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走吧,我吩咐赵伯多做了几道你喜欢吃的菜,还准备了一坛好酒,今天不醉不归!”
三个人出了涂府大门,向贺谦之他家走去。半路上,街上响起叫骂和哭泣声,行人们闹哄哄的挤过去看热闹,一大群人黑压压的堵住了街道。
“是安府被抄家了。”贺谦之看了一眼,淡淡的说。
慕轻面无表情,看着官差们将一箱箱的东西搬上马车,安家的下人们哭泣着被官差赶出待了许多年的府邸。
“总算是恶有恶报吧,”贺谦之叹道。
一个满脸倦容的清俊男子从安家缓步走出来,他冷漠的看着四周指指点点的百姓,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径直挤出人群,低着头往前走去。
“安雅城。”慕轻喊道,四年过去,安雅城给人感觉似乎阴郁了许多,眉头有深深的痕迹,眼睛黯淡无光的好像失去了魂魄。
慕轻注视着这个对他从不友善到关爱有加的男人,想起现今这个人的父亲因为他的案子而关押在大牢里等待处死,他们如此混乱的关系,该要如何面对?
安雅城看到慕轻一怔,停下脚步,张了张嘴巴,半晌才说道:“沉冤昭雪,恭喜你,请代我向涂大人说声对不起,我爹给你们家带来了那么大的灾难。”
感觉到他语气中的陌生,慕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先告辞了。”安雅城提了提包袱就要走,一个年轻美丽的妇人奔出安家向这里瞟了一眼,大喜,小跑着赶上来。
“雅城。”她喊道。
安雅城看看她,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说:“小裳,我……”
名唤小裳的妇人倔强的拉住安雅城的胳膊,说:“您去哪里,小裳就跟到哪里去!请您不要赶我走好吗,毕竟我们……”
安雅城无奈的看着他的妻子,忽然握紧了她手,笑了:“好,我们一起走吧。”
小裳看着丈夫的手,激动的快要流出眼泪。
“我们走了。”安雅城说。
慕轻问道:“你要去哪里?”
“哪里觉得舒服就待在哪里,”安雅城看了慕轻一眼,望向天空,“总之永远不会回到帝都就是了。”
“诶,我们不是要去……”小裳疑惑不解的叫道。
安雅城抬手捂住妻子的嘴巴,冲慕轻勉强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攥紧了妻子的手快步向前走去。
慕轻转过身,望着安雅城的背影。
安雅城能感觉到慕轻在看他,其实他很想回头再看一眼,好好的看一看四年不见的人,因为以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
那封出现在御史台的匿名信是他送过去的,揭露了包誉的罪证,也一手将自己的父亲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已经说不清是替“死去”的慕轻报仇,还是为了让他自己解脱。
四年来,他不断的受到来自父亲的强迫,只能假意的顺从着,按照父亲的安排一步步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向更高的位置攀爬。可是官位再高,他都不快乐,几乎快要崩溃,自从慕轻的事情后他越来越无法接受这个黑暗的帝都和官场,但他已经深深的陷在沼泽里无法逃脱,除非有朝一日沼泽干涸。
父亲曾请来最高明的大夫试图医治好他的失忆,但无论吃了多少汤药、扎了多少针,他一点都想不起,也不愿意想起从前——从前的他一定非常可怕,一定会让他更加崩溃。
所以,不如不想起。
大义灭亲,恶有恶报,沉冤昭雪,他也得到了解脱。
以后不再会有人逼迫他做那些他不愿意去插手的肮脏勾当,不会有人在耳边不断的教训他,不会……
看到原本以为死去的人安然无恙的出现在眼前,他心里真的很高兴,很想问一问这些年他去了哪里,过的怎么样。
可是,多看一眼,多问一句,心里的牵挂就会多增加一份,心里有了牵挂以后不能相见的日子要该怎么办?
就此了断是最好的办法。
安雅城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只要慕轻仍好好的活着,他就满足了。
他将要离开帝都,前往当年出使北齐时经过的边境小镇任职,带领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慢慢的富裕起来,此去路途遥遥,不再归来。
他不想去刑场亲眼目睹父亲人头落地,妹妹也自缢在冷宫,家也散了,孑然一身,不过幸好身边还有一个知冷暖的妻子一直陪着他。
安雅城感到了深深的愧疚,成亲三年多,他对这个体贴贤惠的妻子一直不冷不热,常常让她独守空房,也不对她多说一句话。但是小裳却依然笑的温柔,在深夜中为他端来热茶夜宵,天冷时为他准备好厚厚的衣裳……
不由自住地,安雅城将小裳的包袱接过来,将她搂进怀中。
小裳略微有些诧异的抬头看着不笑不怒的丈夫,继而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依偎在安雅城的怀里。
冬日的寒风在不经意间变得柔和起来,春天就快要到来了。
“一路平安。”
看着安雅城搂着妻子渐渐消失在人群中,慕轻欣慰的一笑,抬手搭上贺谦之的肩膀,说:“走,喝酒去!”
几天后,流放在外的涂家人终于回到帝都,慕轻和贺谦之一大清早就去城门口迎接。看到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父亲,慕轻不禁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涂远卿看到小儿子活生生的站在面前,老泪纵横,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拉着儿子的手不肯松开。
“爹,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让您受苦了,”慕轻难过的说,连声道歉,“大哥大嫂,对不起。”
“都过去了,”涂慕衍笑着说,“祖父大人很想你,但他身体经不住长途奔波,回不来,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去看看他。”
“好。”慕轻点头。
“连日赶路都累了吧?”贺谦之说,“涂府已经收拾的焕然一新,老爷,少爷请回家吧。”
终于是,回家了。
63.皇子敏政
新任内侍总管小录子恭敬的领着慕轻向养心殿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宫人,远远的向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什么,小录子狠狠地向他们瞪去,宫人赶紧闭上嘴巴,慌忙地走开。
慕轻低下头,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面色平常。
小录子看他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两人来到养心殿门口的时候,正巧碰到几位大臣从里面出来,他们看到慕轻先是一愣,然后摇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各自散去。
“皇上,奴才带涂慕轻来了。”
“草民涂慕轻参见皇上。”慕轻下跪行礼。
颛孙澈非放下奏折,快步走到慕轻面前,亲手扶他起身:“慕轻,不需要多礼。今天我找你来呢,是想和你说一件事情。涂尚书和涂将军已经复职了,我准备重新任命你为起居舍人。”
慕轻欠欠身子,说:“草民愚钝,实在不适合担任任何官职,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慕轻,你怎么了?”颛孙澈非皱起眉头,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和我说话不需要这么客气,我都有些不习惯。”
“皇上,您毕竟是九五之尊,而且现在是在宫里,礼还是必须的。”慕轻淡淡的说,稍稍后退了一步。
颛孙澈非僵住了,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失落感——本以为事到如今他们之间不该再有任何隔阂了,可是慕轻时常冷漠的好像他们从前根本就不认识,而有时候明明看到他一直笑着注视他,谈吐如常。
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摸不透慕轻的心思了。
大殿陷入短暂的沉默中,颛孙澈非艰难的开口说道:“慕轻,陪我去御花园走一走,好吗?”
“好。”
御花园中一片凋零之色,惟有雪松依然青翠如常,积雪已经融化的差不多了,露出光秃秃的草地,几个内侍忙着将一些角落里脏兮兮的残雪也收拾干净。
太阳和煦温暖,风也不像前几天那么冷了,又是一年春将来到。
颛孙澈非瞅着内侍们将残雪打扫干净,眼中流露出期盼的神色,希望他和慕轻之间的那层隔阂也能冰融雪消。
“春天快到了,一切又是重新的开始。”颛孙澈非意味深长的说,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眼角偷偷的观察着慕轻脸色的变化。
“嗯。”慕轻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慕轻,回来继续待在我身边,好吗?”
“我没有这个才能,”慕轻自嘲道,挠了挠头发,口气和表情不似殿上那么生硬了,“你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什么官职都不适合我,还是让我闲云野鹤、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吧。”
颛孙澈非问:“真没有大抱负吗?”
慕轻笑道:“我怎么会有大抱负,若真是有也不会二十七岁还一事无成。”
“你……心里还是有负担有担忧吗?”颛孙澈非轻叹,“我说过了,没有关系,什么事情都没有关系!”
“是吗?”慕轻笑着摇头。
这时,风送来一阵阵欢笑声,两人寻声望去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端庄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嬉戏玩闹着。小男孩小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明黄色的衣服里,衬着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煞是可爱,他看到不远处的玄衣男子,喊了一声“父皇”,小跑着扑进颛孙澈非的怀中。
年轻女子连忙跟上来,嘴里喊着:“小心一点,敏政。”
颛孙澈非一直忧郁的脸上展露出笑容,蹲下身子抱住年幼的儿子,宠爱的轻抚着儿子的头发。
“臣妾参见皇上。”年轻女子行礼,目光又转向慕轻,莞尔一笑。
慕轻眨眨眼睛,恍然意识到面前的女子正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忙不迭的恭敬的喊道:“草民涂慕轻见过皇后娘娘。”
“不用客气,涂公子。”皇后和善的笑道。
慕轻略微有些惊诧,不知道是不是受以前听说书人说的或者是看戏曲里演的,特别是从前看到安雅芸那副嚣张到不可一世的嘴脸的影响,在他心里后宫的女人就是蛇蝎的化身,表面上客气亲切,暗地里不知道使多少小手段把敌人逼到死路上去。
可是皇后却大相径庭,从她的眸子中一点恶意都察觉不到。
特别是在宫中流传的那些流言蜚语,他以为后宫的女人都该是恨他的,不会给他半点好脸色看。
看来,澈非娶到了一位贤良淑德的好妻子……
颛孙澈非一把抱起敏政,对慕轻说:“这位是我端国的大皇子颛孙敏政,我和张皇后的孩子。”
慕轻怔怔的看着小皇子,刚要行礼,颛孙澈非抬手示意不用。
“敏政今天有学到什么?”
“吵着闹着要读三字经和千字文,”张皇后说,“现在也能背诵一些了,太傅夸敏政聪颖好学,以后一定会大有成就。”
颛孙澈非连说了几个“好”字,开怀的笑起来。
敏政眨巴着黑宝石似的眸子看着慕轻,忽然咧开嘴巴“呵呵”笑着,热切的向他伸出小手。
“敏政也喜欢涂公子呢。”张皇后笑意吟吟。
“慕轻,要抱一抱敏政吗?”颛孙澈非说,“不过他有一些重,这个小馋猫就是喜欢不停的吃,哪天要是小牙坏了可别怪父皇母后。”
慕轻看看这一家三口,伸手将敏政抱进怀中,果然有些重,他吃力的抱着。小皇子欢天喜地的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的笑着。慕轻在敏政胳肢窝里轻轻挠了几下,小皇子笑的更开心了,小小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
“不如慕轻陪敏政玩一会儿吧,你们两个看起来很投缘。”颛孙澈非说,看到慕轻微笑的样子心里跟着舒畅起来。
“是。”慕轻抱着敏政坐到一边的亭子中,扮着鬼脸逗他玩。
颛孙澈非看着他们,对张皇后说:“敏政那么聪明用功,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辛苦皇后了。”
“臣妾是敏政的母亲,都是分内之事。”
“以后朕会多抽空陪敏政的,看他每次见到朕时兴奋高兴的样子,是朕太疏忽了没能多来看看他。”
“皇上还是国事为重啊。”
“可朕也是一个父亲。”
慕轻微微侧头望着谈笑风声、恩爱有加的帝后二人,不禁笑了,有些惆怅,但更多的是感慨和欣慰。
他牵着小皇子的手回到颛孙澈非身边,说:“草民在此多有不便,请皇上容许草民告退。”
“多留片刻,无妨的。而且你看敏政很喜欢你。”颛孙澈非劝道。
“可皇上和皇后才是皇子殿下的亲父母。草民告退了。”
颛孙澈非叹口气:“好,你走吧。”
慕轻向颛孙澈非和张皇后欠欠身子,后退几步,然后转身离开。出了宫门,涂家的车夫已经等候多时了,见二少爷终于出来了,连忙从车辕上跳下来。
“少爷,回府吗?”
“不,先去一趟汇贤楼。”慕轻吩咐道,爬进车厢。
车夫惊讶道:“少爷,您……”
“快走吧。”慕轻说,放下帘子。
车夫不敢怠慢,连忙驾着马车直奔汇贤楼。
汇贤楼依旧是老样子,大白天的没什么客人,赵琪玉瞅见慕轻,整张脸都拉下来了,还未慕轻开口,他先说了:“涂少爷啊,说了多少遍了,明熙没回来,没回来!即使回来了,他也是去您府上,怎么会来我这里。这个小没良心的,早就把我给忘了!”
“我这是最后一次来汇贤楼,让我再去他房里看看吧。”慕轻低声说道。
赵琪玉半信半疑的看着他,说:“真是最后一次来?好吧,涂少爷您请随意吧。”
慕轻颔首,来到后院,明熙住过的那间屋子。因为明熙被带走了,屋子又小,一直空下来,后来被赵琪玉当做了堆放杂物的库房,一些摆设没有动,只是空着的地方堆满了大木箱子。
慕轻前段时间来过两三次,第一次来的时候就问过赵老板明熙回来了没有,赵琪于给了他否定的答案。后几次来,他将衣柜里一股老霉味的衣服都打包带走,回到家后亲手洗干净放进他自己的柜子里。
慕轻坐到一口大木箱子上面,环顾四周。
若是说四年前,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所以明熙没有回来。但是现在皇上诏告了天下,明熙一定能听闻到,就会赶回帝都的,但是半个月过去了,一点音讯都没有,连书信也不见一封。
“明熙,你到底在哪里?”
是仍然活生生的站在这土地之上,是在赶回来的路上,还是……已经在冰冷黑暗的地下,化为枯骨。
慕轻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站起身在小小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后,迈出门槛。
“涂少爷要走了啊,慢走,不送,后会无期!”赵琪于倚着一根柱子,向他招招手,笑的好像送走了瘟神一般。
慕轻没搭理他,径直出了汇贤楼的大门,正好瞧见一个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的老者站在他家马车旁,光溜溜的下巴让他很快明白——这老头是宫里来的内侍。
老内侍看到慕轻,作揖:“涂少爷,太后召见您。”
64.威逼利诱
“草民涂慕轻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冷冷的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给她行礼的男人,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挥手示意让屋内的宫人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