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上——卫风

作者:卫风  录入:01-25

听到楼下有人唱著诗,语音模糊,词分辨不清。但是曲调却显得苍凉悲伤,令人莫名的惆怅。

我索性坐了起来,走过去推开那扇小窗子。
雨声和歌声听的更清晰了。

"当星月升起的时候,你我天各一方,互望离别的方向。"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泪留满面,我们终究永别,无法再......那一颗星,在天边隐没......"

吟游诗歌许多都是这样的悲凉调子,因为唱诗人本身就是过著颠沛流离的生活,朝不保夕,没有归宿,没有故乡......
走到哪里算哪里的生活。

我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现在,我也成了一个异乡人。
没有故乡,没有归宿。

我把睡在地下的青丝抱起来,放在床上,拉过毯子盖著他。
他没有醒。
这两天......走了太远的路,对一个瘦瘦的,还称不上少年的孩子来说,是太劳累了。
况且......

这也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两天。
中间,穿越了一百年。

现在还觉得这不是真实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但是又有个声音在心底说,这一切都是真的。
世事总是如此出人意料,你以为你已经预料到一切,可是,不是的。
你远远看不到那现实的边缘,那残酷的真实以何种方式来到。

就象再高明的画师,也画不出天边那多变美丽的云霞。
无论是谁,是人,是妖,是魔。
谁能说,已经用双手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不,谁也不能。
所有的人,只是尽力,让自己在这乱世中奋力沈浮,当然是要浮起来,而不是沈下去。

我静静的站在窗口,楼下的歌声渐渐低了,没了。
阴雨的日子,天似乎并不是从东方亮起。
那一直有些幽微的天光,慢慢的,变白。

微风细雨,随风入窗。
青丝爬了起来,把长衣披在我肩膀上。
我回头看看他。
青丝望著我,眼中满是信任和依赖。
我摸了一下他的头。
凭我,保他在乱世中有一席安世之处,还是没问题的吧?

只是......我自己的方向呢?

初认识汝默的时候,为他那种永远从容,永远闲适的姿态倾倒。
当我发现自己也拥有漫长的生命的时候,我也就对任何事情,都很难再付出足够的热情。

即使是,爱情。

15

我们停留在这个大陆边缘的小镇上,生活是不成问题。青丝忙碌著,我担心著他,他也担心著我。
这种状态过了很久,我们才慢慢的调适过来。
从旅店里搬了出来,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凭了一所小小的房子。房子真的很小,只有里外两间,但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口井,两株小小的野玫瑰,枝子枯干,叶子萎缩,根本没有花朵,看上

去可怜巴巴的。
我带著青丝在四周的山林和湿地里采摘草药,配制各种药剂,有时候也替人治疗伤病。我用布把面容遮起来,跑腿打杂的事情都是青丝来做。青丝当然是不出声的,我也极少说话。生活里安静的只

有风声,还有屋後面哗哗的水流声。
虽然不能言语总有不便之处,但是这个这荒凉的小镇上,也没有人会去介意。
所有人都在尽力的活下去,而一些小事就这样被忽略。

补血水的生意是最好的,有时候游侠们也会将在野外捡回来的战利品来和我们交换药品,我用很低的价格收进来,再用较高的价格把它们卖出去给需要的人。
这就是生意,这也就是生活。
一样东西对你来说无用,那就没有价值。而有的时候急需一样东西,那它就价比黄金。
生活优渥而悠闲,自在惬意。

青丝渐渐习惯了和人打交道,手势灵变百出,异常生动,完全不懂得哑语的人也可以看明白个大惯。而且他整天都在嘻嘻笑著,四周的镇民渐渐记往并接受了这麽一个灵活讨喜的小哑巴少年,以及

,一个沈默的医士。
"看,这个只能入一片,两片的话,就会生出毒性来。"我微笑:"那就不是救命良药而成了害人的毒药了。"
青丝吐吐舌头,把手里正在捶捣的药草放回去一片。

他其实很聪明,一种药的配制不用教第二次。
只是有的时候他有些心不在焉,说了好几次都没有用。
我开始有些担心,他要这样子去做一个药师,可是不行的。
哪怕1000瓶子药水里,999瓶都调对了,可是偏偏有一瓶错了成份,那就可能会害死一个不知情的无辜者。
考虑了几天,还是决定,不再教导他药师的知识。
还是打铁冶炼适合他。
一把刀打废就打废了,不卖就是,倒不会象卖错药一样害人性命。
反正我是什麽东西都收的。破刀,断剑,钝柔,各种铁甲,盾牌,有时候也能收到法师的法杖。

我教他一些入门的锻造和冶炼。就用那些收来的废材料。教他把钝的刀锋磨利,将断剑淬火再续。用铆钉把鳞甲断裂的地方重新铆接在一起,用小砧和小锤把凸凹不平的板甲一点点敲平敲实。
教他用稀有的材料来修补法杖,用好铁好钢来修补盾牌。
青丝学的当然还是快,可是,仍然粗心。
我现在倒不介意了。板甲没敲好,那麽返工再敲。刀没磨利,那返工再磨。
这个就从容得多了,不会动辄要人的命。

开始在一起生活,我发现青丝对吃食情有独锺,几乎成了一种执念。即使这里这麽荒僻,他还是每天尽力搜罗各种调料材料,琢磨著研究著,顿顿花样翻新。上一次做了一锅肉糜,舀到嘴里香浓腴

滑,味道十分的好,我尝著那肉非羊非鹿,是种从来没吃过的味道。问他是什麽肉,他笑著比划:就是营地外那种背刺硬皮大老鼠的肉。你觉得味道怎麽样?前两天我杀了几只老鼠,发现他们的肉

虽然很肥厚,但是又腥又韧,很难入口。这是配了一种叫棼草的花汁一起熬的,把腥味去了。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是僵住了。
老鼠肉。
我当然见过那种老鼠,但是,我见那种老鼠时,已经不吃鼠肉很久了。
而且那种硬皮老鼠长的真叫一个狰狞丑怪,一身脏兮兮黏乎乎的不知道是什麽东西,背刺硬得象匕首一样,外面的野地里爬来爬去的都是这种东西。

我......我不是没吃过鼠肉。
不但怨故巧痰摹?BR>但是,我已经告别那种生涯,很久,很久,很──久──了!
做人太久了,习惯了清净整洁的生活,一想到吃鼠肉,就觉得胸口有些翻腾恶心,直想作呕。
青丝比划著:您再来一碗吗?
我忙说:"不用不用。"
青丝笑著,把剩下的肉糜盛出来:我给隔壁大叔尝尝去。
我看他出门,连忙追著说一句:"你就不要告诉大叔这是什麽肉了。"
他看看我,歪头想想,点著头走了。

我倒了一杯青草杯,狠狠灌了两大口,才觉得嘴里的肉味稍淡了一些。

屋子很小,而且墙上全是架子,上面摆的满满当当的什麽东西都有。但是屋子并不显得很乱,铺著海棠花木板的地上扫的一丝土也没有,桌椅擦的!亮,鞋子很清洁整齐的摆在门口。衣裳一件件的

叠放在橱柜里,每一件都浆洗的干干净净,连最细微的抽线脱缝的地方都细心的用针线缝好。
青丝真是很能干。

我拿了两根淡红的草叶放进药鼎,然後盖上盖子。有点香气从鼎里逸出来,弥漫在屋里。
这香味可以静心安神,有助睡眠。

我脱了外袍躺在床上,河水哗啦啦的一刻不停的奔流著,从上游来,往上游去。
这是宿命,这是历程,这一切不可改变逆转。
河水总是从高处流向低处。
人们总是从年幼步向衰亡。

青丝......他如此干练聪明,即使没有我,想必他的生活也会过得很好。
这想法让我觉得欣喜且安慰。
即使没有我,青丝的生活也不成问题。
这就好。


16

我留了一张字条在桌上,裁成条的羊皮纸压在水杯下,青丝早起喝水一定会看到。
繁星满天,我辨清楚方向,沿著河岸向下游走。
风声,水声,还有远远近近虫鸣声。
天亮之前有一段时间非常寂静,连虫子也不会再叫。
女贞树开著满满的蓬勃的花,嫩黄的颜色在夜中看来如浮在苍绿上的薄雾,花香被风吹送,时隐时现,似真似幻。
很久之前,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而且向一位有名的匠人学艺。他是当时远近闻名的铁匠,人很粗豪,喜欢爽朗的笑,每天都要喝很多的麦酒。
旁人的沧海桑田,只不过是我的一瞬间。
我与青丝,迟早是要分别的,不在此时,也会在未来的某时。
因为我留得住时间,我与衰老无缘。
而青丝却在一点一点的长大。
昨天他兴冲冲跑来告诉我,他又长高了一些,比划著让我看他。

时间体现在人世间的每个角落,但唯独,不在我的身上。
我只有一次一次的蜕变,一次一次的新生。
我与青丝,终究会被时间分隔。
与其总在一起,愈加习惯彼此的陪伴,那麽当分离的一日到来时,感到的痛苦也会加倍。

我停下脚系靴带,然後静静的释放力量,身形向前疾掠,脚不沾地。若是此时有人看到这情景,一定会以为是遇到了鬼魂,或者是鸟怪。
我觉得离愁如水长,但是始终没有回头。
青丝会在天亮之後醒来,看到我的留字。
青丝,青丝。
这名字代表了一段让我不能忘怀的时光。
那段岁月沈淀在记忆深处,与现在的我,相隔一百年。

一百年前,我是谁?一百年後,谁是我?
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青丝,惟愿你平安,惟愿你快乐。
将我忘记吧。
水杯里的水,我下了一点药物在里面。
你喝了水,看了字条之後,应该会慢慢的将我淡忘。一点,一滴。
我不该生活在这里,我不该生存在人群中间。
我并不是一个人,无法与你长久的相依为命。

河水哗哗的向下游奔淌,长草拂在腿上沙沙的响。
风吹过荒野,有呜呜的声音,仿佛寂寞的狼嚎。
寂寞,才是我永久的伴侣。

它安定,永恒,不会改变,永远如影随形的跟著我。
就算一切都离开,它始终在我的左右。
一开始不懂寂寞,後来开始躲避寂寞。
到现在,与寂寞为伍。
这中间,我慢慢的成长,成熟,学会思考。
一切是那麽深刻,又是那麽淡薄。

那些曾经的人,曾经的事......
仿佛没有一件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天渐渐的亮了。
我缓下身形,拔开水囊的塞子喝水。
赶了半夜的路,双脚直到膝盖处都被露水打湿,还好靴子并不透水,但是裤子却湿了,凉凉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夜雾凝结在头发上,眉毛上,衣服上,身上潮漉漉沈甸甸的。

我一夜间已经横越过了整块平原,远远的,已经看到了斯坎奇诺的城墙。

很久之前我在这里生活过,越走越近,路上铺著整齐的石板,被浓雾洇的有些潮湿。城门只开了一条缝,进城要付两个银角子。

我低头在腰带的暗格里拿了两个钱给他,卫兵放我入城。

天还早,街道上已经有来往的人。有个男子在骡子背上放著两个筐,筐里面垫著油布和衬纸,纸里包著刚烤好的面包。还有驮水的,赶早的商人,一些店铺正打算开张。

这城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陌生的。
一百年,沧海可以变做桑田,过去荒凉的外城现在变的如此繁华。
这里曾经一度变成荒城,城中人纷纷因为旱灾,饥饿,贵族间的权力之争,还有後来的黑暗力量的崛起纷纷逃离,但是事过境迁之後,这里变的如此繁华。

我买了一条面包,一边走一边掰著吃。
斯坎奇诺虽然不太大,但却是个有名气的古城了。刚建城时是个方圆不过五里的小城镇。它的名气之所以那样大,是因为这里有一座这所大陆上最庞大恢弘的大教堂。後来迁来的人越来越多,贵族

,骑士团,商人......各种各样的人,将这里变成了一所大城。

我找了一家杂货铺子,要买一些旅行要用的东西。有些店里现成,有些却不巧缺货。店老板说是明天就会来货,请我等一天再来。

我不想再奔波到下一个城镇再买,索性一次买全了比较省事。於是给老板下了一些定金,然後找了一家旅店歇脚。
旅店里的饭不好吃,但是酒不错。
我久未尝此味,要了两三样酒,倚著二楼靠街的窗户慢慢喝。
这里的蜜酒味道很怪异,有些微酸,苦味淡薄的尝不出来。
不过还算好喝。
我一个人喝了两三瓶酒,打发了整个白天,但却一点酒意也没有。店主来收酒瓶的时候,看著空酒瓶再看看我,那神情仿佛是不相信我一个人把这些酒全喝光了似的。

我忽然想了一件事,懒洋洋的向他打听。
"这里有没有一座梦想庄园?"
"有,"老板说:"怎麽会没有,鼎鼎大名的梦想庄园谁不知道啊。"
我就不知道。
起码,在我熟知的年月里,这所庄园并不著名。

"庄园的主人是谁?"
老板笑起来,显然我问到了他拿手的地方。
"咳,当然是提亚公爵了。"


17

那座梦想庄园,以前有另一个名字。

我在风信子盛开的山坡上停下脚,望著山坡的下方,那所庄园。庄园里有许多高大的绿树,将小小的城堡掩的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点点尖角的屋顶。
我沿著山间的小径向下走,泉水的声音就在脚边,但是看不到泉水究竟在哪里流淌著。清晨的山谷里有轻烟一样的雾气,杜鹃花的香味在晨雾中,带著湿润的凉意,让人觉得一切仿佛幻觉。
然後,太阳很快升了起来,灼热的日光穿透渐渐稀薄的雾气,照在脸的感觉,令一切变的真实。
花香在阳光下变的更加强烈,被山风吹送,一阵远,一阵近。
我从山的背後上来,这条路被藤蔓和长草淹没,从前曾经有人常在这条路上散步,小路上还铺著本地少见的青色卵石。但是现在这条路上也长了很长的草,野生的石南和羊齿纠缠在一起,有一种叶

子边缘带著锯齿的草叶,刮在身上就是一道红痕。

这条路也被时光遗忘,已经荒废了。
忽然想起一句东方的诗,忘了什麽时候听到的,好象是这麽两句。
寂寞林深无多路,幽径黄花默默开。

我穿过杜鹃花的花丛时,沈甸甸的垂下的花穗被拂落许多花瓣,阳光下,香气一瞬间浓郁起来。
脚下的路杂草渐渐少了,大概庄园里的人,有时候会来这里散步或是巡山。
我转了一个弯,终於看到了泉水。
一直听到泉水叮咚作响,却一直瞧不见。泉眼应该是在山峰上,顺著石隙一直流下来,在花丛中蜿蜒,被草遮没,只能听到而看不到。然後泉水在这里汇集起来,形成了小小的一个潭,非常小,水

色清澈透亮,水上面有水晶珍珠一样的气泡。

我蹲下身来,捧起水喝了两口,潭水映著日光,特别的明亮。
我洗了两把脸,抹抹水睁开眼睛,那水光映出来的明亮忽然缺了一块。
水面上映出来一个倒影。
我抬起头。
这个人一定比我更早来到水潭边,因为来这里的路上全是草木,他脚步再轻也会发出响动,我不会听不到。

他有一头标记似的茂密金发,折射著阳光,仿佛黄金般闪耀,眼睛则是深深的琥珀色,穿著一件暗色刺银边的连身短袍,长长的牛皮筒靴,腰上佩著短剑和宝石镶链。
我静静的看著他。
这个家族的人一代一代总是惊人的相象,血脉相传,家风严谨,那英俊的容貌,高贵仪表,无懈可击的风度,以及,钢铁一样坚硬的心志。
比如培西拉,比如劳伦斯。
再比如我面前的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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