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生知道母亲不喜欢突然造访,前一天晚上,他特地打了电话过去。电话里,苏母并没有为儿子的到来感到高兴,随口应了一声“恩”,就算是知道了。
第二天,苏家生开车回家,心情一直很低沉。他和妹妹一样,不喜欢回家,也不喜欢和母亲相处。
苏家生的母亲是一个很自私的女人,也许,作为儿子的苏家生不应该这么说,但这是所有认识她亲朋好友人一致公认的。苏家生的父亲是知识分子,家庭背景还不错,大学毕业之后,和庄谨的爸爸一起进入机关工作。那时候的大学生很少,两个人都是干部的培养对象,虽然分在不同的部门,发展前景都很好。
苏母的家世也不错,年轻时候更是小有名气的美女。只不过,她的性子野,企图心又强。虽然听从父母的安排,和苏父相亲结婚了,却一直对性情温和的苏父很不满意。
苏家生一直认为,母亲应该嫁给商人,珠光宝气,穿金戴银,哪怕只是表面的风光。苏母对物质的追求在当时是不能让人理解的,比起夫妻之间的感情,她更在乎物质上的东西。她喜欢炫富,喜欢藏私房钱,喜欢被人羡慕的感觉。而对孩子和丈夫,她并没有多少感情。
很多人都不相信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在苏家生的家庭,这已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苏母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母爱,比起在照顾孩子,她更喜欢打麻将,和小姐妹去跳舞。整天都找不到人,倒是佣人代替了母职。
苏家生读中学的时候,父亲因为意外事故而死了。当时,他刚刚升为副局长,苏母还未从喜悦中清醒,就跌入了愤怒的深渊。
尽管不是因公殉职,苏家还是得到不菲的一笔补偿。可是,那是无法和苏父为家庭创造的财富相比的,何况,苏母更在乎面子上的荣耀。
苏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捉襟见肘,然而,苏母宁可为娘家借钱,动用父亲的存款,也不愿意降低生活质量,更不肯出去工作。苏母问娘家要的钱越来越多,和亲戚朋友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她把一切的责任都归咎于苏家生,逼得他必须扮演好一个长子的角色。好好地读书,为母亲争面子,努力赚钱养家,处理好母亲和妹妹的关系,这些都是“苏家生”应该做的。
苏家生到家的时候,苏母刚刚起床,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很少有睡到大中午的,苏家生不禁皱眉,下楼又买了一份早餐带给她。
再次上楼的时候,苏母已经穿戴整齐,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从后面看过去高高的,时髦的打扮就好像才三十出头而已。
从苏家生坐下来起,苏母就不停地抱怨,煤气灶不好用,电视机不够大,空调太吵,浴霸坏了一个灯,淋浴器一用就会漏水……苏家生长叹一声,始终带着微笑,好脾气地点头。等到苏母说完了,他才开口,“行啊,都换了吧,也用了好几年了。”
苏母不悦地说,“一样接着一样坏,也不知道是不是家里的风水不好。”
苏家生笑笑,安抚道,“您想太多了,东西用久了,总是会坏的。”
苏母看了他一眼,不高兴地别开眼,嫌弃地扫视了客厅一圈。
“看看这墙壁,角落都掉回了,还有厨房的磁环……”
苏家生拍拍她的手,笑着说,“那就装修一下吧,我到时候请人来看看。”
苏母斜眼看向他,似乎并不满意,“你舒舒服服地住新房子,我就要守着这套二十多年的破工房?我儿子是造房子,做妈的还没好房子住,说不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苏母的刻薄是一种天性,就和她对物质的需求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然而,苏家生却很无奈,他回国这么多年,母亲从不过问生意上的事情,也弄不懂他的公司究竟是干什么的。对她而言,儿子每个月给足了钱,家里弄得漂漂亮亮,而她也可以穿得光鲜亮丽,就足够她在小姐妹那里炫耀了。
“妈,买房子不是这么简单的。您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街坊邻里都熟悉了,我也可以放心。”
苏母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我就不能过更好的日子?你赚这么多钱不是给家里用的?你有没有良心!你爸死了之后,是谁把你们兄妹俩养大的?”
苏家生苦笑,无话可说,父亲始终是他的软肋。
苏母的话并未说错,当年,若非父亲的意外早逝,她不用为一双子女而头痛。赚钱的是父亲,照顾孩子的是父亲,而她还是像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无需负担家里的任何事情。
“要不是你爸死得早,我们家现在早就不得了了,我也不会比庄谨他妈差。哼,就他妈那种长相,穿什么都是一副土样。”
苏家生没有动怒,只是劝道,“妈,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了,还讲什么好看不好看。”
每次与母亲争执,苏家生都是投降认输的那一个。回到这个家,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连说话都这么小心翼翼,不断地忍让,不断地妥协,尽力满足母亲的每个要求。
“房子的事情我再看看吧,前面开进来的时候,旁边造了一个新的小区,我有空去看看那里环境怎么样。”
苏家生看了母亲一眼,耐心地说,“年纪大了,还是安定最重要。住在熟悉的地方,约搭子打麻将也方便,是吧。”
苏母不吭声了,交代了冰箱有什么菜,便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苏家生到厨房,把东西一样样的拿出来,亲手下厨做了一桌的菜。
饭桌上,母亲的话除了埋怨,就是抱怨,她仿佛对每一个人都不满,但又无法真正地脱离群体。
聊到庄谨家里的情况,苏母问道,“庄谨有女朋友了吗?”
苏家生答道,“还没呢。”
苏母瞟了他一眼,“你可别落在他的后面,让他先结婚了。”
苏家生不禁失笑,问道,“我以前和童童结婚的时候,您不是也不满意吗?”
“在外国长大的小姑娘不安分。”
苏家生轻笑,反驳说,“童童的脾气很好,您知道她很温顺的。”
苏母一时语塞,瞪了他一眼,“我还没说你,好好地把妹妹送到外国读书,别到时侯带了个洋鬼子回来,尽会给我丢脸。”
苏家生皱眉,“家萱的事情我会看着的,哦,对了,她学校快放假了,下个月就回来了。”
苏家萱不喜欢和母亲相处,母亲也一样不喜欢和她相处。
“回来干什么?还要我当老妈子照顾她?”
“家萱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不用您照顾,她可以照顾自己。”
苏母看了他一眼,不再反对,只是说,“家里多一个人,开销也不一样了。最近水费涨了,又换了天然气,比煤气还贵……”
“我知道,我下个月多给您一点生活费。”
苏母点头,“你上次送的养生茶再拿一点,我年纪大了,也要保身价了。总不能看着你们过好日子,自己吃不动也走不动。”
对于母亲的要求,苏家生除了接受,也只有接受。他从母亲身上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不满和需求,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老人家可以有这么多的欲望。可是,作为她的儿子,作为“苏家生”,他必须尽力地满足她的要求。母亲的人生态度让他明白,如果一个人永远都对生活不满,那么,她这一辈子都会被自己的枷锁困住。
饭后,依旧是苏家生收拾碗筷,把剩菜用保鲜膜包好,放在冰箱让母亲晚上再吃。他从厨房出来的时候,苏母已经约起了麻将搭子,好像是料准了他马上就会走的。
苏家生站在书房门口,耳边是母亲打电话的声音,眼前是整洁的书桌和书架,以前放在阳台的盆栽都被母亲丢了,客厅的大鱼缸也变成了摆设。只有这间书房被他强硬的保留下来,没有成为打麻将的娱乐室。
苏家生忽然很怀念他的父亲,那是一个温文儒雅的男人,体贴地照顾家里的一切,把工作和家事都处理得很好,唯独没有让妻子满意。每次回家,苏家生都会想,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这个家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这个家庭的状态是畸形,每个人都想逃,每个人都不愿意面对,抛开“苏家生”这个身份不谈,他也无法对这个家抱有多少感情。他只是站在这个位置上,必须扮演好这个角色。
苏母的电话打完了,苏家生也该走了。他从钱包抽了一千块交给苏母,让她好好地请朋友吃顿饭。苏母不会拒绝,把钱往手袋一塞,吩咐他在的对面定一桌四个人的位子。
苏家生点头,照着做了。只是不禁想到,如果不是母亲出手阔绰,她所谓的朋友是否还会围在她的旁边,或者是真心地恭维。
离开家里,苏家生特地往后面绕了一个圈,那是一大片早就废弃的空地。很多年前,他和庄谨还在读初中的时候,他们就常常在这块空地上玩,摸黑踢球或者是玩打仗的游戏。
空地的旁边是一条很宽敞的大马路,左右两边共有八个车道,因为是大卡车和集装箱车子的必经之地,常常发生车祸。
苏家生把车子停在了街边,随着附近越来越荒废,现在已经没什么车子经过了。可是,他终究无法忘记那年的事情。
那天,他和庄谨他们在空地玩,本来说好七点就回家的,一直闹到八点都没走。当时还没有手机,苏家生自然不知道父亲担心得坐不住,特地从家里跑出来找他。几个男孩子总算愿意回家了,正准备过马路的时候,突然看到一辆大卡车闯了红灯路,硬生生地碾过马路中间的一个行人。当时,他们都吓了一跳,还想上去看热闹,待到走近的时候,苏家生才发现那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他至今无法忘记那一刻的感受,大脑里如雷鸣一般,仿佛连天也塌下来了。他呆呆地跪在地上,最熟悉的人已经变成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下身被碾成两半,上身血肉模糊,唯一可以看清楚的只有那张脸,而父亲的眉宇还是紧紧地拧着,仿佛前一刻还在担心什么。
对于苏家生来说,这就是一场灭顶之灾。那段时间,母亲变得神经兮兮,成天疑心家里闹鬼,又不断地埋怨苏家生害死了他爸爸,好好的一个官阶就送出去了。妹妹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越来越害怕和母亲相处……当时,苏家生已经无路可走了,他只有逼着自己不断地成熟,才能堵住家里的重要缺口。那种压力是毋庸质疑的,全都来源于本该和他最亲密的家人。
随着年纪渐长,他慢慢地撑起了这个家,只是,他偶尔也会迷茫,自己到底是“苏家生”,还是父亲遗留的亡魂……
车子停了很久,苏家生撑在方向盘上,目光没有焦距,视线不知看向何处。他抬起头,慢慢地望向斜前方的位置。父亲的鲜血早就不见了,但它却深深地刻在苏家生的心里,渗入五脏六腑之中,足以影响他一辈子。
苏家生想抽根烟,烟盒从上衣口袋掉出来,他着急地俯身去捡,手机又突然地响了。
苏家生停顿几秒,把所有的事情放在旁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接起电话,他一边吩咐秘书去查对面楼盘是哪家开发商,一边弯腰捡起了烟盒。
挂断电话,他点了一根烟,混乱的思绪渐渐冷却,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16
一个星期后,庄谨陪苏家生去看房子,路上说起他和许明言的近况,苏家生不禁又问道夏宁的事。
庄谨气他多管闲事,但又不得不答,“那小子就这样吧,刚刚交了题目,开始准备起来了。”
苏家生点点头,又问道,“实习工作呢?他找到了吗?”
庄谨瞪了他一眼,答道,“谁知道,他跟许明言说,他爸爸这几天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再看看他爸的意见吧。”
苏家生笑笑,没有说什么,庄谨却来劲了,“人家真爸爸都回来了,你这个假爸爸可以闪边了吧。”
苏家生皱眉,拍拍他的肩膀,“胡说什么。”
庄谨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阿琛把他那个小家伙塞进银行了,你知道吗?”
苏家生一愣,扫了庄谨一眼,似乎在问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庄谨斜眼看他,理所当然地说,“他是大专生,按理来说只能在柜面做,我找我爸通了点关系才把他弄进去的。”
庄谨愤愤地说,“他跟开发商熟,又和局里关系融洽,自己不干这行,没有利害关系更好说话,哼,我算是被他吃定了。”
苏家生不由得笑了,调侃他说,“没有利害关系?真没关系他也就说不上话了。他大哥以前是从上海调过去的,现在在北京坐得稳着呢。他不用他大哥的人脉,绕个圈子给那小朋友安排一份稳定的工作,也省得被他哥念叨。”
庄谨一时语塞,撇撇嘴,表情不太爽快。
“你让你爸多关心一下,有空就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也让那边重视一点。”
苏家生颇为感叹,又说道,“找份工作不难,要找一份坐得稳,条件又好的工作就难了。要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要替夏宁操心?就他那种脾气啊。”
苏家生含笑地摇摇头,庄谨却不能认同。
“你那叫瞎操心,人家还不领情。”
苏家生挑眉看他,故意问道,“原来你为许明言做事都是要有回报的?”
庄谨立马辩驳,“那不一样。”
苏家生笑着问道,“怎么不一样了?”
庄谨不服气地回答,“我对许明言,那是真感情。你对夏宁呢?你照顾他,和照顾家里的盆栽鱼缸有什么不同?”
回到车上,庄谨越发没了顾忌,“我问你,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撒手不管他?”
苏家生眯缝着眼眸,长叹一声,“难啊。”
他皱了皱眉头,停顿数秒,接着说,“我看着他,就好像看着年轻时候的邹老师。我常常会想,等他年纪大了,会不会和邹老师更像了。”
庄谨换了个姿势,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你情圣啊,别说得好像你们怎么了一样,你对邹文锦就是恋父情结!现在自己老了,又要挑个恋父情结的小家伙,吃饱了撑地给他当爸爸。”
苏家生笑笑,非但没有否认,反而附和道,“是啊,夏宁的脾气跟我小时候挺像的,一样的让人放心不下啊。”
庄谨一愣,突然沉下脸,“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你爸了吧?什么夏宁的脾气跟你像,别乱说。”
苏家生仿佛听不到庄谨的话,自顾自地说,“遇到夏宁也是缘分,起初觉得他像邹老师,现在又觉得他像自己,要对他不管不顾,不是这么简单的。”
苏家生说得平静,庄谨却没法平静,他看了苏家生一眼,始终不能认同他的说法。然而,他又无法劝太多,他知道,苏家生有自己的主意,是听不进他的话的。
正好是吃饭时间,苏家生带庄谨去一家小餐厅吃饭。庄谨笑话他说,为了省钱买房子,现在就开始吝啬了。苏家生笑而不答,等到上菜了,吃得庄谨没工夫说话。
饭馆的人不多,电视机正在放新闻。刚好播到一则货轮失事的讯息,庄谨不禁叹息,“前段时间都是飞机失事的消息,现在海上又不太平……”
苏家生眉头一皱,对庄谨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不要说话。庄谨正觉得奇怪,忽然发现苏家生沉下脸,表情很不寻常。电视机里正在报到丧生海员的名字,庄谨一听,立马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家生……”
庄谨刚开口,苏家生匆匆地买单,急着离开。
“我去找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