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现在对安捷来说,纯粹是冬季里的噩梦。
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到底还是跟了上去——人啊,多被打击几次就习惯了,莫匆这小子,还不知道有多少幺蛾子。
何况安捷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为什么何景明会来北京,为什么翟海东会出手,又为什么莫匆好像知道他在何景明的车上……他打开手机,本来想给醉蛇打个电话问一声,却没想到才一开机,一通狂震,一连串的短信在这放屁一样的声音里蹦出来。
安捷一愣,这才发现,之前被他按了的两个未接来电不是莫匆打的,是醉蛇,一串短信也都是他发的——
“你在哪?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是不是见到何景明了?他到北京了?”
“安饮狐!!活着就给我吱一声!”
“我打了电话给睡狮,你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
……
越到后边越没溜,娘的,安捷一边看一边咬牙,按开最后一条,醉蛇说:“我马上就到。”
安捷一愣,他不相信自己这个苦大仇深的债主,有足够的分量能让这三大巨头汇聚在这里……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故人,他们分散在祖国各地的时候,或者能安分,可是他们凑到了一起,无论视觉上还是事实上,都是一场极具破坏性的悲剧。
莫匆似乎不再想和他说话,但是也没有要他离开的意思,任他大摇大摆地隔着一段距离坠在自己身后,跟踪的人正大光明,被跟踪的人默不作声。加上莫匆刚才那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出柜宣言,安捷怎么琢磨怎么歪。
他们这一个走一个跟,完完全全就像是闹了别扭的那个……呃……小两……那个什么。
安捷默默地被自己雷了一下,一闪身,人已经不在原地了。莫匆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发现跟着自己的人已经不见了,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眉目间露出一点失望和萧索来。
莫匆走得并不快,他心里很乱。对安捷说出这种话来,不是一时冲动。在以这种相处模式下去,安捷会一辈子以某种可笑的长辈心态自居,他还真是没见过什么人这么能充大辈,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好像有瘾似的,情节极其恶劣。
每次看他那副表情,莫匆都恨不得为了教育本人,警示他人,一巴掌把这厮抽到南沙群岛去……他看看自己的手掌,自嘲地摇摇头,也就想想,反正是不舍得真下手。
等他到了翟老炮那里报到的时候,以现场的混乱情况和提着枪的众人不那么友好的神色来看,显然翟海东和何景明这一对老朋友的关系不那么和谐。何景明有些老头子派头,稳稳当当地坐在那,被一堆人明着暗着拿枪指着,翘着二郎腿坐的大爷似的。见了莫匆进来,眼皮才抽了抽。
莫匆没吱声,对翟海东点点头,就往墙角一站,给自己点了根烟。
何景明斜着眼看了看他,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翟睡狮,你这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啊,敢从我手里抢人的,这么多年他是头一个。”
“黑衣年轻,我的账他都不买,没规矩惯了,也没见过多少人,别跟后辈人一般见识……再说,”翟海东笑着顿了顿,手里转着一串佛珠,“和醉蛇也是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你在我的地盘上对他的人出手,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吧?”
何景明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那是我的事……”
翟海东摆摆手:“是谁的事无所谓,那也是醉蛇的态度,我大费周章地请你来,不是翻账的,只为让你看一样东西——”他挥挥手,白志和立刻会意,低头对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片刻,有人端了一个托盘上来,上面罩着一块布。
翟海东眼睛看不见,嗅觉相应地敏感些,神经质地捂住鼻子,何景明看了一眼那托盘,有些疑惑。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住了,连墙角心不在焉的莫匆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什么东西?”空气里腐朽的味道弥漫开,何景明也轻微地皱皱鼻子。
白志和上前一步揭开托盘上的布,有人低低地惊叫出声。
那托盘里竟然是一颗人头,呈现出恶心的灰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一样,头发全不见了,五官纠结在一起,极其狰狞。何景明皱皱眉:“这算什么?”
白志和在一边低声说:“何董,这是我手下不成器的一个弟兄,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好几天,后来被人在他常去的夜总会后门的下水道附近找着了,只有一颗脑袋,身体到现在仍然不知道在哪……这本来不值得何董亲自过目,但是……”他戴上手套,伸手把那颗人头转了一圈,后脑勺对准了何景明。
“何董,您看看这个。”
何景明的呼吸猛地一滞,翟海东手上的佛珠转得越来越快——那死人脑袋的后脑勺上有一个明显的鸢尾花纹身,惟妙惟肖的,鲜亮极了,就好像整颗脑袋上的养料都被这花吸进去了,妖异而泛着不详的气息。
翟海东游丝一般地说:“你还记得么?德国鸢尾的花语……”
“神圣。”何景明说,他死死地盯着那脑袋上的纹身,要把眼睛瞪出来似的。
第三十七章 鬼魅
莫匆自然看着那朵狗尾巴花不明所以,但是外边的梁上君子却震惊了。
安捷嫌莫匆走得太慢,又比较尴尬,所以追上了何景明一路,正好把两个人历史性的会面看了个全套。但是心里的疑惑一点都没减少,直到那颗绣了花的脑袋瓜大喇喇地摆在桌子上,他才明白醉蛇这么兴师动众是干什么。
德国鸢尾……传说中的神圣之花。
何景明伸出一只手指想要去触碰那朵花,却好像怕着什么似的又迅速收回来,哑着声音说:“他还活着?”
睡狮皮笑肉不笑:“他活着死了我不知道,可是这种杀人方法……我觉得很熟悉。”这时有人进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句什么,睡狮翟海东点点头,把佛珠攥在手心里,“醉蛇也来了,刚下飞机,老朋友们都凑齐全了。”
何景明一愣,语气有些奇怪:“醉蛇?”
翟海东像是没注意一样:“鸢尾这是在向我示威……向我们示威,这个‘我们’里,他醉蛇能逃得掉么?”
“那……”何景明突然站起来,“他……”
翟海东冷笑一声:“你说谁?”
何景明似乎是痴了,居然良久说不出话来,只是讷讷地看看桌子上恶心兮兮的人头,半晌,才声音极干涩地说:“饮狐呢?”
“谁?”翟海东挑起眉,他眉骨突出,眉毛稀少,总得来说配上那双对不上焦距、有些骇人的眼睛,有点破坏市容,像是我们人类传说中的祖先类人猿。这一声“谁”问出口,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旷世冷笑话一样,哑着声音笑出来,越来越欢乐,到最后简直有点接近前仰后合歇斯底里,“你说安饮狐?你居然问安饮狐会不会来?”
何景明神色再一次冷下来,他缓缓地坐下来,目光阴阴地盯着这个疯疯癫癫的瞎子。翟海东笑出了眼泪,重重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已经让人分不出他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他这一笑笑得太猛,被自己口水呛住了,随后又咳个不停,干瘦的身体蜷起来,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像个被煮熟了的大虾米,白志和轻轻地给他敲着背,半晌才安静下来。
翟海东慢悠悠地摇摇头:“我真没想到,毒狼,他们说你疯了,我原本是不相信的。”
何景明不吱声,两腮的肌肉却已经绷紧了。
安捷实在没有听别人在背后讨论自己的习惯,尤其是这两个讨论者,一个是瞎子一个是疯子,凑在一起活像残奥会。
既然醉蛇已经到北京了,那么之后有什么信息,自己总会有途径知道。
他的目光最后在那妖异的鸢尾花上流连了一圈,悄悄地移动了一下身体,准备离开。
突然,安捷猛地回过头去,一种久违的、危及生死的危机感涌上来,他来不及犹豫,利落地往旁边一闪,而与此同时,一颗子弹从极刁酸的角度射出来,镶进他刚刚靠着的墙壁里,一圈尘土浮动起来。
这一声枪响显然惊动了里面的人,安捷骂了一句,冲着子弹打过来的方向追了出去。
他的反应速度不能不说是极快的了,然而那个人影在他眼前好像一晃就不见了,长什么样完全没看清,只瞥见一头金发。安捷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方向,闪身躲进角落里。
一会的功夫,白志和亲自带人追了过来,最后一个人经过安捷旁边的时候,被猛地卡住脖子拽到一边,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叫,就觉得后颈一痛,眼前蚊香地去见周公爷爷了。安捷笑了笑,在这倒霉蛋身上摸到一把枪,一个电棍,然后很没道德地踩着他的身体,悄悄地攀上墙壁。
白志和已经带人追到了路口,一边是接近热闹的大街,一边是冷冷清清人迹罕至的小胡同,安捷居高临下地看见白志和犹豫了一下,把手下人分成两拨,自己带人往大街上追去,另一队去往小巷子。
这个时候,慌不择路的毛贼,一般会条件反射地选择阴沟丛生老鼠满地的小胡同,而有这胆子在翟海东和何景明窗外放冷枪的人……好吧,再考虑到他放冷枪的对象,安捷确定这绝对是个顶尖级的人物。
白志和的判断很常规,这人一枪不中绝对不会停留在原地,而正大光明地走到大街上混迹于人群是最可能的。小胡同地方狭小,一目了然,虽然隐蔽,但不那么容易脱身。同时这翟海东手下第一号人物也在瞬间做出了一个周全的决策,为了防止那极小的可能发生,他派了几个人去小胡同里看着。
安捷犹豫了一下,突然一矮身又从墙上翻下来,迅速挪到转角的地方,仔细观察了一下周遭的环境,他目光很快锁定了一个地方——是那里,这放枪的杀手根本没怎么动地方!
安捷瞳孔猛地一缩,就地滚开,那个极不引人注目的石墙后边闪出一个满头金发的影子,抬手向他放了第二枪。
这一次安捷看清了这个跟他较上劲的对手,这人居然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子,偏瘦,人很高,长相称得上俊美,可是那张脸上挑衅欠扁、恶作剧似的表情实在破坏美感。来而不往非礼也,安捷作为礼仪之邦的人,躲开的瞬间便回赠了对方一枪,随后两个人同时在引来更多围观者之前隐蔽了自己。
安捷非常想揍这个人,自己这把临时打劫来的破枪也就罢了,对方明显处心积虑地出现,居然不带消音,并且在这场各方参与人立场不明的追逐与反追逐中乐此不疲。
没进化完全的大马猴!安捷咬咬牙,决定放弃这种逗着玩似的、要命的捉迷藏游戏,闪身遛号了。
这第二枪的动静把莫匆也招出来了,他选择的方向正好和安捷如出一辙,眼角瞥见一个一角……有那么点熟悉的衣角,立刻顿住脚步,皱皱眉:“安捷?怎么是他……”
这一天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安捷在爬回家之后,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不小心碰着手上的伤口,他呲牙咧嘴地从沙发底下翻出纱布和伤药,心不在焉地折腾着自己那点痛觉神经。
何景明听说自己这个叫安捷的“侄子”,亲自慕名来北京参观,以这神经病的诡异思维和行为方式,是非常有可能的。可是奇怪的是老疯子来的这个时间——正好是翟海东手下人出事,而老狮子坐不住了,希望他来的时候。
其次,鸢尾花是不是那个人——那个曾经被他亲自一步一步设计,逼到死路上的人,那个曾经稳坐黑暗皇座的人。
他回来是为了什么?或者……是为了谁?
最后,那个黄毛猴子,为什么放着两个老boss不管,偏偏没完没了地向自己开枪。
这就不是一个巴掌大的北京城里面,几个小帮派里的乡巴佬火拼的事情了。
安捷包扎好了手,从茶几底下抽出一张纸,用中性笔描摹了一个鸢尾花的样子,他的手因为受伤而有些抖,线条不那么圆润,然而细看,却好像得了人头上的刺青的精髓似的,有那么一股……让人产生生 理不适的诡秘。
他在花的右下角无意识地写下了一个“R?李”,花体的英文字母和汉字不和谐地组合到了一起,看起来就像是某个刚学英语的小孩,狗长犄角装羊,给自己弄出来的杂种名,可是安捷却盯着这两个字,脸色难得地正色下来。
甚至说得上凝重——
十几年前,这个人的名字对于他来说,代表着无与伦比的尊崇,这个男人强大,优雅,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好像谁也逃不脱他的控制。在年轻人心目中,是无可超越的。
包括当初的安饮狐、何毒狼、翟睡狮和醉蛇在内,这些横行一时甚至出类拔萃的,也都曾经以这个男人为目标……甚至导师。
可这不代表他们能容忍他的罪孽。
罪孽。安捷想起那个老人,那个他们四个人,当初在没有反目前,当做亲生父亲一样的老人,他甚至还不如莫燕南,连张照片都没给他们剩下——
安捷想,如果不是那个老人被确切证实,是死在了李的手上,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去挑战那个人的权威。
然而自古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而现在,这个销声匿迹了十几年,本来应该已经死透了的人突然鬼魅一样地回到了人间,并且昭然而高调地亮出了鸢尾花。
安捷靠在沙发背上,把桌子上的纸团城一团扔进了一边的纸篓里面。
这是宣战——复仇之战。
第三十八章 尘封旧迹
莫匆上楼的时候,精神多多少少有些恍惚,以至于在黑黢黢的楼道里猛地被人偷袭了。一只手粗鲁地把他揪起来按在墙上,随后推到了一间屋子里。
莫匆在骤然亮起来的灯光下看清了这人是谁以后,就彻底放弃了反抗:“安捷?”他本来以为白天的那句话之后,这人一时半会是不会再搭理自己了。没想到晚上就被这么拎进了屋子……这家伙是不是不知道博大精深的汉语里面有个成语叫“引狼入室”?
安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放开他的领子:“进来,我有话问你。”
莫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不明原因地嘴角往上扬了扬,他尽量抑制了一下,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轻车熟路地跟在安捷身后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如果是问我今天说过的话……那是真的。并且我对你恐怕很有意思。”
安捷让他这番大言不惭给气得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对你很没意思,一来我不喜欢公的,二来我不恋童。”
“恋童?”莫匆啼笑皆非地打量了一下眼前少年这小身板,给自己点了根烟,叼在嘴里,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他有点郁闷,显然安捷没把白天的事往心里去。深深地吸了口,又吐出个烟圈来,莫匆含含糊糊地问,“今天从我眼皮底下跑了的人是你吧?”
“前边两枪不是我放的。”安捷坦然承认,戏谑的表情褪去了一些,“莫匆,我现在跟你说的话……”
莫匆皱皱眉,打断他:“你是看见那朵狗尾巴花,让我离翟老炮他们远点?”
“算你脑子还没被完全糊住。”安捷不那么友好地看了他一眼,“我警告你,这事不是你们这种刚刚离了开裆裤的兔崽子能掺和的,就算不替你妹妹们想,为了你自己不变成那个变态的行为艺术品,就给我赶紧抽身。至于翟海东……我在这,他不敢把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