,正帮着苏家萱照顾母亲。他愣了愣,斜眼看向庄谨,庄谨立马嘀咕,“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她在。”

苏家生刚进门,房里的三个女人齐齐地盯着他。场面突然冷下来,苏家萱和童童都不敢说话,倒是苏母哼了一声,扭头不想看到他。

“妈。”

苏家生轻唤了一声,慢慢地走上前。他对苏家萱使了一个眼色,妹妹还没有明白过来,童童倒是把她拉出去了。

苏母脸色阴沉地瞪着他,讥讽地骂道,“叫什么妈啊,你有在顾我这个妈吗?”

苏家生坐在床边,安抚地说,“我在北京办事,回来晚了,您的脚没事吧?”

苏母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我都在医院躺了这么多天,儿子竟然一次也没来过,让人家知道像话吗?”

苏家生点头,不做反驳。苏母冷哼,又道,“当然了,我管不住你,更不像话的事情你都做得出来,这点算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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