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在壁上看到那张画,我毫不意外。
四海曾经说过,她看到过一副我的画像,是我第三次蜕变後的样子,站在库拉斯特海港的细雨中,茫然,幽暗。
那副画我後来也曾经看到过。
只是......想不到,这里也有一副一模一样的摹本。
是的,虽然画虽一样的,但这副是摹本。
汝默的字也好,画也好,我都见的不少,他下笔最细微的特征我都可以看得出来。
那副画出自他之手,这副是摹本。
是谁临摹了它?又是谁把它挂在这里?
四海当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摹本吗?
我迷惑的站在那副画跟前,连有人走近,也没有注意到。
"我想你就是这画中人。"提斯站在我身後,平静的说:"我起先想,或许你是这人的後代。但是,实在是太相象了......不仅是相貌,还有气质,眼神......"
"你就是因为这个而邀请我的吗?"
"不,即使你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我也同样好客。"提斯微笑:"但是,我想你和我的家族之间,应该是有很深的关系吧?恕我冒昧,你或许是一位法师?"
我摇摇头,转过身来:"不,即使是神通广大的法师,也抵抗不了自然的力量。一百多年前的人不会活到现在,而且可以保持青春不改的外貌。"
"啊,那你是巫师了?"他的脸色明显有些发青,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我知道斯坎奇诺的人对巫术是怎麽看待的。他们更迷信於女巫作祟的说法,认为那些女巫们信奉魔鬼,杀死美丽少女,羊羔,还有初生的婴儿,用他们的鲜血和心肝作法,令自己增强法力且永葆美
貌。
"不,不是的。"我有些疲倦,提斯的外貌与劳伦斯很相似,但是不同的是,劳伦斯不会用这种窥探似的目光捕捉我的眼神。
"你是在好奇吗?"我缓步向前走。
"有一点。"他坦白说:"我从小就看过那副画,虽然挂的位置并不是多麽突出,许多来长廊的人甚至从来没有留意过。但是......我从小就注意到这张画,并且在家族传下来的一些记述中知道这副
画相关的传说......少年的时候我常常在想,或许有一天,我也会遇到画里的传说中人。他会用让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他一定就象这画中一样,沈静,安详,但是......总是带著悲伤。"
悲伤?
似乎四海也这麽说过,我自己却并无感觉。
"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不觉得累吗?"
我看看头顶的天色。天已经黑下来了,提斯说:"回去好吗?剩下的明天再来看,我陪你一起。"
外面的雨依旧没有停,穿著油布的雨衣也没有用处,雨水仿佛可以从雨衣的每个缝隙中灌进来,走回庄园的大宅,脱下雨衣之後,我的全身差不多都湿透了。提斯也没有比我好多少,额前的金发不
停的滴下水珠。
"今年的雨真的很大。"提斯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我记得只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年的雨季来的异常凶猛而长久......那一年许多人因为暴雨和洪水失踪死去......"
斯坎奇诺本来就是多雨的地方,这也没有什麽特别。人命在天灾的面前,份外的轻贱脆弱。
"也许我们......"我摇摇头:"没有什麽我们,我要离开,就是现在。"
提斯露出有些伤感的表情:"为什麽......你不愿意留在这里?梦想庄园是个天堂般美丽的地方,所有的人都这麽说。"
"这一切不属於我。"我摇摇头。
"可是现在下著大雨......"
我忍不住微笑,虽然我自己知道这笑意一定很冰冷:"你以为,一个活了这麽久的妖物会忌惮下雨吗?"
提斯摇摇头:"不,但是我知道你的弱点......你害怕寒冷。"
是的。
我也想到了。
培西拉那本札记中,记载的事情太多太详细了。
我伸平手掌,提斯有些迷惑的看著我,然後下一刻就变成了惊讶。
应该摆在我昨夜休息的床头的札记册子,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了我的手上。
"你是个得天独厚的贵族。"我淡淡的说:"不过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笃定的好──尤其是未知的事情。"
我向前走了一步,他本能的向後退了一步。
"害怕了?"我笑著看他。
"不......不是,"他面孔上还是露出了紧张的情绪,紧张,又强自镇定:"你想现在就离开吗?"
"是,"我说:"不过临走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
我的手抬了起来,他的眼睛睁的更大,终於不能克制的露出了惊惧的神情。
"你不会死的。"
我只是要拿走一点东西。
不属於你......
而是属於我的东西。
那些,曾经的记忆。
培西拉的记忆,汝默的记忆,那画像上我自己忧郁的侧影......这些东西都不属於你。
人不要太贪婪,不属於自己的东西,不要试图去强留。
我的手从他的额上离开,一点好象烟雾似的东西慢慢从他的额角被我的手掌吸附出来,缩成小小的一个光点,我原本想把那光点攥住并掐灭。但是想了一下,却松开了手。
一些缥缈的影子在门廊中扩散开来。
那是培西拉描述的情形,然而却是提斯自己的想象。
那些情景他从培西拉的描述中看到过,可是却是培西拉自己将他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影像与声音。
培西拉在他的想象中,长相与他自己相差不多,但是身形更高大了一些。而我在他的印象中,却从一开始就那样带著悲哀眼神和雪白皮肤的妖美的少年。
那些举止,那些动作,那些话语都是似是而非的,有著培西拉描述的框架存在,但是骨肉形体都是他自己添加上的,也许,是他自己所向往的。发生在提斯少年的梦想中的,实际存在过的英雄故事
。
所有的影子都象烟雾一些越来越淡,最後消失不见。提斯的身体慢慢软倒,头靠在墙上,眼睛紧闭。
明天一早提斯公爵会醒过来,不过他已经不会再记得,今夜,以及他少年时曾经的憧憬。
我推开了门,走进大雨滂沱的夜幕。
我只属於自己,也仅拥有自己。
27
我在下著雨的旷野中向前走。
四周是一片沈寂而纯粹的夜色,闪电的光亮时时划过天空,将黑暗撕开裂缝,照见瞬间的惨白的天地。
黎明如此遥远,仿佛永远不会到来。
就如同我心中隐约期望的幸福。永远在前方,永远可以望见一个轮廊,却永远不能接近,不能触及。
我站在大雨中,仰起头向天上看。
高高的苍穹上乌黑一片,全是沈郁的积云,大雨扑天盖地,遮住人的视线。
在这天上,真的有神的存在吗?
如果有,那神的心中有没有渴望呢?
我走进路边的一间废屋,我走的很快,早已经离开了斯坎奇诺城。在大雨中翻越过城墙,如一只倦归的夜鸟一样。
废屋的墙壁已经塌了大半,屋顶也只有个依稀的架子在那里。屋里一样在下雨,不同的是,外面的雨声是广阔而苍茫的,站在屋子里感觉到的,却是沈郁不化,带著窒闷气息的。
夜雨就是这样,让人不自觉的去回首从前,倍觉伤情。
屋里有湿的木头,似乎是腐朽了的家俱,可以看出一个桌子子的原型,还是张考究的桌子,我把木头弄干,然後雨淋不到的角落升起火。
脱下的外衣在火堆边慢慢的冒起白气,屋子里有一股味道,湿地特有的味道,泥土味,苔藓味,树叶味......还有雨的气味。
我在火堆边,腿屈起来,头靠在膝上。
一直一直,这样向前走。
我觉得很疲倦,真的想这样闭上眼睛,再不用睁开。
很久以前,也是下著雨的时候,我遇到了培西拉。
时光匆匆,相识过的人在我的生命中刻下深浅不一的痕迹,然後一一离去,没有告别。
无从告别。
雨越来越大,火堆的光却渐渐弱了。
我抬起头来。
雨声里面有些别的声音。
脚步声,正朝这边走过来。
这样的大雨,荒野,会是什麽人?
那脚步声很快,几乎是在疾速奔跑著,但却不显得杂乱沈重。
我并没有站起来,只是转过头。
一个湿淋淋的人站在废屋的门前。他穿著件连身兜头的斗篷,衣料吸饱了水,沈重的拖坠著,火光拉长了阴影,因而那人的身材显得更加修长。
他慢慢的迈进废屋的门,抬起手来,将兜帽摘下。
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我惊异的站了起来。
那人眉目我很熟悉,皮肤黎黑,眼睛晶亮,雨打在他的脸上,我轻轻的喊出声来:"青丝?"
他身形晃了一下,然後向我仆过来。
我本能的伸开手,他就倒在我的臂弯里。
"青丝,青丝?"我低声唤他名字。
青丝他怎麽会在这里?
他脸上露出安详和欣喜的神情来,一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嘴唇动了几下。
他是说不了话的。
再努力,再惊喜,事实都不会改变。
我觉得莫名的心酸,低声问:"你是......在找我的吗?"
他点点头,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只盯著我看。那贪婪而惊恐的神气,仿佛在害怕著,似乎是一闭眼,我就会消失不见一样,他的手指抓的这麽紧,几乎要撕裂我的衣袖。
"你怎麽会找到我呢?这麽大的雨。"
我看一眼外面,仍然是一片沈沈的黑。
我把他抱到火堆边,替他把湿的衣裳脱掉,他就这样坦然的在我面前赤裸著,眼神纯真的象一个婴儿。我把我已经烘干的外衣包上他,又用斗篷一角替他擦头发。
他不再试图表达什麽,也不动弹,就这样任我摆弄。但是在我起身站起来时,他忽然又紧紧的抱住我的腿,把脸庞贴在我的身上,身体簌簌的发抖。
"别怕,我不走,我再添点木柴。"
他挣扎著站起来,自己走向墙角堆的那些断残的木头,抱了几根可以作柴烧的过来。
我看著他踩过的地面。
血从他脚底流出来,染红了地面。
风一阵阵吹进来,火焰在风里发抖。
我接了雨水替他把脚掌洗净。他进来的时候就没有穿鞋子,脚底大大小小的全是伤口。没有药,也没有可以包扎的东西,他一直有些不安,想把脚缩回去。
"不用怕。"我轻声安慰,两只手包在他的脚掌上,掌心慢慢的发热发亮。
他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松开手,他弯腰察看自己的脚。
伤口已经都在愈合了。
我看看自己的手掌。
这些能力似乎从我穿越那百年时光之後越来越强,从前的我只靠心中想著,是做不到这些的。
现在......却那麽自然,举手之间就办到了。
自己也觉得奇异,但是也觉得坦然。
我想我的生命中,令人惊讶的事情有很多,这一件不是第一件,当然也不会是最後一件。
我们靠著墙坐著,青丝从长长睫毛底下偷偷看我,抬起手比划:"您为什麽要抛下我?"
我沈默的看著他。
我有无数个理由,但是在这个伤痕累累的,沈默的比著手势的少年面前,一个也说不出来。
28
雨丝和冷风带著荒凉的气息,从断墙吹进这间废弃的屋子里来。
我沈默了很久,望著外面漆黑的下著雨的夜:"青丝,你跟著我已经两年多了吧?"
他点点头。
"你个子长高了一些,比前也壮实一些。"我低声说:"可是我的相貌没有一点改变──也永不会改变。"
他呆呆的看著我:"我不是人类,不会经历生老病死这些人生的必经历程。你会长大,成熟,然後慢慢步向衰老。我却不会,所以我不能生存在人群里,或者,必须隔一段时间就迁移到他处。"
他抬起手来,毫不犹豫的比划:那又怎麽样?
难道他不明白?
"青丝,我们不是同类。你是一个真正的人,你要生存,要生活,将来会娶妻,生子,在人世间一直这样踏实的生活下去,直至生命终结。我们不能在一起,我的生活方式并不适合你。"
他眼睛眨也不眨,就那麽定定的看著我。
"不是抛下你,是我们不能在一起。"我的声音中带著一些伤感:"曾几何时我也经历过外貌的衰老,在人群中生活,倾听,谈论,参与那些酸甜苦辣的一切。但是,终究是不同的......"
青丝忽然间直起身来,比划著说:这些都不要紧。我只想知道,您是不是讨厌我,是不是不想再看到我?
我轻声喟叹:"不是的青丝,如果可以,我也想把你留在身边,只是这不可能。"
他忽然微笑起来,火光跳跃在他还带著湿意的发梢眼角,还有那珍珠般细白的牙齿:不,只要您不讨厌我就行了,我想跟随您,那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大的幸福。
我有些迷惑。
并不是没有人对我说过愿意永远在一起的话,但是......那是不同的。
那些人对我是有索求的。他们愿意对我付出,但是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的,只有更多。
"不,青丝,你不明白。"
您不要对我说,我年纪小所以不懂事。他一边比划,一边露出快活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满的都是让人觉得幸福的情绪:我知道我在做什麽,您觉得对我好的事情,不一定我自己也会觉得好。您记得
吗,您告诉我说,东方的哲人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您以为我会喜欢您为我描述的未来生活吗?不,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的幸福就是跟在您的身边,无论去哪里,做什麽事情,都不会改变,除
了您,我一切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觉得胸口瞬间充满沧桑的落拓:"相识的人一个个离去,永远不会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一次又一次失去,一次接一次幻灭,友谊也好,爱情也好,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永远不会有永
远,一切都象只开一夜的昙花,刹那芳华之後就会凋谢,只留我一个人在原处,在寂寞里,在黑暗里。我不想再那样面对失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青丝?"
他固执的比划著:不,您太胆怯,您害怕受伤害。哪怕只开一夜的花,当时也是美丽而芳香的,也曾经让人快乐。您不该总向後看,前方其实有更多的快乐存在的。您不是对我说过的吗?明天总是
有无数的可能的。
我闭上眼又睁开。
少年人总是固执的,很难被说服。
他们会认为自己是勇敢的,正确的......即使是一直那样温顺的青丝,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少年。
等到漫长的岁月磨钝少年人的敏感,热情,希望和勇气的时候,他们会变成安於现状,对一切麻木迟钝的平常人,和每一天,我们在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见到的,所有人一样。
青丝的衣服差不多干了,我把它们取下来,衣服上还带著火焰的干热感觉。青丝把衣服接过去,一件件默默的穿上。
地下开始积水,我想把火堆向旁边移一移。才刚拿起两根燃烧的木头,青丝已经伸过手来把木头从我这里拿走,他手脚麻利的做著事,把地下的杂物移走,把火堆移过来重新堆拢,趴下去吹去地上
的浮灰,然後带著羞涩的笑容请我坐下,就象......他初我身边来的时候一样。
他忽然转身向外,从门外面拖进一个很大的袋子,解开袋口的系绳,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
钱袋,水囊,干的面饼和肉,一些瓶口被塞著的小瓶子,蜡烛,一双很干净的靴子,还有两件衣服。袋子是羊皮的,很结实。虽然外面下那麽大的雨,可是袋子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有湿。
他一边抬头对我笑一边比手势:刚才把它忘了。
他把钱袋倒著打开,金币哗哗的落下来散了一地,都是成色很好份量很足的钱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