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杀局
北京到小城,大概要四个小时的火车程。从那甚至没有一个广场的小站出来,莫匆感觉就像是穿越了时空一样,回到了二三十年前。出租车和人力车乱七八糟地停在门口,看见新一轮的旅客们下车,一窝蜂地涌过来,七嘴八舌地拉客。
两个人把行李安置在了火车站附近的旅馆里,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安捷报出了地名。莫匆注意到那一瞬间,男人的脸上露出某种混杂着追忆和怀念的神色,尽管一闪而过。司机似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念叨了一句:“这么偏啊……”
位置确实很偏,出租车带着他们渐渐远离了小城,道路颠簸起来,两边的房屋越来越低矮,最后甚至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麦田。安捷似乎有意避着人,离着老远就叫司机停了下来。
莫匆跟在他身后穿过野地,大概走了四十多分钟以后,安捷好像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附近不像是有人家……安捷,你多少年没回来过了?”
“十多年了。”安捷脚步顿了顿,眯起眼睛四下看了看,好像也有点不确定,“不过父亲去世以后,这地方确实就没人住了。”
“为什么?”
安捷耸耸肩:“太偏了,交通不大方便,而且……”他笑了笑,“你说呢?那么大的一场火,里面的人烧得焦炭似的,警察说是谋杀,到现在里面还当是悬案存着档。本来就没几家邻居,这么一来……大概后来断断续续地都搬走了。啊,对了,没走错,不远了。”
莫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孤零零的坟冢,墓碑前有一束花,居然没有完全干枯。他跟着安捷走到那墓前,看着墓碑上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女人张着一张圆脸,挺富态,嘴角带着的温柔的笑容,好像离着生死,也能让注视着她黑白照片的人感觉到善意。
“听说这是醉蛇的奶奶,我太小不记得,据说当时是我家邻居,是个很好的人,醉蛇八岁那年去世了,所以父亲才收养了他。”安捷蹲下来,手指划过放在地上的花,若有所思,“他最近来过?”
“谁?醉蛇?”
“唔……”安捷皱着眉,手指敲打着下巴,“听说醉蛇小时候和他这奶奶相依为命,应该没有其他的亲人,除了他,谁还会来?”
莫匆没吱声,不知道为什么,下了火车之后,一路上他都觉得很奇怪。坐在出租车上,他特意留意了几次,没有发现半个人跟踪,这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大寻常。对方特意制造除了那个古怪的中年人和有机关的墙壁,似乎是有意想引他们回到这个地方,现在却又没了动静——如果醉蛇真的最近来看过他奶奶的墓,那难道是在前边等着他们?
何景明最后拼死留下的“不要回”指的是回哪里?他看了一眼拿出块湿巾擦着墓碑的安捷,有点怀疑这人根本不在状态——现在这种情况下,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的,可是好像眼下完全就是他一个人在这瞎紧张,安捷大爷那不紧不慢的腔调活像正在郊游。
那啥不急那啥急。
果然,之后没有多远,莫匆就看见一片好像遗迹一样满是残砖断瓦的小院,安捷的脚步停下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眯起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些焦黑的砖瓦,不再有生命力的大树,院子里已经看不出形状来的石板路,还有破败的房子——
闭上眼睛,仿佛四个混小子嬉笑的声音还混杂在风里,俊美儒雅的男子靠在门框上,或者坐在院子里看着他们笑,门帘上的铃铛彼此相撞,不知道谁家里传出来的鸡鸣狗吠……小时候念到陶潜的《桃花源记》里那一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脑子里想,大概就是自己家这样子了吧。
一别数十年,彼时的记忆,好像杜撰一样。
莫匆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大喇喇地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我这个,不算来见家长了吧?”
安捷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酝酿了一路,积攒点文艺情绪怀旧,全让这兔崽子一句话败光了。
“还用得着见家长?我就够当你家长的了。”安捷哼了一声,扒拉开他的手,顺着荒废的小院的边缘勉强算的上完整的围墙,仔细地找那面有机关的。
莫匆跟着他,低下头笑了笑:“我以前就怕你说这句话,不过现在不怕了。”
安捷一边把那些墙一面一面地用手指试过来,一边抽空挑眉看了他一眼。莫匆无比理直气壮且死皮赖脸地说:“你现在爱几岁几岁,爱有多大的辈分有多大的辈分,反正人是我的了。”
安捷一听这话就消化不良,他一只手还撑在墙上,回头做了个扭曲的表情:“求你了,还能不能再恶心……”“轰隆”一声,安捷没留神一个趔趄,他的手一路从第十五块砖头摸索下来,这时候正好撑对了位置。
莫匆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嬉皮笑脸地说:“行,安叔,您可留神,别把老腰闪了。”
安捷低骂了一句,被推开的墙下面露出黑洞洞的地道,他从兜里掏出手电筒,吩咐莫匆:“跟紧了。”
莫匆说笑是说笑,其实一只放在裤兜里的手一直扣着袖珍的小手枪没松开,他皱着眉看着这个地洞,跟着安捷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地洞里面很整洁,也算宽敞,莫匆跟在安捷半步远的地方,几乎和他并肩。两个人的脚步轻轻地回荡开来,莫匆觉得,自己最近对地道之类的东西有点神经过敏,手心浸出了汗。
安捷也不言语了,他好像努力在回忆着什么,下一刻,转过个弯,地道突然分了几个岔口。安捷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几乎没有犹豫,径直走进了其中一条,好像极熟悉似的。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书房一样的地方,里面有高大的书柜,甚至灯,不过因为没电,它们早就已经失去了作用。
那些泛黄老旧的书籍完全没有受到安捷描述的那场大火的影响,微微有些杂乱的摊在柜子里和大书桌上,桌子角上甚至有一本书摊开了,书页间放了一个老花镜。
就像主人从未离开过。
“嗯……这本是史书,我家也有一本,”莫匆借着微光翻了翻,“这是什么地方?”
安捷没言语,目光在周围流连一圈后,然后停在了角落里的一个冰柜上。莫匆注意到那冰柜上封了锁,他伸手敲了敲:“这个是什么?”
安捷从兜里掏出一根铁丝,伸进锁孔里,以极专业的动作开始鼓捣。片刻后,一声轻轻的响动,锁里的簧片弹开,他收回铁丝,犹豫了一下,拉开了冰柜的门。两个人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那打开的冰柜——
一股恶臭传出来,莫匆胃里立刻有种胃液在上蹿下跳的感觉,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偏过头去:“咳,冰箱断了多长时间的电了,这么臭。”
安捷把刚刚给醉蛇奶奶擦墓碑用过了的那块湿巾拿在手里,用湿巾隔着,从里面拿了透明的、也不知道是水晶还是玻璃的小瓶子,里面装着某种似乎曾经是液体,不过已经糊在瓶子壁上的不明物质。
莫匆露出个恶心的表情,却又忍不住凑过去看,半天没研究出是什么东西来:“这是什么玩意?”
安捷的脸在手电暗淡的光下显得阴晴不定,他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手里的瓶子,半晌,喉咙好像被什么堵着似的,极微弱地溢出两个字,他说:“脑浆……”
莫匆瞠目结舌。
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在北京的李刚刚得到何景明已经死了的消息,他把手里拿着的药瓶狠狠地掷在“医生”身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什么?”
医生低垂着头不吱声。
“废物……废物!”李把轮椅的把手砸得“碰碰”作响,死人一样的两颊居然泛出几分红色,“几天前就死了的人,你现在才告诉我?何景明死了人就不全了!不全了!”
“医生”抿抿嘴,想要解释什么,李顺手抄起旁边小柜子上的烟灰缸像他扔过去,“医生”没敢躲开,额角撞上坚硬的玻璃,血迹立刻顺着脸流下来——他神色有些木然,不确定给这男人镇定剂剂量够不够。
半晌,李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干瘪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伸手扶上额头,有气无力地说:“醉蛇人呢?”
“已经派人去找了。”
“派人去找?”李露出个让人看起来不那么舒心的笑容,“天生反骨,天生反骨……能背叛的人他都背叛过了,好一条滑不留手的蛇——安饮狐又在哪里?”
“医生”沉默了一会。
李挑起眼睛看着他,目光森冷:“说。”
“R,安饮狐的动向,一直是醉蛇掌握的……”
李轻轻地嗤笑出声:“医生,你这是怨我相信醉蛇?”
“医生”微微低下头,没言声,却像是默认了。李叹了口气,头有些无力地靠在自己的手臂上,闭上眼,半晌,才说:“找十五来,我们去一个地方。既然游戏提前结束,我们就和安饮狐……做个了断吧。”
第七十三章 古城
安捷手上的瓶子“啪”地一声落了地,那不知材质的透明瓶子居然没有碎,在坚硬的地面上滚了两下。随后,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整个人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脑神经好像被一双手往两边硬生生地拉长了似的,莫匆的声音越来越远……
莫匆眼睁睁地看着他突然软下去,一把捞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瞬间加速了一倍。安捷说出“脑浆”两个字的时候,声音虽然微弱,可眼神却冷得像个陌生人,然后似乎突然失去了焦距,直直地倒了下去,即使在这里,他也能看得出这人惨白的脸色。
莫匆犹豫了一下,把摔在地上的小瓶子拾了起来,用纸巾裹了揣进兜里,然后俯身抱起安捷,顺着来时候的路往外走。他一只穿过安捷腿弯的手勾着手电,不大稳定,光在阴森森的地道里上下闪动,极其诡异。莫匆心里突然就涌上某种强烈的危机感,他刻意放轻了脚步,整个身体几乎贴住墙壁行进。
妈的,安捷这不着调的,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莫匆把人往自己的胸口贴了贴,他能感觉得到安捷身上本来就偏低的体温此刻变得更凉了,手臂毫无知觉地垂着,头歪在一边,几乎听不到他呼吸的声音。
莫匆的心越跳越快,嘴唇发干,勉强压抑着乱成一锅粥的心神。他现在不能判断安捷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什么,而导致一时的失去意识,还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这耗子洞到底有多少条路?!
他咬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安捷刚刚带着他往里走的时候,他就在暗中记着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好像完全不是一开始进来的地方,正前方又有几个岔路口分开了。
莫匆小心地跪下来,把安捷放下,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用手电照着,把眼前的几条路和来路统统照了一遍。这里的路四通八达,而且每一条路都很像,好像迷宫一样,极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不知不觉地就拐上错误的方向。而里面的某种布局,似乎能让人失去方向感。
莫匆一只手轻轻地磨蹭着安捷的脸,一点一点地回忆着自己走过的路。半晌他重新站起来,抱起安捷往回退去,这一次他的脚步稳定了许多,走得极谨慎,脚步声压得更低,如果有活物刚好在这里,除了手电光,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人在走道里移动的迹象。
突然,莫匆脸色一变,把手电按灭,带着安捷迅速地闪进旁边的一个岔路里。过了一会儿,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大了起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莫匆让安捷靠在一边的墙壁上,站起来,手伸进兜里,轻轻地拿出袖珍小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那人慢慢地接近了,有光从另一段路上远远地打过来,莫匆眯起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男子高大的身影。这时候,被他放在安全角落里的安捷似乎动了一下,莫匆没回头,小幅度地冲安捷的方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乱动。
他这个动作还没做完,后颈突然一痛,莫匆那一瞬间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后眼前彻底黑暗下去,意识里最后一丝感觉,是某人身上熟悉好闻的气息。
安捷接住他放在一边,顺手把掉落下来的手枪捞起来,在手上转了个圈,那越走越近的人的手电光已经照到了他面前,照到他蹭了灰的衬衫,和尖削的下巴。那人随即停了下来,静静地站在原地。
安捷笑了,举起枪,指着不远处的男人——中等个头,宽肩膀,发达的肌肉线条在衣服下面若隐若现,皮肤黝黑,左眼上斜斜地往下拉了条大大的伤疤,领口还卡着一副墨镜——醉蛇。
他就这么被安捷用枪指着,不动,不言声,只是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发着柔和白光的手电筒。
半晌,安捷把枪放下,揣在兜里,他靠在墙上,隔着一段距离打量着醉蛇:“你如愿以偿了。”
“饮狐。”醉蛇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声音出乎意料地很柔和,就好像他们还如同之前一样亲密,能互相打趣互相发火,能生死相随,“这些日子你好像过得很辛苦。”
安捷冷笑一声:“寒暄就免了,我也就动动腿脚,东奔西走一下,比不得您老人家机关算尽。要说……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醉蛇,跟你比起来,我们这帮人好像凑在一起,真像支特奥会的篮球队。”
“你都想起来了吧?”
安捷看着他不言语。
醉蛇叹了口气,试探似的往前走了一步,被安捷冷冷地喝住:“站住!老实点,要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老子想崩了你很久了。”
醉蛇无奈地笑了笑:“你要是想崩了我,就不会把莫匆打晕……饮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他把手伸进外衣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备课本,安捷的目光集中在那个本子上,微微皱皱眉。
这是那天他被雨衣男……也就是醉蛇这个人渣老男人送了一颗炸弹前,从老莫教授的办公室里捡到的,上面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当时他把那本子捡起来,原来是打算给莫匆做个纪念,却没想到那之后听到的、遇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一直就忘了,居然是落在了醉蛇那里。
醉蛇小心地弯下腰,把备课本放在地上,用手一推,推到安捷脚底下:“我故意在李没注意的时候给你留下了这个,再加上柜子里还有莫老的提示,想你怎么也能知道些什么,不过你不负众望地没注意到。”
安捷瞟了一眼脚底下的备课本,挑挑眉:“据我所知,只要是正常人,就有说话这个功能。你有什么话什么事不能明说,非要这么费劲地纠结一番?醉蛇,我想不通,你这么前前后后地折腾一通,牵扯进这么多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又图什么?”
醉蛇脸上突然出现了某种几乎悲伤的神色,他深深地看着安捷,良久,才低声说:“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饮狐,我没想到,莫教授也没想到……”他的目光从安捷颈子上挂的那串拉环项链,一直落到安捷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颗朱砂一样的小痣,而曾经,那个地方带上过一串绿珠的手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