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马上就知道,他是在等著我开门。
"您醒了?"他迎上来跟我说:"大人让我过来服侍您的。"
我有点楞神,忽然有点时空倒错的感觉。
仿佛回到了一百年之前似的,和汝默在一起的时候,那种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生活,那麽陈旧,那麽不真实。
提斯公爵究竟想干嘛?
23
"我想你一定是个游历过许多的人。"提斯在吃早餐的时候面带微笑的说,风度绝对无可挑剔:"和你多说说话,也可以增长我的见识。"
我真的有点错觉,时空被打乱的错觉。我面前的好象不是陌生的提斯公爵,而是那个金发少年劳伦斯。
这个家族的人,难道喜好性格也都差不多吗?
培西拉这样,劳伦斯这样,现在的提斯也是这样。
早餐极其丰富,腊肠在小碳炉上滋滋作响,细柳条的篓子里搁著煮鸡蛋,奶油糕,白吐司,火腿片,热茶,牛奶,咖啡......摆了满满的一桌。
我吃一点火腿,喝了半杯茶。近来对口腹之欲都没有什麽强烈的渴望,似乎吃也就是这样,不吃也没有什麽。
或许再过段时间,我就可以餐风饮露,一如东方的神异人物。
"胃口不好吗?"
我淡淡的说:"不,我一惯这样。"
他微笑:"今天还是下雨,所以恐怕你是走不成的。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吟游长廊转转好吗?下雨的时候那里回音更深,不看的话会後悔很久的。"
我不置可否。他就算有什麽企图,难道我会怕了他吗?
雨还在下,斯坎奇诺的雨季已经到来。
那道有名的长廊,我分别听培西拉和劳伦斯说起过。这道长廊起码有五百多年的历史,许多曾经在斯坎奇诺停留过的诗人和画师,都在这里留下笔墨画作,有些刻在地下和穹顶上,有的绘制张挂在
墙上。建造长廊用的石材非常特殊,步音在里面犹如音符,是个奇妙神秘的,充满古典浪漫气息的地方。
"穿雨衣吧,"他递给我一件看起来应该是油布做的衣服:"撑伞的话,对前人有些不敬。"
我没有出声,跟著他从侧门出了大厅。
我们从大宅的一侧离开,冒雨穿过草坪,种满玫瑰的庭院在雨中静默著,深红的花朵在雨中绽放。
"你喜欢玫瑰吗?"
"不。"
"讨厌。"
这个人总这样追根究底的吗?
我摇头:"没有喜好,也谈不上厌烦。"
"大多数人喜欢玫瑰,它芳香且美豔,点缀我们荒凉的生活,又有什麽不好呢?画师们喜欢它的色泽,诗人们赞美它的芳香,哲人可以从它坚硬的棘刺和柔软的花瓣的关系写出洋洋万字的文章来。
它很美丽,也很有用处。"
"那你呢,你喜欢它的什麽?"
提斯回头一笑:"很多,往高处说的话,我们斯坎奇诺骑士团的象征就是玫瑰权杖。呵,每天我们使用的香脂皂块儿也是玫瑰油做的。说实话,我很喜欢玫瑰。"
这个回答......
我微笑著,在雨中和他一同前进。
我们穿过雨中的玫瑰园,花朵的香气在雨中更加浓郁。
"前面就是了。"
我抬起头来。
梦想庄园依山而建,雨幕中可以看到一条灰白的带子似的长廊在山坡上蜿蜒盘旋。那就是吟游长廊。
"去年春天的时候修葺过,因为有的地方有些漏雨。有一段时间没开放过了。"我们走近前去,有个看门人模样的人从间小屋里出来,向他鞠了一躬,却不说话。
"打开门。"
那人无言的摸出钥匙,把一道镂花铁门打开。
铁门里面是一间小小的方亭,方亭後便是长廊。
24
下雨,亭子里和廊道里都显得特别阴暗,提斯吩咐让那看守人拿一盏灯来,我说不必了,就这样。
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看不清楚东西的烦恼。
回廊里边也有天窗,同样镶著巨大的琉璃水晶,大雨哗哗的落下来,冲刷过头顶的水晶,一次又一次。
"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权充导游呢?"他笑著说。
"不必麻烦了,我可以自己闲逛。"我淡然的说:"你请自便。"
他一笑,并没有坚持,彬彬有礼的一颔首,便转身离去了。
我进了方亭,方亭後就是一道长长的走廊,每隔差不多十步便有天窗透下亮光。我沿著长廊缓缓向里面走,这里有一种别处没有的气息,墨和颜料的味道......还有,香气。
仔细看墙角放置著大罐子,罐子顶上蒙著一层绸布,从味道可以判断出里面装了许多草药和香料,以保持这长廊里的干燥,也可以驱虫。我左右顾盼,时时驻足观赏。里面的名字不泛名家,更多的
是默默无闻的人,诗歌写的也好,只是不传世,不为人知。墙上的字迹应该是写诗的人留下的,然後由庄园的工匠镌刻。有的并没有镌刻,就用墨色写在墙上,字迹各不相同,有的挺拔,有的清秀
,有的龙飞凤舞根本无法辨认,历久而弥新,再看下面的日期,已经有五百多年。
真是漫长的时光啊。这些刻字写字的人早已经被时间长河带走,只余这些痕迹依然留在原地。
再向里面走就看到了画,风貌各不相同,有的是油画,有的用特别的颜料画在木板上,有只有黑白颜色的,还有的就直接画在了墙上。我看到一副淡淡的彩色的画,画中就是庄园後山那片美丽的山
谷,满山开满鲜花,一道飞瀑挂下半崖。我著迷的看了一会儿,现在花仍是一年年的绽放,但那道飞瀑却已经不见踪影了。
提斯没有说错,这里的确值得一观。错过了,会後悔很久。
我流连忘返,有时候匆匆而过,有时候会在一副画前站住,还会边走边回味壁上的诗歌,越走越深,越走越高。转过几个弯,面前有道长长的石阶,坡长而缓,一直向上延伸。我踏上台阶,这两边
墙上全是壁画,画的是烧死女巫的情形,画面栩栩如生,将那种野蛮的残酷和蒙昧的无知表现的很彻底,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看守人进来过一次,问我是不是要用餐,我摇头婉拒。雨一直下著,我在寥落又丰盈的雨声中前行,有种在时光中穿梭的错觉。
有些唏嘘,有些感慨。
在又一个转角,我看到迎面墙上圆熟而又个性十足的几行字,顿时愣在那里。
诗的内容是我熟悉的,昨天晚上还在培西拉的册子上重温过,我的名字就从这首诗歌里来,任何时候我也不会忘记。
只是,让我讶异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写著诗歌的笔迹,不是培西拉的,而是......属於汝默的。
我象中了化石的诅咒,站在原处动弹不得。
那是他的,我绝不会认错。
培西拉曾经说他很喜欢这首诗歌,但是......竟然是汝默留在这所庄园的吗?
我低头去看下面的日期。
那是......很久之前,署名是:寂。他曾经用的化名。
的确是很久之前了,那时候世上恐怕还没有培西拉,也还没有我。
汝默的生命更加漫长......我知道他游历过多地方,这件事情说起来也并不奇怪。
这首诗他写在了长廊里,培西拉在这里出生长大,肯定是没少看到。然後,这首诗又造就了我的名字。
想不到我的名字是自他而来。
这......是命运的捉弄?还是冥冥中的一段偶然呢?汝默写这字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很久之後,会有一条蛇,用这首诗取了名字,和他相遇,相爱......
我有些迷惘,有些怅然,低下头再向里走。
相爱,我们真的相爱过吧?
里面的年份离现在比较接近了,许多人名我都听说过,有名的吟游诗人,有名的画者。
头顶的天光渐渐暗了,不知道是雨更大了,还是天变黑了。隐隐听到闷雷的声音,越来越近。
一行文字竖著刻在墙角,字迹有一种别样的清秀劲拔,看起来不象是凿子刻的,倒象是......剑尖刀尖划的。
语言也不是斯坎奇诺的语言,而是库拉斯特的文字。
"或许很久以後,我的朋友,你会经过我的坟墓。请你暂时停步,听我对你的祝福。如风呢啁私语,如叶随风飘舞,如我生时的欢笑,如你思停念我时落下的泪滴。"
後面是刻诗人的名字。
头顶忽然豁然一亮,似乎听到电光割开劈裂的声音,明亮的电光映的那名字在强光下似乎闪了一下光。
许多库拉斯特人喜欢在写名字的时候用古笔字,名在前姓在後。
那人先刻了时间,签名是:海.四。
我站在原处,或许是电光所慑,竟然痴了。
......请你暂时停步,听我对你的祝福。
如风呢啁私语,如叶随风飘舞,
如我生时的欢笑......
如你思停念我时落下的泪滴
雨声潺潺,闷雷终於来到了头顶,化做了惊雷,隆隆的巨响连成一片,淹没了寂静的,漫长的时光 。
四海。
那个总是安静的女子,眼中闪烁著智慧的光亮,那些让人黯然神伤的往事滚滚如潮水涌来。
如你思念我时落下的泪滴。
四海,你在死前一年就已经写下了这样的名字,难道你已经预见了死亡脚步渐渐逼近了吗?
更亮的一道闪电来了,廊道里被映的如同白昼般明亮。我闭了一下眼又睁开,眼前有些恍惚,或许是被强光照耀的关系。
长廊的那端,有隐约闪动的人影,缓缓向我走来。
"怎麽会下这麽大的雨呢?"一个模糊的女声说:"还好找到这里能避一下雨。"
是我的幻觉吗?因为雷雨而产生的幻觉吗?
25
我怔忡的站在原地,看著远远的,从长廊的拐角处,有三个女郎走了过来。
穿绿衣的,瘦仃仃的东方女郎。金发红衣,背著弓的美少女。走在最後的人一袭黑衣,沈默不语,脚步轻的象一朵飞絮。
我有足够的信心,相信她们不是鬼魂。她们只有形影声音,却没有气息。
她们渐渐走近,红衣的少女左顾右盼:"真好,这场雨没有白下,让我们找到这麽个好地方。"
她的声音有些回音,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
我站在原处不动。
活的太久,见的太多。我完全知道我看到的是什麽。
海市蜃楼。
在沙漠中出生成长,我对海市蜃楼见的太多,早已经不会吃惊。
而这廊道里会投射许久之前的幻象......也的确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对过去如斯怀念。
丽莲,秀丽,四海。还有同她们一起的,劳伦斯,拉撒,洛......
这些已经在生命中消失的故人,我当时抱著看客的心态对待他们,因为知道终究彼此只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
但是,他们一个个的离去了。
象玉般碎裂,象花一样的调谢。
丽莲和四海。
我的目光变得有些不受自己控制的贪婪。我知道我看到的不过是幻象。也许是许多年前的雷雨使得她们的形貌声音留在这走廊里,而在今天,一道闪电之後,又被诱发。
要到失去之後,才知道那是多麽的可贵。
我有些无力的倚著墙,看著她们在长廊中漫步。
"四海,你不是很喜欢这些诗啊画啊的吗?"丽莲笑著说:"来来来,你请走前面,我们不和你争抢。"
四海的嘴角微微一动,若说那是个笑意,谁也看不出来。
但是,我知道那是个微笑。
她们早已经作古,丽莲,四海......连同秀丽也是一样。
秀丽已经过世了,这个,我打听到的。
她没有和後来的劳伦斯在一起,也没有和拉撒,还有洛......有什麽牵扯。她在和其他人分开後飘泊了一段时间,後来嫁了人。
对方我也认识是,是鲁高因的苏丹杰海因。
很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当初两个人认识,但不过是点头之交,杰海因这个人平庸之极,毫无特别之处。而且......我依衡记得杰海因在一行人中,更注意的是明豔动人的丽莲。
但是世上的事情,你所能想到的,远远不及真的发生的更曲折更戏剧化。
秀丽沈稳内敛,多年的飘泊生涯令她颜色憔悴,但是沈淀了智慧。她与杰海因一起做了许多事情。然後,在她生下第二个孩子的那一年,鲁高因又一次爆发了叛乱。杰海因死在乱中,她的新生的孩
子也死去了,但是她顽强的挺了过来,手腕高明,召唤了一大批的巫师法师,又收拢了佣兵队。最後她的儿子十四岁时,终於重夺王城。她心力交瘁,在第二年死去。
这些事情我和青丝在一起的时候陆续打听到,只觉得唏嘘。
从前也觉得时光残酷,相识的人终究会离去,只是......
忽然失去了一百年的时光,这一百年中,发生了许多事情......
"啊,这张画很美。"
我痴痴的望著眼前的情景,恐怕下一秒这一切就会消失。
这时候她们还不认识我。她们经过了这里,後来才穿越沙漠去了鲁高因。那时候,我还住在沙漠危城中,享受著最後的太平。
"对了,不知道拉撒他现在在哪里?"
"可能在哪个酒馆里吧。"丽莲嘻嘻笑。
我想起了她死时的情形,被长矛洞穿胸口钉在墙上,血沿著墙一直流下来淌了一地,金发全被血糊了。
我不知道她的故乡在哪里,不知道她究竟为什麽流浪,不知道她经历过什麽,有多少爱恨往事......
她和我说的最後一句话,是让我去救拉撒和四海。
就象一朵花的凋谢,没有什麽声息。
还有四海。
我的目光移到四海的身上。她与我记忆中一模一样,脸色雪白,黑衣如墨,额上带著那古老的血印。
她死後我曾经梦见过她,她脸上洁白无暇,对我说了许多有深意的话。
她出生在库拉斯特,也长在那里。她爱她的故乡,但是最终她埋骨在群魔堡垒下面的荒原里。
她死时还不到二十岁。
她的死亡同时也带走了拉撒的生气。拉撒後来在动乱之後,孤身回乡。
他在回乡的途中被人狙杀,横死。
因为他们几个都是有名的游侠,所以我後来打听他们的消息毫不为难,即使已经隔了近百年。
甚至我打听到他的死状,有人很清楚的说他是被暗算的,一柄箭从他背心射过,贯穿了他的胸口。他当时没有断气,马也还在向前走,血流了很远,很远的一条路。好象这个人没觉得痛一样,马走
了多远,他的血就流了多远。
後来他堕下马,被拖著又走了很长一段路,血都流干了。
我听说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很难过。
拉撒他其实早死了,在四海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认识的拉撒就已经随她一起死去了。
後来被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而现在的她们......她们还什麽都没有发生,没有遇到。
她们还在享受著冒险的乐趣。
"嗯,这里真安静啊。"
四海的脚步很慢,浏览著墙上的诗画。
秀丽和丽莲坐在一边的地下休息,喝水,吃干麦饼。
一切清晰无比,简直......如同真实一般无二。
连饼屑落在地下,都细微可见。
四海忽然停在一张画前,半天没有走动。
我想走近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想看到更多的她,她的面容,她的眼神,她的......一切。
但是我只迈出了一步,一切都消失了。
光,影,声音......伫立的四海,正在低声说话的丽莲和秀丽。
海市蜃楼,毕竟只是幻象。
长廊里一片昏暗,外面大雨如注。
这里空荡荡 ,没有别人,没有说话的声音,没有走动的身影,没有,什麽都没有......
只有我自己。
我呆呆的向前走,手抬了起来,却什麽也触不到。
刚才,四海就站在这里......
我慢慢的转过头。
在我站立的地方,正对的墙上有张画。
曾经四海站在这里,对著这张画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