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总是一脸愉快笑容的人,也会有阴沈的样子麽?
“他在酒吧是最受欢迎的。”陈其皱著眉头抱怨著,“真是讨厌。”
“我和他是在医院认识的。我们住隔壁。唉,都那麽严重了,他还是死性不改地往酒吧跑!迟早会死在那里!”
胃出血胃穿孔,迟早胃切除啦。
说著,陈其狠狠灌下一大口白水,滋润他操劳过度的咽喉。酒是不敢喝了,有一次凄美的吐血经验,对於一个艺术家来说,人生也算圆满,多来几次他非息劳归主不可。他是有商业头脑的艺术家,不能就这麽戏剧化地挂了。惘ы然
听到这些话,周祖望内心象被针扎一样疼痛,又气愤於狄寒生的隐瞒。
“寒生一直提起你。”陈其忽然有点狡黠地笑,“所以我早就认识你。”
周祖望不知道该怎麽回答,沈默了一会才以尴尬的笑容回应,随後说,『是回来旅游麽?』
陈其摇头:“半旅游半工作啦──不过如果寒生不肯陪我玩,那也没什麽意思。工作的话,我是来这边和一个出版社谈版权引进问题的。”
周祖望心念一动,下意识问『什麽书的版权?』
“时间飞渡系列。你应该知道的呀。”
周祖望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支撑住不瑟瑟发抖,『世界排名前10的科幻探险故事』
那正是银河出版社最近要出的书系之一。周祖望後来的约稿之一就是那个书的封面。
陈其随後说:“嗯,我来谈的就是翻译版权的问题了。寒生还给我推荐过你画的封面。後面的进度怎麽样了?”
周祖望煞白著面孔,打开文档,翻出了自己的半成品目录。
陈其看著,脸色渐渐也变了。他激动地抓著周祖望的手大叫道:“就是那个龟毛作者要的意境了!这个再不对头我就要毙了他!这个混蛋,已经否决了多少个了!要不是看在他大牌的面子上一定封杀他!!就照这个感觉画下去吧!”说完,才发现周祖望不自然的脸色。
他有点心虚地看著对面的人,小声说:“你,你还好吧?其实,就算是寒生的关系,我也不会随便乱采用的。你的作品真的很有感染力,封面也是要得到作者认同的…”
但是周祖望仍然没有出声。
终於确认了,所有的问题都得到解答。周祖望的双手微微颤抖著。
他所有努力的价值都被否定。
情况好转,都不是由於他自身。
陈其有点害怕地看著那个呆呆发愣的人,咽了口唾沫,喃喃自语道:“寒生,不是我故意要戳穿你的。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自己装神弄鬼…”但说到後来还是有点惭愧。
其实他今天来这里就是有意的。他知道狄寒生没回来,所以想乘机来看看这个周祖望是何许人,怎麽能让狄寒生这麽多年都没敢动手,甚至连心情都不敢让对方知道。
现在眼看是捅篓子了。
但不可否认,刚才看到那些周祖望没有寄出的画稿,以及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孔时,他的心情也有些悸动。他想,他也许有些理解狄寒生的心情了。
陈其想了半天,不愧是经过ISO9001标准鉴定的恶质花心,忽然扑过去,捧住周祖望的面孔,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笑眯眯地说:“我追不到寒生,所以现在决定和他抢你了。”
说罢扬长而去。
他走了以後,周祖望想了半天,还是把他喝过的杯子扔到垃圾桶里。
随後拼命清洗面孔和嘴巴,甚至疯狂地刷牙。可还是一阵一阵地害怕。忽然想到狄寒生和自己已经有过那麽长时间的那种行为,很可能自己早已染上了。
现在做什麽都已经晚了,周祖望悲伤而愤怒地坐倒在地上。
为什麽寒生会这样?
他不恨他,可是他很伤心,止不住的伤心。那种信任被人背叛的疼痛,甚至比玉秀说要与他离婚时还要鲜明。
斐斐好不容易战斗完如山功课的冰山一角,从她的小书房跑出来,就见到老爸一脸哀戚地坐在地上,顿时吓了一跳。不去安慰是不行的,但是看见老爸丧魂落魄的样子又有点害怕,於是一步一步蹭过去,一边蹭一边说:“爸爸,那个漂亮哥哥走掉啦?我还想和他玩一会儿呢。爸爸,你怎麽了?”
周祖望看见女儿,心神才慢慢回到这个世界。忽然想到女儿也已经和他们生活了一些时候,难说会不会经过什麽途径也染上。虽然一想到这个可能就肝胆俱裂,但还是勉强振作精神,打算明天立刻带斐斐一起去检查。
看见孩子担心的眼眸,他无奈地逼出笑容,『斐斐,爸爸没事。爸爸累了。你也快睡觉吧。』
幸亏斐斐这个年纪已经认识许多字了,还有电脑发声软件的辅助。不然和女儿的交流都成问题。
斐斐明显不相信他的说辞。她看了爸爸一眼,说:“爸爸,我想等狄叔叔回来。”不然不放心你。
『狄叔叔出关不知道要多久。斐斐乖,先睡好吗?』
父女俩争了半天,斐斐终於敌不过睡神的召唤,老实上床歇息去了。
周祖望一个人等在客厅。
他确实身心俱疲,可是他睡不著。靠在那里,脑仁儿一跳一跳地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来细微的开门声。感觉得出那个人正小心翼翼不制造出太大响动。门打开後,对方只打开了玄关处的灯,轻手轻脚换好鞋子後,拎上行李箱无声无息地走过客厅,打算进入房间。
周祖望啪地一声拉开立灯时,狄寒生显然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他居然没有睡,一直在等他。但是看见周祖望时,他又开心地笑起来,好像想到了什麽幸福的事情。
直到周祖望面无表情地向他做出“交谈”的手势。
狄寒生似乎意识到了什麽,慢慢放下行李箱。看到周祖望向他自己的房间走过去,就知道对方是要通过聊天软件的方式来交谈。
他只好也配合地取出了电脑。
周祖望已经没有心力再迂回探询。他现在只想知道什麽是真实,什麽是虚假。
“是你帮我联系的工作麽?”
对方隔了几秒才回复:
“你都知道了?杜启说的?唉…”
“那个出版社的美编今天来过我们家了。”
这次隔了十多秒才有动静:
“那个,其实我确实是把你的画拿去给他看,但是没有逼他采用,是适合所以才用的…祖望,你不要多心。”
这次是周祖望这边停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发,狄寒生却开始解释:
“祖望,对不起,联系工作的事,我其实是一开始没想好要怎麽和你说。不是故意要瞒著你的。”
“祖望,画的事情,我真的只是给他看看而已,谁知道他说很好很符合他们的要求,要采用。那都是你作品的魅力,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祖望,祖望…”
“你是同性恋吗?”
隔了很久,在大片的焦急解释下,忽然弹出了这麽一行字。
随後,是良久的静默。静的好像网络已经断开不能传输信息一样。
周祖望颤抖著手,又打出了一串字:“你是不是患了爱滋?”
按发送键的时候,他的手指有一瞬间的颤抖,在按下去的这一秒,他已经後悔了。
即使寒生是,他也不能质问。
他以什麽样的立场来质问?
寒生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他又有什麽资格这样侮辱他。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听到砰的一声响,立刻想起身追出查看,一时间竟然腿软地站不起来。
当他终於能动弹时,慢慢地走出去,看到的是静谧的夜。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除了狄寒生回来过一次丢下的行李箱,和那台摔坏的笔记本。
周祖望最终只是自己独自前去检查。结果是阴性。他松了一口气。斐斐应该更加没有危险了。
他担心狄寒生,不知道他那晚之後跑到哪里去。
就算不能打电话去公司询问,其实email问陈其也能知道。但周祖望几次写好邮件,那个“发送”却是迟迟按不下去。
寒生应该可以好好照顾他自己吧?
他打算辞职,回省城去工作。初中同学开的小公司正好缺人手。对方对他的加入非常欢迎,只是问他声音好了之後会不会要离开。
他问过斐斐的意思。这孩子自从母亲再婚变故後懂事了许多,说有点舍不得这里的同学,不过对新环境也表示了期待。周祖望虽然心酸,却觉得在这里呆不下去。不得不委屈女儿。
他害怕再遇到狄寒生,再看到他那双总是盯著自己的眼睛。
上次的事情是做错了。
干脆一错到底,就这样了断,也不失为一个结束。
他再次准备出售房子,问询银行贷款部分如何处理时,业务员惊讶地说:“先生,这房子没有贷款了。已经全额付清。”
银行的存款,比他想象中多很多。仔细查询账目日期,发现狄寒生是把用他的资本在外汇市场中盈利的部分全部转了进来。
手续办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家里那台摔坏了的电脑。
屏幕部分在中间裂开了一条缝,是彻底完蛋了。但是他把硬盘取出来,接到另外一台电脑上时,居然还是可以识别的。
输入密码,进入系统。
这是他看惯了的界面。狄寒生同他面对面交谈时,总喜欢让他在这个电脑上打字输入。
在各个文件夹逛来逛去,都是狄寒生工作相关的内容。周祖望没有兴趣窥探别家公司的秘密,匆匆浏览而过。
但是路过一个名字是“你好”的文件夹时,忽然产生要进去看一下的冲动。
他蒙对了。
那个文件夹极大,且里面多是文字内容。
打开一个叫“回忆”的文件夹。
里面是一排密密麻麻的记事本,分门别类清清楚楚,从去年到今年,从1月到12月,从1号到31号。那是每一天的手记。他和寒生的对话,有趣的,无趣的,统统被纪录在这里。
他慢慢地翻看著,心里弥漫起一股莫名的哀伤,好像也感应到了对方看著这些东西的心情:
终究要离开,终究会失去。所以要把难得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珍惜纪录起来。因为以後,这都是弥足珍贵的回忆。
好像文艺片里的傻瓜才会做的事,可是真的发生时,周祖望却不能像在高中时一样,肆无忌惮的笑出来。
然後他翻开了另外的一个文件夹,那上面只有简单的一个1字而已。同样的标题还有2,3,4,5。似乎是狄寒生为了整理方便而随便标的。
内容是一个一个Acrobat文件。虽然加了密,但密码周祖望第五次就猜到了。是自己在大学的学号。
…
“上午上数分课,老师讲错题目,祖望居然也偷笑了。还以为他会很严肃= =|||”
“为什麽会被抽到太极拳班去?实在太倒霉了。”
“啊啊啊,祖望也是在太极拳的班,上天,我明白你的意思了^0^真是幸运啊!”
“加入学生会了,虽然只是个干事,也可以盖晨跑章,这就是我的终极目的0_0终於可以天天睡到自然醒了。”
“…昨天话说的有点绝对。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祖望也在学生会。做人要光明磊落,承认就承认。”
“糖涨价了,所以食堂也涨价了…这个激励关系,实在让人郁闷。唉,最近都没怎麽和祖望一起吃饭。他会请我的,即使我从来不请他。”
“终於找到了最便宜的吃饭方法:早饭…中饭…晚饭…加起来只有4 块钱一天还能完全吃饱。”
“为什麽都要给学生会主席灌酒呢?真是不正之风,胃好痛T__T”
他心口也微微抽痛。他是学生会主席。
“祖望有女朋友了。”
这天的日记就这样死气沈沈的一句话。周祖望几乎能想象这些字如果落在纸上应该是怎样的面貌:那一定是醉酒以後的狂草吧?
“笔记都被偷掉了,这下祖望死惨了。他没上过课。”
周祖望回忆起那次。他过了好久才知道狄寒生期末遭遇窃贼,整个书包都失踪。包括他的夥食费。但当时狄寒生只是对他说没法借他笔记而已。
“楚晓蔚的笔记好像没他们说的那麽难借,人也没那麽怪癖。不过她写的没我好,现在没办法,只好让祖望凑合用了。”
“…终於知道什麽叫做清汤光水了。饿得想卖电脑。”
“小卢手臂骨折。找工作的关键期只能带伤上战场了。不知道祖望准备在哪里就职,现在搞得我一点目标都没有。”
“喝得太多,胃又痛。自作自受就是说的我= =。他居然连毕业聚会都不来。”
“他结婚了。”
“好想外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唉,如果去找她,她肯定要骂死我= =|||”
“…冬天真是冷,积雪也太厚。路很难走。还要铲雪,累死了。我为什麽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他结婚就结婚,关我P事…”
“他有小孩了。”
“省城变化挺大的,乍一看都不认识路了。朱班胖了好多,呵呵。他同学会都不来。”
“祖望祖望…”
这天这一句就这样嘎然而止,之後,是好长一段日子的跳跃。
而後──
“是谁说吐血很凄美的?胃出血一点都不凄美-_-。尤其是喷出来的血还要自己回去擦的时候。真是衰到家。陈其这个人是变态。不过其实我也是。唉。”
“这次同学会还是回去了,也还是没看见他。”
“祖望离婚了。太好了^_^…我太恶毒了。”
“只呆到他声音恢复为止,应该不算过分吧?他瘦了很多,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
那只是一句句宛如开发票一样缺乏文采的记叙语句。周祖望却好像看见那些年的狄寒生过著怎样的生活。他默默看下去,然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其实没有一句话是惹人伤悲的。但字里行间那个狄寒生愈是欢快,周祖望的心口就愈是酸楚。
他把头埋在膝盖间,不吃不喝,在沙发上不知坐了多久。脑袋昏昏沈沈的,摸一摸脑门,烫得吓人。过了很久,他迟钝的大脑才运转到“去拿体温计”这一环。
幸亏斐斐今天回去外婆外公家玩。
他可以一个人慢慢呆著思考。
跌跌撞撞地走到药品柜,被椅子绊了一下,站立不稳跌到了地上。恍惚间好像听到门开的声音。以为是斐斐跑回来了,怕她看见爸爸这副邋遢颓丧的样子会害怕,周祖望赶紧把身体缩起来,想缩到药品柜里面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走到了声响发源地,停下了脚步。
那人迟疑了一下,轻轻说:“祖望?祖望?”
周祖望一听到那熟悉的嗓音,就好像被召唤一样,立刻从藏身的阴影里爬了出来。他头重脚轻,一路磕碰,但还是很努力地想移动过去。
对方发现了他不对劲的地方,蹲下身来,却正好被紧紧抱住。然後,火热的嘴唇准确地贴了上来。
安静的黑夜里,粗重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祖望,我是狄寒生…”
然而,无视他虚弱无力的推拒,那个浑身高热的人只是一意孤行地凑上来。
直到,他理智的防线完全崩溃。
狄寒生一个人抱著被子傻笑。
昨天晚上,虽然因为祖望发著高烧,他没忍心做到最後一步,但祖望却是在确认了是他的情况下,也没有拒绝亲吻和拥抱。
幸亏自己最後又厚颜跑来了一次。想著如果换掉了门锁,那就此结束。自己也好彻底死心。可是怎麽都没想到,祖望竟然会接受自己。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夙愿得偿的喜悦压过了一切。
喂祖望吃过退烧药以後,狄寒生开始收拾屋子。
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房间里,虽然到处凌乱,看在初谙幸福的人的眼里,一切依然显得那麽美好。
慢慢整理著杂物,一直到他看见那堆文件,然後,笑容渐渐冰冷,凝固在脸上。
周祖望起床时,太阳已经斜斜地晒在西方。又一天即将结束了。
他发现身上衣服和床上被褥都已经重新换过,脑子慢半拍地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来。