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离开的决绝,正因为我爱他爱的那样深。
如果只是彼此简单的寻求一点温暖和依靠,他与别人偷欢我就不会介意。
极度的疲倦之後是更深的幻觉和软弱,梦中的他将我抱去沐浴,热水上浮著一点点细碎的花瓣。竟然连这些小小的细节我都没有忘记,一一在梦中重现。那种花只有库拉斯特才有生长,并不罕有,
春夏时节的河边密密的长满了这种花。它开放时并没有香气,但是当花落到河水中後,却散发出强烈的香气,顺水流淌,弥漫飘舞。
所以这花有个名字叫做水香花。
还有人叫它情花。因为花若无情的话,为何会逐水而香?
库拉斯特的人常把花采下来泡在水里,用来洁面沐浴,涤净衣物。
我但愿这个梦长些。
这样的时光只存在於记忆中与梦境中,醒来後便无迹可寻。
这样一个亲密的,令人迷醉的梦境之後,是长长的,令人悲伤的空白。
53
我醒来的时候该是深夜,屋里亮著灯,层层曳地流苏和帐幔被映得流光溢彩,有种香豔迷离的氛围。
我坐起身来,抹抹脸上的冷汗。床边放著水瓶和水碗,我端起来喝了几口水,才觉得头脑稍稍清配一点。
我还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淫靡朦胧的梦......
迪亚波罗去哪儿了?青丝呢?
我一手支头,掀开身上的丝绸软毡,趿著鞋子下地。外间的桌上放了一块薄冰,上面的铜盘中盛著新剖的甜瓜和大串晶莹的葡萄,屋里很安静。
我看到自己的外衫叠的整齐放在椅上,上面盘著一团翠绿。
小王蛇......我走去的时候,它身体一动,抬起头来。
我摸摸它:"饿了吗?"
它好象也没有睡够的样子,头蹭蹭我的掌心,又伏下去继续大睡。
他们去哪儿了?难道真的出去斗法了吗?
算一算也有段时间没吃东西了,我倒不觉得饿,只是十分疲倦。不过小王蛇多半是又累又饿吧?我一直不醒,它大概也没有去觅食。
我扯了头巾打算包住头脸,伸手去开门。
门开处我闻到一股很浓郁的香气,有人正托著一盘食物站在门前。
我慢慢抬起头来,这个人不是来送餐的旅店的侍女,他个子很高,身材修长,穿著一身黑衣,唇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醒了?"
我觉得两腿有些发软,身体不由自主的靠在门框上。他低下头在我唇边轻轻一吻,然後侧身进屋:"这里的食物太单调,我亲手给你准备了一些吃的,你尝尝看吃不吃得惯。"
托盘放在矮几上,中间是一道烤成金黄色的嫩鸡,旁边衬著碧绿的菜叶,以前......在库拉斯特的时候,和汝默一起出去,在野外弄吃的差不多都是他动手。他打猎捕鱼烤肉都很有一手,并不比专
职的厨子差。
我扶著门框站直,低声问:"你几时来的?"
他把酒斟在杯中:"你饿了吧?先填饱肚子,我们慢慢再说。"
我慢慢走过去,盘腿坐下时,他还伸手来扶了我一把。
过了那麽久的时光,他好象没有什麽变化,时光在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们仿佛是昨天刚刚告别,中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对魔王来说,大概百年也只是弹指,时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他用一柄细长的小银刀,将鸡肉一片片削下,堆叠在我的面前。酒杯中的酒也不是沙漠中常有的酒,散发著淡淡的甘醇味道,这是库拉斯特的酒。
小王蛇贴地游来,盘在我的膝上,想是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我用银叉喂了一块鸡肉给它,汝默则叉了一块递给我。
味道很鲜美肥嫩,肉汁充溢在口中。
不知道为什麽想起很久之前,我遇到培西拉,他给我食物吃。
那是第一次尝到肉味的鲜美,也是第一次由人类处得到温情和友善。
汝默温和的问:"味道好吗?"
"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他低下头,把削下的鸡肉用青翠的菜叶包起来,自己吃一口,再喂给我一口。
菜叶甘脆,鸡肉滑嫩,很奇妙的配合。
不过在沙漠中,哪里找来的新鲜青菜呢?汝默总是有办法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屡屡令人意外。
酒液回味绵长,果香很浓。我喝了半杯,另外半杯被小王蛇吸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它还是个小酒鬼。
一只鸡吃的差不多只剩骨架,他揭开旁边一口盖碗,里面盛著浅浅清汤。
"我的同伴呢?"
他一笑:"你说迪迪和青丝是吗?"
"是,他们去哪儿了?"
"我让迪迪先回他那儿去,他出来许久,西希他们担心的很,而且火焰河那里也有事情等他去办。"
"那,青丝呢?"
汝默笑出声来:"迪迪小孩子脾气,死活非要把青丝一起拉走,说是不能让他占了便宜──"汝默看我一眼:"我想,迪迪恐怕是不想青丝他在你身边多待。"
的确,那个毛燥燥的家夥是做是出来这种事。
"你是来找他的?"
汝默摇头:"怎麽会,我自是为你而来。"
我有些奇怪:"是他让你来?"
"不,"汝默伸手摸了一下我膝上的蛇:"是它告诉我的。"
我有些疑惑,看看他,又看看盘在我腿上的小蛇。
"你不觉得奇怪?这里也算你半个故乡,你可在此地见过绿芒王蛇?"
我摇头,这真是头一次见。
"绿芒王蛇的故乡离此万里之遥,是我在数十年将它带到鲁高因来的。"
54
不必他再向下说,我已经明白。
小王蛇出现在地下石墓里不是偶然的,而是汝默刻意为之。
他也许一直在寻找我......
也许是。
"这些年来,你都在哪里?"
我捧起酒杯,浅浅的啜了一口。浓浓的果香弥漫在口中,舌尖觉得有些涩,舌根却有些甜。
"一百年,其实不过是弹指光阴。"我抬起头,他的目光显得专注而深远:"我从传送阵中脱身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他眼睫颤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你还好吗?这些年。"
他说:"怎麽说呢?起先是在等待,我以为你很快会回来。後来我有段时间,想试著没有你的生活是否快乐,但是很快发现一点也不。後来......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找你。"
我沈吟了一会儿,终於问:"汝默,你是不是可以预见将来的事情?"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再问。隔了一会儿,他说:"有时候,可以。"
"你都看到了什麽呢?"
他露出清浅的,却显得沈重的笑意:"相信我,这绝不是什麽好事。"
我认真的看著他,想在他的脸上找到他这样说的原因。
"在许久之前,我偶然在冥想的时候,看到一些破碎的画面。那时离现在真的太久了,那时候......我甚至还不是我。"
我没有发问,静静的等著他说下去。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但是我的来历你也只是模糊的知道吧?"他轻描淡写的竖起手指:"别吃惊。"
我的眼光越过他的肩头向後看,他......背上有一团黑色扩展开来,缓缓的提高,张开......
是一对黑色的翅膀,轻轻的上下摆动,带起一股让人透不上气来的神秘。那黑色如此纯粹,仿佛火焰过後的灰烬,没有一点光亮和杂色。
"喏,在那个时候,它是雪白的羽翼。现在......看起来和地狱恶龙的翅膀一样吧?"
我点点头。
"在那个时候,我就看见过,自己会失去那一切的将来。只是那时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会不会发生。我以为,那些或许只是梦魇,背叛,出卖,伤害,杀戮......那时候我从没有面对过这些。"
那麽......
"後来,一切当然发生了。我那时候很茫然,也不知道结果是怎麽样。在最深的冥想中,我也没有看到过结局。"
我低声问:"你是什麽时候看到我的......就是我们上次重遇之前,我在库拉斯特的时候。"
"我一共看到过两次。一次是我刚刚成为憎恶魔神的时候,我曾经有意的让自己沈溺入冥想之中,想知道更多关於未来。那次曾经看到许多错综破碎的画面,很不连贯,我几乎无法在其中整理出一
点次序,那时候为了怕忘记,曾经试著把它们记下来。有些我能明白,还有不明白的......比如,你的背影就曾经反复出现,我怕自己很快忘记,也试图想找出这个人究竟是谁,将这情景画了下来
。还有一次......"
"就是我们初遇的前一夜,我又一次看到。"
我的指尖有些发紧。
"那天早上......你就知道是我吗?"
他摇头:"不,我在冥想的时候只是觉得寂寞,很深重的寂寞,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没有力气......第一眼看到你,我并不知道你就是我看到的人,你的相貌与後来全完不同。"
呵,是的。
我遇到汝默的时候,我并不是现在的长相。
那时候我没有褪变过。
他看到的,是我们分别之後很久的我。
也许,有的时候预先知道未来,并不是件幸运的事。
在这种前路已经注定的前提下,使得现在的努力和激情,看来只不过是梦一场。
无论你如何不情愿,前方可以停泊的,只有那一个地方。
吃饱喝足的小王蛇又盘成一团继续瞌睡,我想我们一族对那种人类偏爱吞吐的烟气实在没有什麽抵抗力。
抬起手臂的时候,衣袖滑下,露出的手臂上有点点淡红的痕迹。
春梦无痕,既然会留痕,那就不会是梦。
屋里静了半晌,汝默问:"为什麽?"
我抬起头。
"别说是因为你看到了什麽,你我都知道BALL最擅长幻术。"
我又喝了一口酒,这一口觉得有些微微的苦。
"一开始我没想到......只是觉得难以接受......"
"那麽你冷静了,想清楚了之後,又为什麽还要逃避?"
我抬起头:"我想......找一个理由。"
他无声的,用疑问的目光注视我。
"我想找一个相爱的,信任的理由。"
他沈默了半晌,忽然一笑:"我喜欢你坦白,不过,我曾经以为,你是因为面子问题才不回来找我。"
55
"你还没有找到吗?"
我站了起来,外面可以听到波涛阵阵,海鸟尖鸣,一瞬间给我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库拉斯特......
我回头看他一眼:"需要答案的,也不止是我一个人,你难道没有困惑吗?"
他饮尽杯中酒:"我比你多想了一百年的时光,一天想不明白,一年想不明白,倘若一百年也想不明白,那麽我的时光岂不是白花了。"
我低头一笑:"也没有白花,摩尔教现在的权势我还是知道的。"
他缓步走过来,站在我的身後:"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你呢?你还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侧开头:"人的答案只能自己找,我能给你什麽答案。"
汝默忽然一笑:"怀歌,你明明是条沙蛇,为什麽我却觉得你比水蛇还善於滑头功夫?"
我已经很久没有领教他这种彬彬有礼式的调侃,忍不住"哧"的笑出声来。
"笑了就好。"他伸手将我紧紧抱住,埋头在我肩上:"我想念你的笑容,足足一百年。"
我沈默半晌:"我以为你已经可以看淡。"
"那你呢?你看淡了吗?"
他的口气虽然还柔和,但是目光却灼热起来。
"我没有去想过,"我没再闪避他的目光:"可是......也没有忘记过。"
他的怀抱越收越紧,我轻轻咳嗽了一声,他并没有松手:"怀歌,我......常常以为,这世上的一切都在掌心之中,力量,权势,人心......一切一切,只要我想得到就可以得到,没有例外。但是
,原来爱情不同......"
"爱情?"
"怀歌,我们几乎把这世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但是,我从来没问过你,爱不爱我。你也没有问过我一句,我是不是爱你。或许我们都太超脱,又或许我们都太执迷。在情爱关口,其实你我都一样
。我从神堕落成魔,最後成为人,这世上难有我不明了的事情。可是爱情不在其中。这一样,我以为是简单的事情,却困扰了多少年而捉摸不透。"
"其实我们一开始相识,自觉不自觉之间,是我诱惑了你。那时你对大半世事还尚懵懂,情爱......也只是自以为经历过。而我呢,身边有许多来来去去的人,聚散无凭,来去自在,我也以为那就
是情爱......但其实不是,我们那时候都不懂。"
我没做声,带著咸味儿的风吹在脸上,有种苦涩的感觉。
是,那时候我们自以为都懂,但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并不一定就是爱情。
但是经历的越多,就越觉得怀疑,只有那样......是不够的。
可是,还欠缺什麽,我们却都不知道,而且,都有意的规避开那些问题不谈。
快活的日子长了也就是那样,游历,玩乐,饮宴,歌舞......时间久了,渐渐麻木厌倦,情话也总是说的浅而淡,自以为隽永。
後来......层层的权势与华贵包裹,一切变得更加僵硬木实,象一个已经定轨的星子,只沿著原路不停的环绕行走,却全然已经不记得为什麽要行走。
"我们都开始厌倦,却舍不得放手,又不知道答案在哪里。"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抬头向上看,窗外是一片澄净的碧蓝的天空。
"我爱你。"他的声音如此动人,我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心中说不出是什麽感受。
有些酸楚,有些绵软,微微的疼,可是也有细细的甜。
我慢慢握住他扣在我腰间的手,轻轻摩挲:"我也是。"
"想知道我的答案吗?"
我垂下头,看著他紧紧环抱的手臂,低声说:"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了。"
他轻声笑,意味很涩:"你看,你还犯以前的毛病。是的,我们都觉得自己懂,对方也懂,殊不知,我们都不懂。"
他轻轻用力,将我扳转过身来,柔软温润的唇落在我的额上:"怀歌,无论如何,我都不让你再离开我。这世上,我不希罕灭世之力,不要鼎天权势,不要富贵无极。东方人有句话说,弱水三千,
只饮一瓢。我与你在一起时,彼此都是完整的,而你离我而去,我心中的空洞黑暗再也无法填满。"
"让我守在你身旁,我们可以一起守到天长地久,日坠星沈。你......愿意吗?"
我失笑:"你已经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让我离开,又问我愿意不愿意,你以为你的霸王脾气就比你两个魔头弟弟要来得少?其实一点儿也不少。三魔王没一个省油的灯。迪迪看上去孩子气,越是这样
越可怕。他若不是这样脾气,他的地狱火也没有那麽纯净和炽烈。BALL似乎根本没有正常的喜怒哀乐,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麽要用幻觉捉弄你我。至於你......你的神性魔性人性缠绞在一起,
心思复杂,城府深,阅历深......就算再过一百年,我仍然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所以我现在把什麽都说出来。你呢,你是不是也要这样对我?"
我失笑:"你这是要讲公平?"
他俊美的脸上尽是笑意:"不,在爱情之中讲不了公平。我最起码比你多想了一百年,也多苦了一百年,所以,是不是可以少少的要一点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